华伦在一大片护航舰中找出诺思安普敦号,照例在飞越它时摇晃一下机翼。
他在落日余辉中把机轮降在舰上时,觉得浑身上下筋疲力尽。
他敷衍了事地作了汇报,眼睛都快张不开来,就跌跌绊绊地走进自己的舱房。
他倒在铺上,心想准会马上睡去。
哪知尽管累得浑身疼痛,却还是睡不着,只顾呆望着副中队长那整洁的铺位。
他们是同舱的伙伴,但说不上是亲密朋友。
毯子上搁着半包骆驼牌香烟。
舱壁上挂着一张他的女朋友带着笑容的照片,她叫洛伊斯,一位海军世家的姑娘。
那个矮个儿、黑头发、面有菜色的弗吉尼亚州弗朗特罗亚尔人,肯•特纳死去了。
他永远不能去经营他父亲在赫里福德的农场了;那么会不会他还活着,就在那边某处地方的一个救生筏上呢?华伦拼命闭上眼睛,只见黄色的甲板正朝他迎上前来,飞机砰砰地爆裂,迸出五色缤纷的火焰。
去他妈的。
他出声地说,就到加拉赫的舱房去,有些不眠的驾驶员在那里讨论明天会出什么事;最要紧的是,怎样分派侦察和攻击的任务。
明摆着这整整一夜要全速追击;拂晓出去侦察,日出时分起飞出击。
不能给日寇以喘息的机会。
没有了空中掩护,他们的战列舰和巡洋舰就跟威尔士亲王号和击退号一般脆弱。
这是个歼灭日方舰队的大好战机,因此俯冲轰炸机在明天有的是搜索任务。
人们谈着这件事,还谈到摧毁了四艘航空母舰所感到的欢乐。
没人见到它们下沉,所以把它们送到海底或许也在第二天的工作范围之内。
但是加拉赫认为,驱逐舰会放鱼雷去干这工作的。
飞行员在舱房里出出进进,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和第六轰炸机中队的驾驶员前来看望华伦那中队生还的人员。
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上军官餐室去吃冷肉,喝咖啡,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开步前去。
华伦退出了,回到铺上就睡着了。
他醒来时,迷迷糊糊地想该是第二天早上了吧,因为他感到精神焕发,睡足了;但夜光表面上指着十点四十五分。
原来他打了个盹儿,半小时也不到。
这样可不行,他想。
他洗了个淋浴,穿上军服和防风外衣,就走上甲板去。
一轮明月,星光暗淡。
华伦想起,二十四小时前他曾纳闷过,究竟能不能活下去再看到星星。
好啊,星星就在上空,他呢,还在这儿。
他在凉快的微风中在飞行甲板上踱步,心里展开了长长一系列对前途的展望。
这次战役在他生命中划下一道分界线——真是地道的中途啊!他曾是个爱恶作剧的捣蛋鬼,但又是个杰出的学员,杰出的工兵,杰出的舱面军官;他还晋升到佩带金翼徽章的地位。
他的为人实在是效法他父亲的,只是在有些方面他乐意背离他爹那古板的思想和拘谨的作风。
但在过去那二十四小时内,他把这一切全抛在脑后了。
飞行这一行真是了不起,再这样打上几仗,就能使他饱享荣誉,大获成就。
在和平时期,海军这一行是处在不利条件下的苦差使,油水不大,路子狭窄。
他爸爸浪费了他的一辈子光阴和出色的才能,浪费得真不少啊。
在五分钟的作战中,他,华伦,对国家的贡献比维克多·亨利在整个海军生涯中所取得的成就更大。
他并不是瞧不起自己的父亲——这是万万不可以的,他认为他父亲比大多数人都优秀——但华伦为他感到惋惜。
这榜样过时了。
他的岳父是个更好的榜样。
艾克·拉古秋在一个金钱和政治的现实世界中活动。
相比之下,海军像一颗在严峻的太空中旋转的怪诞的小行星。
它为某种目的服务,但它无非是真正大权在握的人手里的工具而已。
这些想法在华伦疲乏的头脑中闪现时,清新的晨风、有节奏的步伐,使他感到轻松自在。
战斗尚未结束,还完全需要依靠他的精力和运气去进行。
这他明白,但挨过了这最危险的一天,星星依旧照耀在他身上。
他站住了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这才留意到北斗七星和北极星清清楚楚地挂在左舷上空,而在舰尾的正后方,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正在下沉。
全能的上帝啊,这支特混舰队正在朝东行驶。
斯普鲁恩斯少将撇下吃了败仗的敌人撤退啦!这一发现使华伦大吃一惊,以往他从来没这样吃惊过。
这违反了《岩石和暗礁》中庄重地阐明的海军第一条法则:决不从可能发生的战斗中后撤,要始终寻找战机;它也违反了一条战争的基本准则,不给已战败的敌人以任何喘息机会。
难道接到了什么关于庞大的日本增援舰队——六条航空母舰什么的——在进逼中途岛的最新消息吗?他匆匆赶下甲板到待命室,发现只有彼特·戈夫一个人,正忧郁地靠在一把靠背朝后倒的椅子上,抽着玉米穗轴烟斗,直勾勾地望着没有字的电传打字机屏幕。
大伙儿在哪里,彼特?哦,我看还在餐室里大嚼吧。
有什么消息吗?少尉双眼矇眬,面带愠色,对他望了一眼。
消息?只知道我们遇到了一位胆小如鼠的将军。
你可知道我们在撤吗?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道呀?司令室里闹翻天啦。
你去听听餐室里在谈些什么。
他们说,为了这件事,斯普鲁恩斯可能受到军法审判。
他凭什么理由呀?他一定有他的道理的。
嘿,这小子就是没种打仗哪,华伦,少尉说,气得脸都红了。
今儿个参谋人员差一点没法使他叫飞机起飞。
正是这么回事。
他老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拿不定主意。
要是没有布朗宁上校,我们永远不会从甲板上起飞去发动那第一次进攻。
日本人就会打垮我们,而不是倒过来。
天,但愿海尔赛没害上那种怪病睡倒多好啊!我们要上哪儿?关于这个,有什么风声?我可说不准。
依我看,一到早上我们会把航向又掉回来,为了在拂晓可以给中途岛提供空中掩护。
到那时候,不用说,这帮黄脸儿的鬼子会在回日本的半途中啦。
华伦打了个哈欠,从堆满食物的盘子里取了一块三明治,在戈夫身边的椅子上懒洋洋地坐下来。
他感到失望,但也隐隐约约地觉得宽慰。
哦,我们反正炸毁了那些航空母舰。
没准儿他打算赢了钱就歇手吧。
这样打扑克可不赖。
华伦,他把我们歼灭日本舰队的机会给吹了。
华伦很疲乏,不想跟这小伙子多费唇舌。
听着,也许人家还想在明天拿下中途岛。
这样又将是个忙碌的日子。
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的好。
华伦,把那颗炸弹投中目标,你当时究竟有什么感觉?彼特·戈夫摸摸浓胡子,带着稚气,忸怩地咧嘴笑笑。
我两次都没投中,差得远哪。
哦,感到多舒畅啊。
舒畅极了。
什么都比不上它。
华伦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
可是,彼特,我跟你说呀。
在返航的长途中,我不禁想起那么许多日本鬼子给活活烧死,身体飞散开来,那些飞机像爆竹般飞上天空,那条呱呱叫的军舰毁个干净,把人们全都火烤水淹。
接着我想起,在这混账的海军里,我们拿了钱就是干些莫名其妙的名堂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