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鲁特眼圈发黑的两眼闪烁着红光。
在帕米拉看来,他就像发高烧似的。
但他却温和而镇静逾常地对她说:噢,我的宝贝,我来老实地告诉你她的处境可能会糟到怎么个地步。
能给我再来那么一小杯烧酒吗?帕米拉在斟酒,斯鲁特就从上衣口袋里拔出来一支钢笔,坐在帕米拉的书桌旁,开始在一张黄色的纸上画了起来。
瞧,这是战争爆发前的波兰,对吗?华沙在北面,克拉科夫在南面,维斯杜拉河横贯其间。
这是一张画得很熟练的地理略图,一挥而就。
希特勒打了进来,他和斯大林瓜分了这个国家。
唰地一下!这条线的西边是德国占领下的波兰。
占领军政府。
一条弯扭的粗线将波兰一分两半。
斯鲁特在这条线的西边画了三个又粗又黑的圈圈。
你瞧,你已听说过集中营吗?是的,听说过,莱斯里。
但这几个集中营你可没听说过。
我刚花了四天的工夫同这里的波兰流亡政府人士交谈过。
事实上我就是为了这个到伦敦来的。
帕姆,这是相当精彩的新闻题材。
你不是正在继续你父亲的工作吗?我在试着呢。
那好,这个内容也许会成为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新闻。
把这个消息报道出去的记者将会载入史册。
在这三个地方——这样的地方另外还有,只不过波兰流亡政府在伦敦得到的目击者提供的材料都是有关这三个地方的——德国人就像处置耗子那样,成批地消灭活人。
德国用火车从欧洲各地把他们运到这些地方。
这是一场利用铁路进行的大屠杀。
犹太人一运到,德国人就用一氧化碳或用步枪行刑队把他们杀死,然后再把尸体烧掉。
他用钢笔一个圈一个圈地点着说:这个地方叫特雷布林卡,这里是卢布林,这是奥斯威辛。
如我所说,这样的地方还有的是,但这三个地方已得到证实。
莱斯里,集中营已不是新闻了。
这一类新闻已经报道过多年。
斯鲁特朝她苦笑一下。
你没听到我的话。
他压低嗓门,用咬牙切齿的耳语声来加强他的语气。
我讲的是有组织、有计划地对一个一百万人进行的大屠杀。
就在我同你谈话的这个时候,屠杀正在大规模地进行。
这是一个荒诞绝伦的计划,一个用了专门建造的巨型设备来进行的规模庞大的秘密行动!你不叫它是新闻?那么什么才算得上新闻呢?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罪行。
它使过去的一切战争相形见绌。
这是地球上生活的新现象。
这是正在发生的事情,眼下已大约完成了一半。
这难道不算是一篇新闻报道吗,帕米拉?帕米拉看过许多关于毒气室和集体枪杀的屠杀报道。
这一切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当然,德国秘密警察是一帮穷凶极恶的暴徒。
单是为了从世界上清除这批家伙,这场战争也是值得打的。
消灭欧洲所有犹太人的计划当然是有点言过其实,危言耸听,不过她也曾看到过这种讲法。
很显然,这种讲法全是别人兜售给斯鲁特的;也许是因为他的工作情况不妙,也许由于他未能忘怀娜塔丽,而现在对于随意抛弃自己所崇拜过的一位犹太女子又感到内疚,所以他现在就这件事情抓住不放。
她低声说:亲爱的,这我可真无能为力。
我看倒不见得,不过我们刚才是在谈娜塔丽。
拒绝和拜伦同走,这可得要有了不起的勇气,比起爬进二楼的窗口来,这个勇气可要大得多。
出境签证她还没拿到手。
火车上挤满了德国秘密警察。
要是出点儿事的话,她和孩子就会被他们撵下火车。
可能就这么把她关进集中营。
可能就把她押上东去的另一列火车。
然后他们把她和孩子一起杀掉,再烧成灰烬。
那可真是太冒风险了,帕姆,即使她并不知道得这么详细,她在骨子里也已经预感到了。
她知道出境签证就要到了,她也知道德国人对官方文件敬若神明,这是制服他们的一件法宝。
这件事她做得对。
我曾经把我的看法讲给拜伦听,他听了气得脸色发白,并且——这时电话铃响了,她作了个抱歉的手势叫他不要说了。
谁呀?啊,这么快?她眼睛张得大大的,放射出宝石般的光芒。
她向斯鲁特频频点头。
好哇!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亲爱的,八点见。
她挂上电话,眉开眼笑地对着斯鲁特。
亨利上校安然无恙!你知道,要是从海军部打听这个消息得等上一个星期。
你们的陆军部把邓肯的电话立刻转接到海军人事局,他马上就得到了回音。
亨利上校现在正在回华盛顿的途中。
你看是我打电报给拜伦呢?还是你打?这是拜伦在里斯本的地址,帕姆,还是你打吧。
斯鲁特急匆匆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个地址撕了下来。
听我说,这里的波兰人正在把他们的文件汇编成一本书。
我可以给你弄到这本书的校样。
还有,他们找到一个从特雷布林卡逃出来的人。
就是这个集中营,——一根皮包骨头的手指使劲地点着桌子上的那张略图——华沙附近。
他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穿过了纳粹欧洲,把照片送出来,把真相说出来。
我通过翻译跟他作了交谈。
没法不相信他说的,他的经历是一篇《奥德赛》那样的史诗。
抢先发表的话是会引起轰动的,帕米拉。
帕姆觉得很难集中注意力听他讲话。
帕格·亨利安然无恙地活着!在返回华盛顿的途中!这给她的计划、她的生活平添了新的前景。
至于斯鲁特的抢发新闻,在她看来,他未免有点过份着迷。
她仿佛听见她父亲在说没价值,绝对没有。
过时的货色。
胜利才是新的内容,历经四年的灾难和挫折之后,在北非、在俄国、在太平洋所取得的胜利,还有反击德国潜艇的胜利,是这次战争的真正的伟大转折点。
而德国人对欧洲的恐怖统治以及对犹太人的暴行,则像潮汐表那样已为人所熟知。
莱斯里,明天我去跟主编谈谈看。
斯鲁特直挺挺地向她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
掌心潮湿,轻轻地一握。
好极了!我在这里还要再呆两天,你要找我,可以打电话到多尔切斯特饭店,或者美国大使馆,分机是739。
他穿上皮大衣,戴上皮帽子,脸上浮起昔日在巴黎的微笑,使他推悴的面颊和丧魂落魄的眼睛闪出亮光。
谢谢你的好酒,老姑娘,谢谢你倾听了一个老水手的故事。
他歪歪倒倒地走出了门。
第二天,主编兴味索然、没精打采地听她说着,嘴里咬着已经灭了火的烟斗,边点边咕噜着。
他说这里的波兰流亡政府早就向他提供了所有这些材料。
他刊登过其中的几篇。
她可以在卷宗里翻到这些材料,地地道道的宣传品。
不论根据什么新闻标准,这些报道都是无法核实的。
有关屠杀全部犹太人的计划,那是犹太复国主义分子透露出来的,为的是迫使白厅开放巴勒斯坦,接纳犹太移民。
不过,他还是愿意在下个星期见见斯鲁特先生。
啊,他明天就要走了吗?真不巧。
但当她表示要去华盛顿写一些那边的战争努力的报道时,这位主编便喜形于色。
好哇,那就去吧。
试试你的笔头吧,帕姆。
我们知道,韬基晚年的稿子都是你起草的,什么时候可以把那篇《基德尼山脊的日落》交给我们?我们急着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