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她们两人在游泳池旁边的草地上面对面坐着,共进早餐,吃的是西瓜、烤面包片和咖啡,放在一张有轮子的、铺了台布的小桌上。
这一天是纯粹的加利福尼亚天气!太阳炎热,天空蔚蓝清澈,青草和棕榈的气息扑鼻,一阵清风吹来,芙蓉花矮篱上的妖冶红花便迎风摇曳。
水池里边有两个青年和三个姑娘在跳水游泳,他们都是肤色深褐,闪闪有光,他们的打趣作乐,和鸟儿的求偶鸣叫一般欢快纯朴。
帕米拉今天好看多了,脸上已经细心打扮过,头发披在耳后,波纹柔长,光泽鲜明,穿一件灰色没袖子的衣裳,袒露出她的苍白胸脯上的幽谷。
罗达回想起,这位古怪的少妇,亦步亦趋地追随在她老父的左右,好像一只追随着海轮的海鸥,倒是有本事一会儿变得索然无味,一会儿变得诱人心醉。
罗达觉得,也许今天早上她要去跟一个男人相会。
她给人的印象是神经非常紧张。
她们随便闲聊着,罗达说起希望能得到一份塔茨伯利的讲话稿子,好寄给帕格。
那还不容易。
我准能让你得到一份。
帕米拉连忙回答,她的受过英国上流学校教育培养的语音使罗达觉得分外悦耳而为之倾倒。
那是我写的。
是吗,它可活生生是他的笔调。
哦,是的,他不舒服或懒得写的时候,我就给他代笔。
戴眼罩是怎么回事,帕米拉?那只眼睛有溃疡病。
需要动手术。
我们本该已经回到伦敦了,可是听见梅德琳说起你要到西部来,我们才住下来。
我急着有话要跟你讲。
果真?是什么事呢?关于你的丈夫。
我爱他。
罗达一把拉下太阳眼镜,睁大两眼看着这位英国姑娘,姑娘挺直身体坐着,头抬得高高的,两眼直视,光芒逼人。
罗达虽然感到惊愕、迷惘,但是依然立即清晰地感到如果帕格真正喜欢她的话,她倒真是一个可怕的敌手。
罗达心想,让她说下去吧,让她把愿意说出来的事情说出来。
所以罗达只是抚弄太阳眼镜,喝着咖啡,同时也瞧着她。
我知道你曾经要离婚,帕米拉说,是他要求你重新考虑的。
我已经重新考虑过了!罗达立刻堵住这个口子。
好久以前。
事情已经过去了。
看起来,他已经说给你听了。
哦,是的,亨利太太,帕米拉回答,神情沉郁。
是他说给我听的。
你跟我丈夫有过关系吗?不。
她们的视线相触,互相探索对方。
不,亨利太太。
他一直对你忠诚,我的运气不够好。
罗达从帕米拉的两眼中看出她说的是真情。
真的?你确是美貌惊人。
他是个笨蛋。
帕米拉肩膀微微一耸,把这句恭维话顶回去。
要是成功了的话,那才叫美呢。
不仅如此,那样一来你们二位之间也就是公平交易了。
这句话的声调和用字都是刺痛人的。
罗达便反唇相讥:难道你就不觉得我丈夫实在太老了吗?亨利太太,你丈夫在所有方面都是我生平遇见过的最迷人的男人,他对你的忠诚也包括在内,我的失败正是由于这一点。
她声音中迸发的激情使罗达感到惊恐。
她看得出帕米拉的年轻皮肤和她自己皮肤之间的区别,羡慕帕米拉的上胳膊,它是那么地苗条,惹人喜爱——罗达如今必须把自己的那一部分加以遮掩了,因为它正在变得日益臃肿,惹人讨嫌——她也妒嫉那姑娘的胸脯。
她自己内心里也在小声嘀咕,帕格不折不扣是个笨蛋,虽然她正为此替他祝福。
你见到过他吗——在中途岛战役以后?见到过,见过不知多少次啦。
他内心痛苦万分,可他还是一直为你担心,不知你怎样经受这个打击,不知他怎样可以给你安慰。
他甚至想过要为家中有急事告假。
他撵我走,虽然我尽力要想住下去。
他是个骨子里都惦念家室的男人。
如果你能上夏威夷去,你就去吧。
他需要你。
如果我曾经有过成功的希望的话,你的儿子一死,我的希望也就完了。
罗达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只说了声:可怜的帕格。
你闹得差点儿把他丢了,真是蠢啊。
我对你无法理解,我想你是做了件大蠢事,那样的事可不能再做了。
帕米拉拿起她的钱包。
你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是的,是的。
绝对是永远过去了。
那就好。
有一个好心人,给你丈夫写过几封匿名信,告诉他你和那男人的事。
如果你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使自己振作起来,这就是一条。
噢,上帝,罗达禁不住哼出声来。
那些信里面说了些什么?你猜吧!这是一声含有鄙夷的斥责。
帕米拉放缓了语气说:对不起,你失去了儿子我还使你伤心,但是我要求你不要再使他伤心了。
我是为了这个才找你谈的。
我会叫人把讲话稿给你送来。
我们的飞机再过两小时就要起飞。
你能答应我以后再不跟我丈夫见面吗?帕米拉脸上绷紧了一道道难看的线条。
她对着罗达伸出来的手——手指又瘦又长,布满皱纹,倔强有力——沉默不语,然后横眉相对。
那办不到。
未来是无法控制的。
但是我现在不妨碍你了,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她掉过头去看看那几个小伙子,他们正在池边擦干身体,笑个不停,她的态度也变得温柔了。
我们这一次谈话挺古怪,是吗?一次战时的谈话。
你使我大吃一惊。
罗达说。
两人都站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帕米拉说。
我只和你的儿于华伦见过一面。
那是在他从夏威夷出发作战之前。
他周身都有一道奇怪的光芒,亨利太太。
这可不是我的想象,我爸爸也感觉到的。
他简直像是超凡入圣。
你经受了一个惨痛的损失。
不过你们还有两个了不起的孩子。
我希望你和你丈夫会相互安慰,并且过些时候以后会重新快乐幸福。
帕米拉动作迅速利索,吻了一下罗达的面颊,便急忙走出了花园。
罗达走向一只太阳直晒的躺椅,倒了下去,一半是因为她惊讶得六神无主。
帕格什么时候在信里说起过帕米拉的?一九四〇年从伦敦的来信中;一九四一年底从莫斯科的来信中;再就是最近从夏威夷的来信中。
当然,华盛顿也是这父女俩常来常往之处。
中途岛战役之前在一封说起莫亚那饭店那次宴会的信中,帕格曾经提到塔茨伯利姑娘面带病容,因为得了痢疾。
可怜的帕格!这是掩饰伪装吗?还是尽力克制他受到压抑的内心中浪漫波动呢?游泳池此刻空无一人,罗达在那粼粼碧波里看见了一幅幅图景,有如占卜的在水晶球里所见:在那一处处遥远的地方,帕格和帕米拉两人朝夕会面,没有床笫私情,甚至于连接吻拥抱的举动都没有,而只是相偕相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远离家人,在数千英里之外。
这个女人脸上的别有滋味的会心微笑,活脱是已经抓住了亚当什么把柄的一个夏娃的写照。
她觉得,帕米拉所说的故事确是天衣无缝,但是帕格这老家伙不可能会是像她所描述的那么一个圣洁的汉子。
罗达懂得的要多一点。
帕米拉·塔茨伯利内心燃烧的那种激情并非自燃之物。
帕格曾以某种方式,或明或暗地挑逗过这姑娘。
也许他确实使这关系处于精神境界,这样他就可以攫取一份自命清高的美德,加以享用;也许他们已经一起睡过觉。
这很难说。
至于帕米拉的眼神是否老实,凡是老实的眼神,罗达没看不出来的。
那些匿名信真可怕,叫人不敢去想。
哪一个促狭鬼干的事儿?无论如何,她的自惭形秽之身和她丈夫之间的差距是缩小了,这毕竟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她对帕米拉是又妒又怕;帕格也就更加值得占有了。
她一反常态,对那头不声不响的老狗感到一阵热呼呼的性欲冲动。
那姑娘的矢口否认当然是毫无意义的。
帕格把帕米拉撵开,这跟她想和巴穆·柯比分手没什么两样。
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有过一些什么勾当,她也许永远没法知道。
她可不可以自己问他呢,这倒是一个很费思量的策略问题。
她在躺椅上猛然一惊,这才想起刚才这一会儿她竟忘掉华伦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