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突突突地开出了高大的城墙,在一条狭小的泥土路上蹦蹦跳跳,朝西开去。
萨切多特两老,虽然衣着朴素,坐在车上却也不失其为殷实业主的气派,老两口都是一副茫然若失、凄凉哀伤的表情,并且跟许多老年夫妻一样,两人脸上的表情也几乎一模一样。
路易斯在娜塔丽怀中睡着了。
车上的窗子是开着的,芬芳的田野气息扑鼻而来,其中还混杂着木炭汽车的煤气发生器里冒出来的、像是烧木柴的气味似的奇怪地好闻的烟火气。
米丽阿姆快活地跟她妈妈唠叨个没完,她爸爸自顾自凝视着车外疾驰的风景。
公路每转一个弯,就展现出一幅幅宏伟的景色:山头的村落、绿色山坡上的农庄、沿山而上的葡萄园。
公共汽车嘎嘎作响,开下一段陡坡路,经过了沃尔特拉,到马萨马里蒂马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小山头上的城镇,跟锡耶纳一样安静,它古老的灰色石头房屋在中午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在这儿的小广场上,空喊胜利的红红绿绿招贴画正好跟教堂和市政厅久经风吹雨打的旧屋面形成强烈对照,这个对照又一次使娜塔丽对墨索里尼政权的一事无成很有感触。
意大利实在是太疲惫、太聪明、太妩媚了,因而扮演不来带枪的恶霸角色。
扮演这样的角色完全是打肿脸充胖子,完全是劳民伤财。
不幸的是,德国人却以十足的条顿人认真态度仿效了这场嗜血的字谜游戏,来一阵乱砍乱杀;娜塔丽一手抱着不会走路的娃娃,一手提着一只衣箱,费劲地走向火车站,一路上她疲乏的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她的另一只箱子由埃伦拿着,他还拿着自己一只箱子。
一列窄轨小火车喀嚓喀嚓开进站来,检票员只顾在一张张车票上打孔,顾不得看一看乘客的脸孔。
车站里和火车上谁也没查验他们的证件。
在整个马萨马里蒂马,他们只看见一个警察,靠在支着的自行车上打盹。
路易斯又醒了,兴致盎然地看着车外山坡地上的农夫、吃草的羊群和牲口、山边上丑陋的矿井的洞口、大堆大堆的褐色矿渣垃圾、高大的传送带、粗木的支架和高塔。
火车绕过一个山弯,在山岩下面,远远地看得见地中海波光粼粼。
娜塔丽屏住了呼吸。
若隐若现的地平线上她看得见星星点点的、起伏的海岛,那就是他们逃往里斯本去的通道。
萨切多特一家在福隆尼卡的夏季别墅是一幢木头盒子似的拉毛粉刷的房子,正好坐落在海滩上,房子外表漆成蓝色。
隔一条路,对面就是公园,古树参天,浓阴蔽地,丛丛棕榈,叶子张得大大的,使这地方显得格外幽静自在。
这房子门窗都用木板封起,里面一片漆黑,又闷又热,弥漫着阴湿腐烂的气味。
卡斯泰尔诺沃和他妻子卸下了遮挡暴风雨的百叶窗,打开了窗子,让海风吹进来。
娜塔丽把路易斯放在曾经是米丽阿姆睡过的婴儿床上安睡,萨切多特便把娜塔丽和埃伦带到当地小小的警察所去,睡眼惺松的警长见到从罗马来的准许文件,显得有点肃然起敬,他照规定盖上了印章,填上字眼,还站起来跟他们握手。
他说他有一个兄弟在纽瓦克开花店,赚了不少钱。
意大利并不是真的跟美国有什么争执。
全是德国人。
只是你对这些见鬼的德国人能有什么办法呢?一个星期过去了。
拉宾诺维茨没来信。
娜塔丽纵情享受这海滩的乐趣,以此作为一服镇静剂去对付那使她备受煎熬的焦急心情。
路易斯整天都和米丽阿姆在沙滩上游戏,也常在海水里浸泡,肤色逐渐变黑,满身的疹疱和他的急躁脾气也消退了。
有一个安息日的夜晚,他们正要在点上蜡烛的餐桌就座,门铃响了,进来一个脏汉子,脸上是三天没刮过的青胡子茬。
他名叫弗兰肯塔尔,他说是从阿夫兰•拉宾诺维茨那儿来的。
他举止粗鲁,言语俗气,神情倦怠。
萨切多特请他一起用饭。
他这才脱下破帽子,相貌也显得斯文起来,还带点儿腼腆。
他指着餐桌上的蜡烛说:安息日吗?自从我祖母死了以后,我就没见过蜡烛。
他在福隆尼卡北面运输铁矿砂的港口皮昂比诺的码头上做工,他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他们说。
他父亲早年也在码头上干活。
他的祖父倒是个希伯来学者,他们的家道已是大非昔比。
除了知道自己是个犹太人之外,他什么也不懂。
他等两个孩子上床睡了以后,便谈正事。
消息不妙。
两艘土耳其货船原先一直从科西嘉非法运送难民到里斯本去,把英国的通航证弄丢了,通不过直布罗陀。
那条路线完结了。
他们还是要照原定计划取道厄尔巴岛,上科西嘉去。
拉宾诺维茨正在进行安排,设法把他们从科西嘉送往马赛,大多数救援机构都在那里活动。
从马赛去巴勒斯坦或里斯本,有几条路线。
这些都是拉宾诺维茨带来的口信。
但是弗兰肯塔尔告诉他们,还有一条更直接的路线可以到达马赛。
大约每星期都有船从皮昂比诺开出,装运厄尔巴岛或马萨马里蒂马的铁矿砂去马赛,再转运到鲁尔去。
英国海军从来不找矿砂船的麻烦。
他认得一个船长,他肯把他们直接带到马赛,每人付他五百美元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