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盖瑟也跟门德尔松家的那些寓客一样是个见怪不怪的人。
战争年头的马赛本来就已成了一锅上下翻腾的大杂烩:政治上的狗苟蝇营,钱财上的巧取豪夺,种族和国籍的混淆纠缠,离乡背井的难民们的苦难和悲剧,以及自从腓尼基人时代以来就已盛行在地中海沿岸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所以和盖瑟的例行公事相比起来,什么离奇曲折的剧情和阴险诡谲的故事都要黯然失色。
这还不过是指他的合法的职务而言。
至于他和各种抵抗组织打交道的隐蔽活动中的经历,那可就跟流行的电影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没那么引人入胜而已,因为这种演出都是缺少饱人眼福的色情镜头的。
总而言之,在他任职马赛的两年中,如他自己爱说的那样,他几乎什么都见识到了。
话虽如此,拜伦•亨利的故事却也是一件新鲜事儿,此时盖瑟已换上睡衣睡裤,外罩一件晨服,在日记簿上写下这一番经过,忽然听见敲门的声音。
站在门口的是亨利中尉,臂下夹着皮包。
对不起打搅您了,先生。
你又来了?先生,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楼下。
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街上走,又没证件?拉宾诺维茨和他们一起。
朝下看了一眼总领事穿睡裤的双脚,拜伦说,我现在闯进来,真对不起,先生。
不要讲客套了。
叫他们都上来,快。
亨利夫人手里抱着孩子进来,向他会心地嫣然一笑。
虽然她的衣着陈旧,头发也没梳理匀整,她浑身是一副慌乱狼狈相,可是看上她一眼便使得潜艇军官的富于浪漫色彩的事迹容易为人理解了。
难怪有一个男子汉为了她踏遍天涯海角!她抱在手里的俊美的婴儿便是中尉的一个襁褓中的翻版。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没精打采地跟在亨利夫人身后进来,显得异常地精神委顿,心绪不宁。
拜伦还在一个劲地说明他的计划,盖瑟却已开始思索用什么话最能打消他这个念头。
这是个可怕的主意,莽撞而十分危险。
娜塔丽抱着娃娃就坐在一边,他十分理解这位年轻丈夫的心急如火燎。
只能善言开导,他心想。
中尉,我们在维希的代办已经取到了出境签证。
今天收到的直通电报证实了这一点。
现在我们随时都会收到签证。
快的话也许明天就来。
是的,先生,您在吃晚饭的时候就告诉我了。
我一直在想,现在我也还是认为,我何必不马上就把娜塔丽和路易斯带了走。
这是因为我相信我能够带他们一起乘上去美国的飞机。
他妻子清了一下喉咙,她的嗓子沙哑而迷人,打这种交道,他很行。
那是不消说的,亨利夫人,不过麻烦的是要穿过边界。
拜伦挨着他的妻子坐在沙发上,内心紧张,身体挺直,不过神态倒还从容。
先生,只要亮出我的外交护照就足够了。
利用它来对付移民官员的例行公事就像用一把热刀切奶油一样省力。
这你也知道。
不见得都是这样。
要是你碰上一个爱找碴儿的法国边境巡官或者德国特务呢?我自己就碰上过。
那条铁路线上这两种人都有的是。
你是有过境签证的。
你的妻子和孩子却什么也没有。
我可以吹一通牛。
怎么个吹法?这娃娃在直布罗陀得了重病。
我们连夜把他送到马赛。
我们没顾得上办签证。
我用蹩脚法国话跟他们说。
我会大喊大叫。
我会装出一副笨嘴笨舌、暴跳如雷的美国官员的神气。
我要把我吹的牛坚持到底,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可是他们的护照上没有直布罗陀的印戳,没有法国的印戳,只有好几个月前的意大利印戳。
先生,所有那些鸡毛蒜皮都不成问题,我向你保证。
我全能对付得了。
不幸你吹的牛有个漏洞,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长得更健壮的娃娃,中尉。
他的身体可是不能更棒了。
坐在娜塔丽膝上的路易斯像鳄鱼一般张大嘴巴打哈欠。
他的面色极佳,他的眨巴着的两眼清晰明亮。
他可能是得了阑尾炎什么的,不过只是一场虚惊。
盖瑟转而向着娜塔丽。
你准备好要帮他证实他吹的这通牛吗?她还在犹豫,拜伦赶紧插嘴:在火车到达佩皮尼昂以前,我们便要把该说的话排练完毕,记得烂熟。
请不要担心,先生。
盖瑟去打电话,要一辆领事馆的汽车和一名司机。
来点儿喝的好吗,我们全体?他问。
今晚天冷。
拜伦说:谢谢,我们可得保持头脑清醒。
我想喝点儿,娜塔丽说。
谢谢您。
我也要。
拉宾诺维茨说。
盖瑟一面给大家调酒,一面还在想着。
要善言开导,他叮嘱自己。
他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手里拿着鸡尾酒,头上的白发零乱,晨眼不停地晃动,中尉,我想对你的夫人说几句心里话。
太好了,先生。
亨利夫人,我已经说过,火车上和边境上都有德国秘密警察的特务。
这些人在火车上可是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他们根本不管什么章程不章程。
拉宾诺维茨知道这一点。
你的丈夫也许真的能够保你过关。
他是个有办法的人,那不在话下。
可是另一方面,德国秘密警察对于非法旅行的犹太人也是鼻子很尖的。
这批特务全是狼心狗肺的家伙。
也有可能会把你拉下火车。
她不会被拉走的,拜伦插嘴,如果被拉走的话,我也跟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