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时,他来到她的舱房,往里看了看。
里面点了两支蜡烛。
他的脸和双手都给机油搞黑了。
埃伦在上铺睡着了。
娜塔丽坐在婴孩身边。
她穿着浴衣,头发别了上去,一只手搭在盖着毯子的篮子上。
他怎么样?他睡熟了,不过睡熟的时候还老是揉那只耳朵呢。
拉宾诺维茨拿出一个小小的扁瓶,倒满了一小玻璃杯。
喝这个,他对娜塔丽说。
斯力弗维茨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我喝过斯力弗维茨的,喝过许多。
她一饮而尽。
谢谢你。
这电是怎么搞的?发电机又不行了。
我正尽力修。
你的蜡烛够么?够的。
要是修不好,你们能开船吗?会修好的,我们会开走。
再喝点斯力弗维茨吗?不了。
酒挺好。
回头见。
大约凌晨二点左右,电灯忽明忽暗地亮了起来,娜塔丽开始收拾她从一个乘客那里买来的硬纸板箱子。
这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她又继续熬夜照看孩子。
这是漫长而痛苦的一夜,她心潮起伏,毫无结果地懊悔和思考往事,一直追溯到她的少女时代,中间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做着恶梦的瞌睡。
婴孩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
她不断地摸着他的前额,觉得前额似乎还凉;然而当舷窗开始发白时,他突然出了一身大汗。
她只得给他换上干净的襁褓。
她提着箱子到舷梯去时,赫布•罗斯在微风吹拂的甲板上碰到了她。
天开始亮了,一个晴朗可爱的日子。
甲板满是兴高采烈的乘客。
有一些乘客正在舱口盖上面围住一个拉六角手风琴的人唱歌,他们的手臂互相搭在肩上。
一些土耳其船员大声地从码头到甲板来回吆喝,滑车那边传来闹哄哄的起吊声。
天哪!罗斯说道。
你不会真的这么干吧,娜塔丽?你不会把自己送到德国人的手里去吧?我孩子病得要命。
亲爱的,孩子发烧是吓人的,可是他们好起来也快得惊人。
只要在海上呆几天,你们就安全了,以后就永远安全了。
安全和自由了!你们可能要在海上呆几个星期呢。
你们也许还得翻山越岭呢。
我们会成功的。
你的娃娃也会好的。
看看天气嘛,这可是个好预兆哩!他讲到关于天气的话倒是真的。
海港平静了下来,风也似乎小了。
维苏威好像用墨水画在苹果绿色的地平线上。
幸福像花儿的芬芳一样散布在拥挤的甲板上。
可是方才娜塔丽给路易斯换衣服时,他又打哆嗦了,乱抓耳朵,哭哭啼啼。
她回想起那阵痉挛、医务室、可怕的夜、空气恶浊的下层甲板,就受不了啦。
她把箱子放在舷梯口。
我想不会有人来偷这个的。
不过,还是请看一下,只一会儿。
娜塔丽,你在做错事哪。
她很快回来了,携带着躺在篮子里裹得严严的路易斯,她后面跟着披斗篷、戴帽子的杰斯特罗。
贝克的梅塞德斯水箱上有个很大的外交标记——大红色的盾牌,白色的圆圈,粗黑的卐字——车到码头上就停住了。
拉宾诺维茨这时站在舷梯口罗斯旁边,他的手、脸和工作服都搞脏了。
他正用破布揩着双手。
随着梅塞德斯的到来,甲板上乘客们欢乐的合唱声一下子停止了。
他们一动也不动地瞧着那辆汽车和两个美国人。
只剩下船员们沙哑的咒骂声、海水的溅泼声、海鸟的鸣叫声。
拉宾诺维茨提起箱子,又从娜塔丽手中接过那只篮子。
好,让我来帮你拿。
你太好了。
她正要踏上跳板时,赫布•罗斯朝她冲过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娜塔丽!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你叔叔坚持的话,就让他下船去吧。
他已经活够了,你和你的小孩还没有!拉宾诺维茨把这个美国人推到一边,对他咬牙切齿地说:别做一个该死的傻瓜吧。
维尔纳•贝克博士打扮得很花哨,穿着花呢外套,戴着灯芯绒帽子。
他跳下梅塞德斯,打开了前后车门,鞠了个躬,微笑着。
这个场面在娜塔丽眼睛前面旋转。
当贝克把两只箱子装入汽车尾部的行李箱内时,杰斯特罗从前门上了车。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小心翼翼地把篮子放在后座上。
好啦,再见吧,杰斯特罗博士,他说。
再见了,亨利太太。
贝克坐在驾驶座上。
她哽咽地对拉宾诺维茨说;我做得对吗?算了。
他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明年在耶路撒冷。
泪水涌到她的眼眶里。
她吻了吻他的胡子拉茬、沾着油污的脸,蹒跚地上了车。
他给她关上车门。
我们走吧!他用意大利话对那些船员喊道。
收起跳板!随着杰斯特罗和贝克愉快地交谈,梅塞德斯驶下码头。
娜塔丽俯身在婴孩的篮子上,强忍着眼泪的哽咽,使她的喉咙抽搐了。
当这辆车朝北驶出那不勒斯,在一条没有人的碎石公路上行驶时,太阳升起来了,发出耀眼的白光。
维尔纳•贝克把车停在美国大使馆门口,帮着娜塔丽下车的时候,下午的阳光正斜射到威尼托路。
路易斯发高烧了。
红十字会在为被拘留者传递着邮件。
在娜塔丽离开这里去锡耶纳之前,她给拜伦写了封信,告诉他发生了的事情,内容大致如下:由于我又回到了文明世界——要是你把墨索里尼的意大利叫作文明世界的话——我能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慎重的事情。
我们安全而舒适。
一个美国医生在给路易斯治病,他在复原之中。
那艘船真可怕。
天知道那些人会有什么遭遇。
不过,我仍希望自己不曾对这艘船感到那么恶心。
我要听到救世主号的下落后才能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