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灰黯阴凉的下午,娜塔丽步行了八英里之后回家,远远看见有辆汽车停在屋旁。
在福隆尼卡,私人汽车是罕见的。
她加快步子,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像是在祈祷:但愿平安无事。
她走近些,认出是辆梅塞德斯牌汽车。
房子里边,杰斯特罗和维尔纳•贝克坐在餐桌边喝茶,还有一碟蛋糕。
那张没铺桌布的餐桌上摊着几份杰斯特罗广播讲话的黄色打字稿。
维尔纳·贝克站起来,满脸笑容,向她鞠躬。
非常高兴。
好久没见了!她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客套话回答他。
他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党卫军制服,告罪似的轻轻笑了一声。
唉,对了。
请别介意我这身吓人的化装舞会打扮。
我是在西部各港口作一次旅行,亨利太太,为了莫名其妙的燃料油短缺,我们国家要给意大利负担百分之百的供应。
我们确实知道都是漏到黑市上去了。
意大利人看见了这身制服比较肯说实话。
我这个党卫军的头衔纯粹是荣誉性质,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
好得很,这海边的空气对你确实有神效。
孩子呢?他好吗?我真想看看他。
娜塔丽竭尽全力用正常的声调说话,我去把他抱来好吗?你可以在这儿呆多久?可惜,不能久留。
我要去皮昂比诺办事。
福隆尼卡离大路不远,我这才想起顺路进来一下,向你们致意。
那我就去抱他来。
二楼上的卡斯泰尔诺沃两夫妻脸无血色,神情惊恐,坐在他们的卧室里,房门大开。
医生向她招手,轻声问她:就是这个人吗?是的。
我听见他说了皮昂比诺。
他是在旅行视察。
另一个房间里,米丽阿姆正用一只布头做的玩具狗熊逗着路易斯玩。
娜塔丽把孩子从小床上抱起来,小姑娘也抬头看她,神情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成年妇人。
你抱他上哪儿去?楼下,马上回来。
可是楼下有个德国人。
娜塔丽伸出一个指头,按在嘴唇上,便把张大嘴巴打哈欠的路易斯抱了出来。
她在楼梯上听见贝克提高嗓门,就站住了。
杰斯特罗博士,所有这四篇广播稿子,就照它们现在这个样子也都很好了。
不是吗,篇篇都是珠玑文章啊。
你没法动它一个字。
为什么不马上录音呢?至少是头两篇?杰斯特罗的声音,沉着宁静:维尔纳,从前有一个出版商人,劝说诗人A·E·豪斯曼 把他要扔掉的一些文章印出来。
豪斯曼用这么两句话把他顶回去了:‘我不是说这些文章不好。
我是说作为我的文章它们还不够好。
’说得真妙,可是对于我们说来,时间是个主要因素。
如果你在战争结束之前不能把这些讲话润色得合乎你的胃口,那岂不全都成无的放矢了吗?杰斯特罗的笑声像是表示会心的喜悦。
说得很到家,维尔纳。
我可绝对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保护着你免受痛苦的骚扰。
你跟我说你需要的就是在海边住上一两个星期。
万一这件事情不再让我管,杰斯特罗博士,那你可真要后悔莫及了。
一阵沉默。
娜塔丽急忙下楼走进餐室。
贝克站起来,对着孩子满脸堆笑。
好家伙,他可长大了许多!他把眼镜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便伸出两臂。
给我抱一下,好吗?你们真不知道我多么想念我的克劳斯,我最小的儿子!把儿子放进这个穿制服家伙的手中,使娜塔丽感到一阵恶心,不过贝克博士接过孩子的动作倒也老练轻柔。
路易斯乐滋滋地朝他笑。
贝克博士的眼睛湿润了,讲话也故意装得小声小气。
好啊,喂!喂,小快乐!我们是朋友,是吗?我们两个不搞政治,嗯?——好啊!要我的眼镜,是不是?他把眼镜架从路易斯紧紧攥住的小手里拿过来。
我们都希望你永远不需要眼镜。
瞧,你妈妈不放心哩,回到她那儿去吧。
告诉她我可从来没把孩子朝地上摔。
娜塔丽紧紧抱住孩子,放宽了心,坐了下来。
贝克重新就座,戴上眼镜,脸上又是一副严厉的神色。
就这样吧。
五天以后我就可以结束旅行回来,我建议请你们两位跟我一起去罗马。
杰斯特罗博士,你必须准备好广播稿去录音。
我已经安排好旅馆,对于这件事情我可得非常坚决。
杰斯特罗耸起双肩,摊开两臂,开玩笑似的装出一副没奈何的可怜相说:五天!也好,我可以力争做出点事来。
可是后面两篇稿子我是无能为力的,维尔纳。
它们都只是些乱七八糟的笔记。
头一篇,或者头两篇,亲爱的伙伴,我还可以试一试,把它们马马虎虎赶出来,但是如果你非得四篇全要不可,那我可只能像头拖不动车的老马一样躺倒不干了。
贝克拍拍老人的膝盖。
把头两篇搞好等我回来。
那就瞧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