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狐狸厅路上那幢大房子的黑色大理石门厅里,罗达倒在帕格的怀抱里哭泣。
他臃肿的海军舰桥大衣上沾着雪花,他的拥抱颇有点碍手,但罗达却紧紧偎依在他又冷又湿的蓝呢子和鼓起来的铜钮扣上,抽抽噎噎地诉说:对不起,哦,对不起,帕格。
我不是存心想哭,真的,我是不存心的。
见到你我简直高兴得要死。
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我成了这么个爱哭的娃娃啦。
别难过,罗。
一切都很好。
在久别重逢的这个充满柔情的片刻,帕格倒是果真觉得也许一切都会好的。
她偎依在他怀里,他只觉得她的身子柔软温馨。
在他们结婚以来的漫长岁月里,他只看见妻子哭过几次;尽管她有许多轻浮浅薄之处,但却有一点忍痛自我控制的脾气。
她紧紧搂住帕格,像是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泪珠盈盈的大眼睛闪闪发亮。
啊呀,该死,真该死。
我本来打算用微笑和马提尼酒来迎接你的。
现在来杯马提尼酒也许味道会特别好,是吗?中午时候就喝酒?好吧,也许还更好呢。
他将大衣和帽子扔在凳子上。
罗达手拉手地把他领进起坐室,壁炉里火苗在跳动,一大棵圣诞树上的各种装饰品闪闪发光,使房间里充满了童年过节和家庭欢乐的情趣。
他拉住她的双手。
让我来好好看你一下。
梅德琳要来这里过圣诞节,你知道,她唠叨开了,没一个女仆帮忙,我想还是索性早点买棵树,把这麻烦东西修剪好。
再说——好了,好了,还是讲点正经事吧。
她拿不定主意,一阵傻笑,把手抽回来,你这位舰长的视察可叫我不好受。
你觉得这条破船怎么样?帕格几乎像是在打量别人的妻子。
罗达的皮肤柔软清澈,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皱纹。
她穿着这件针织的紧身上衣,身材仍像从前那样富有魅力;要说有什么改变的话,只是稍许瘦了点。
她的髋骨显得突出了。
她的行动和姿态仍然轻巧、动人、娇美。
在她说到不好受的时候,她逗趣地把十个张开的指头在他面前摆动着,不禁使他想起在他们最初几次约会时她那种淘气的妩媚。
你可真漂亮。
这种赞美的语调使她顿时脸上生光。
她讲话声音有点沙哑,但音调动人。
你爱这么说。
你倒是真神气!只是头发灰白了点,老东西,还真讨人喜欢呢。
他走到火炉旁,伸出了双手。
真舒服。
哦,这些日子我的爱国热情可高极啦。
还有实际行动。
柴油是个问题。
我调低了恒温器的温度,关掉了大部分房间,尽量烧木柴。
为什么不从机场给我来个电话?你这个坏东西!害得我像头豹子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公用电话亭都挤满了人。
可不是,电话机纠缠了我整整一个小时,它老是响个不停。
斯鲁特那家伙从国务院打电话来,他从瑞士回来了。
斯鲁特!有没有娜塔丽的消息?拜伦的消息?他忙得很。
过会儿还要打电话来。
娜塔丽好像在卢尔德,而且——什么?法国?她是怎么到卢尔德的?她和我们的那些被拘留的外交官和新闻记者呆在一起。
关于她的情况,他就讲了这些。
拜伦去过里斯本,设法找交通工具回来,这是斯鲁特听到的最后消息。
他接到了命令,要上一条新建的艇上去。
好极了!小孩呢?斯鲁特没说。
我已邀他来吃晚饭。
你还记得西姆·安德森吗?他也来过电话。
电话铃一直没停过。
那个海军士官生吗?就是那个逗得我在网球场上奔东跑西,惹得梅德琳在一旁又是拍手又是笑的那个家伙,是吧?他现在是海军少校啦!你觉得怎么样,帕格?我敢说,现在只要是断了奶的娃娃就可以当海军少校。
他要了梅德琳在纽约的电话号码。
帕格凝视着炉火说:她是和克里弗兰那小猴崽子一道回来的,是吗?亲爱的,我在好莱坞认识了克里弗兰先生。
这个人倒不坏。
她看见丈夫脸色不高兴,说话便有点吞吞吐吐。
还有,她的工作也真好玩!这孩子赚的钱可多啦!壁炉里的火光投射出粗犷的阴影,在维克多·亨利的脸上忽隐忽现。
罗达走到他身旁。
亲爱的,那杯酒怎么样了?说实在的,我都浑身发抖了。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吻了吻她的面颊。
那还用说。
先让我给迪格·布朗挂个电话,问一下到底为什么要我最优先搭乘飞机到这里来。
嗯,帕格,他只会告诉你打电话给白宫。
还是让我们假装你乘的飞机到晚了吧——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的心肝?白宫?可不是,没错,她马上用手捂着嘴巴,啊呀,天哪!露西·布朗可要砍我脑袋了。
她要我发誓保密,可是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知道什么?他的声音变了。
就像在跟一个军需官说话。
罗达,告诉我到底露西·布朗对你说了些什么?什么时候说的?天啊!好吧——好像是说,白宫命令人事局立刻把你召回这里来,十万火急。
这是十一月初的事,还在你失掉‘诺思安普敦号’之前,帕格。
我知道的就这些。
就连迪格自己也只知道这些。
帕格走到电话机旁,拨动号码。
快去调酒。
亲爱的,可别泄漏露西告诉过我。
他会用文火烤她的。
海军部的交换台好久没回话。
维克多•亨利独自一人站在宽敞的起坐室里,从震惊中慢慢恢复了过来。
白宫对他来说,像对任何美国人一样,是一个有魔力的字眼,但他早已逐渐体会到侍候总统的那种酸溜溜的余味。
弗兰克林•罗斯福待他不过是像一支借来的铅笔一样,用过就算了;打发他去指挥那艘倒楣的加利福尼亚号,政客手段!维克多•亨利对总统并无怨言。
在他身边也好,不在他身边也好,维克多•亨利对这位老谋深算的老瘸子仍然是心怀敬畏。
但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推辞掉总统再一次派给他的任何差使。
跟着大人物当随从,专门没出息地在陆地上跑腿,只能毁了他一生的事业。
他必须回到太平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