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上的另一个地方,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在臭气熏天的方形木头房子厕所外面深及脚踝的雪地里,班瑞尔•杰斯特罗停住了脚步,凝视着冒到空中的火焰。
这是在做试验,这个试验的日朝一再改动,一再推迟。
整整一个星期,党卫军的大头目们在这座阴森冰冷、粗糙的水泥建筑物里忙个不停,一会儿走下巨大的地下室,一会儿爬上尚未试过火的炉子,笃笃的皮鞋声和雪水的溅响声伴随着他们焦急烦躁的满口粗话。
司令官曾亲自带着他那些面无表情的随从来过这里,监督平民技术人员同那些穿着条子睡衣裤、剃光头、骨瘦如柴的囚徒一起干活,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轮班拼命干。
这些人吃得好,身体健康,满头留发,穿着几乎被人遗忘了的体面服装,有外套、裤子、上装和领带。
要不然就穿工作服。
他们是一些生气勃勃、办事认真的波兰人和捷克人,同德国监工讲起话来,满口工程行话,讲的都是蒸馏器、煤气发生器、耐火砖和断面草图这种术语。
他们全都是规矩人,干的是规矩活儿,举止行动也都规规矩矩。
一切都很正常,惟独他们看待犯人的神情不在此例。
穿上这件条纹亚麻布的囚衣似乎就给人罩上一件神仙故事里的隐身衣。
这些技术人员遇到他们好像视而不见。
当然不允许他们同犯人讲话,而且他们也害怕党卫军的监工。
难道他们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眨,表示看到的是同他们一样的人吗?难道这些囚犯像空气那样看不见吗?难道在这些囚犯中间走动,就像在一根根柱子和一堆堆砖头中间穿行一样吗?真是件怪事。
烟囱口高高冒出一股桔红色火苗,在空中呼呼作响。
每当火焰中窜出一股股浓烟时,火焰几乎顿时就要熄灭;然后火苗又再度烧旺起来。
这种情景说明什么是用不到问的。
在远处掩埋坑里升起的冒烟的火光映照下,这座高高的方形烟囱清晰可见。
试验是成功的,怎么会不成功呢?这套装置采用的全是德国最先进的工艺,最精致的机器和设备,煤气发生炉、生火炉、鼓风机、电动卷扬机、巨大的通风机,还有新奇的框架,可以在轨道上直接送进炉口,这些设备都是第一流的。
班瑞尔亲自参加过用水泥将这座新工厂的设备固定在位置上的工作。
他一看这套装置,就知道它们的质量。
德国战时的物资匾乏,并未影响这项工程。
是一项压倒一切的工程!相比起来,下面的那些狭长带孔的小室,就显得是粗制滥造的了。
只有密封门是个例外,这些又厚又重的铁门,工艺异常考究,框架坚固,镶嵌着双层橡皮垫圈。
一个狗腿子手中挥舞着一根棍子,经过杰斯特罗的身旁急匆匆地走向厕所,恶狠狠地朝他看了一眼。
杰斯特罗臂上别着袖章;这么个地位也给他一点权利,他可以在天黑之后去大便。
一块袖章在狗腿子面前是不管用的,只要他高兴,照样可以朝你的屁股踢一脚,或者他觉得还不够劲,于脆就敲破你的脑壳,让你倒在雪地里,在血泊中死去,谁都不会大惊小怪。
杰斯特罗赶紧回到营房,朝看守长的房间里张望了一下,干净舒适的住处,厚木板墙上贴满了旅游招贴画,有来因河,有柏林歌剧院,还有十月节。
看守长又瘦又长,满脸都是怕人的脓疱疹,原来是布拉格的一个日耳曼族强盗,此刻他正坐在一张旧藤椅上吸烟斗,沾满污泥的靴子跷在一只凳子上。
现在集中营里有的是烟草;还有肥皂、食品、瑞士法郎、药品、珠宝、黄金、服装;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只要肯出高价,肯冒风险,什么都能得到。
那些党卫军和狗腿子们,自然油水捞足,就是犯人之间也做买卖。
有的人为了吃得好些,有的人为了赚钱,少数胆子大的人则是为了展开抵抗运动和逃跑。
这股潮水般涌来的货物是随着从西部地区运来大批犹太人而到达的。
新来的犹太人的数字和规模一个月比一个月大。
夏季里斑疹伤寒流行,所有的集中营的纪律都松弛了下来。
盗卖从囚犯手中没收来的集中存放的行李,他们称之为加拿大私货,现在也是贪污盗窃泛滥成灾了。
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黑市交易,虽然是一桩玩命的危险买卖,到如今也已是欲罢不能了。
看守长嘴里喷出一股芬芳醇美的灰色烟雾,挥挥手中的烟斗,要杰斯特罗走开。
于是他就朝寒气逼人、拥挤不堪的木头房子走去,他脚上穿的木屐在潮湿泥泞的地上一脚一滑地走着。
他心里想着,这个原先在达豪和萨克森豪森集中营里老早就是个佩戴绿色三角标志的狗腿子,对人倒并不过分凶狠苛刻。
他像妓女一样,只要给钱、给奢侈品,只要不丢性命,不丢饭碗,要他干什么都行。
每次点名的时候,他装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给党卫军看,用木棍捶打犯人,但在营房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好吃懒做的窝囊废。
他常常把房门关上,不是同这个小白脸鬼混,就是同那个小白脸胡搞,他们都是些误入歧途的男童犯,在集中营的各个牢房窜来窜去。
犯人们对这种丑事根本就不屑一顾,司空见惯了。
囚犯许多都已经在自己的铺位上发出鼾声,三四个人睡一排,挤得像沙丁鱼一样。
囚犯们挤睡在房间中央一条砖砌的长炕上,其实这条长炕并没使房间里暖和点,但囚犯们的体温加在一起,也能使零度以下的寒夜稍稍好熬一点。
杰斯特罗在拥挤的人堆中间艰难地穿插过去。
所有这些比克瑙式的小屋,都是按照德国陆军为马匹建造战地掩蔽所的图样建造的。
杰斯特罗就曾参加建造过一百多所这样的房子。
这些通风的马棚,是在光秃秃的沼泽地上用木头和油毛毡临时匆忙搭起来的,按设计能够容纳五十二匹马。
但一个人所需要的空间比一匹马要少。
每个马厩分成三层,共有一百五十六个铺位。
上下三层一排睡三个犯人,房子里面还要为狗腿子留出空地方作为看守长办公室、开饭的地方和放小便桶的地方,结果每个马厩就大约可容纳四百个犯人。
这就是规定的数目,当然也可以有上下;但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各种规定是有伸缩性的,过分拥挤也是家常便饭。
山米·穆特普尔从一个住着一千多犯人的监区里把杰斯特罗救了出来。
这一千多个犯人绝大部分都是新来的,都在闹肚子。
每寸地方都塞满了人,人们整夜都在翻身、蠕动,不论是上层铺位还是泥地上,黑咕隆咚的,面孔和屁股都挤在一起了。
每天早晨都要拖出十具或二十具目光滞呆、嘴巴张开的尸体,拖到点名的地方堆起来,然后让拉尸车拉走。
像穆特普尔这样的技术熟练的工匠和工头住的监房就没有像这间一样那么拥挤。
集中营在迅速膨胀,它需要测量员、锁匠、木匠、制革匠、厨师、面包师、医生、制图员、翻译文书等类人;因此在生活方面,他们可以得到燃料在房子里生炉子,可以吃到过得去的食物和干净的水,可以享受使用厕所的特权。
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还可以活到战后,只要德国人愿意有人比奥斯威辛集中营还活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