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莎•麦克马洪穿着乳白色紧身绸衣,这是帕米拉在这个殖民地所看到的惟一时髦服装。
她那浓密光滑的黑发像是在巴黎梳的。
四个孩子在杂乱无章的屋子里咭咭呱呱笑着打转,仆人们一边责骂,一边追他们;那女人有苗条的身材、浮雕样的脸、姑娘一般洁净光滑的皮肤,因为打网球,她的皮肤晒得像琥珀一样红润。
她带帕米拉看了她的房子、她的藏书、整整一墙的留声机唱片,又在日落之前看了她的网球场和花园: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草地、高高的棕榈树、开花的灌木和乔木——栀子、木槿、茉莉、兰花楹——空气中香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
她那口流利的英语有斯堪的纳维亚的声调,因为她父亲曾经是挪威海船上的船长。
她的丈夫不住地拿眼看她,好像他们才结婚一个月似的。
他们喝酒消磨时间,等塔茨伯利访问总督回来,不久他打电话来了。
总督刚请他在坦格林俱乐部吃饭。
他现在就在那个俱乐部。
帕米拉和她的朋友们能不能原谅他,并且接受总督的邀请,来和他们一起喝一杯?帕姆还没挂上电话,鲁尔恼火地说:帕米拉,他可是太没礼貌啦。
我们的晚饭全都定好了呀。
告诉他和自命不凡的蠢驴总督,叫他俩都见鬼去吧。
胡说八道,他不能回绝总督呀,杰夫•麦克马洪和蔼可亲地说。
坦格林俱乐部正好顺路,我们走吧。
从麦克马洪家出来只开了一小段路。
马来亚广播局长在俱乐部门口把车停住,转过身来对帕米拉说:你们到啦。
埃尔莎和我继续往前去,到拉福尔斯旅馆的酒吧间。
不妨多呆会儿,再来吃饭,音乐一直到午夜呢。
瞎扯。
停放好车进来。
总督邀请我们全体。
帕姆,我和埃尔莎结婚后就不再去坦格林了。
你说什么呀?坐在前面座位上的埃尔莎•麦克马洪回过头来。
乌黑的眼睛神情严肃,可爱的嘴讥讽地绷紧着。
我母亲是缅甸人,亲爱的。
拉福尔斯见吧。
坦格林地方倒很大,但是散漫、闷热。
国王和王后的全身宫装画像高挂在门厅;伦敦出版的杂志和报纸到处乱放着;在缓缓转动着的电扇下,不断有穿白制服的有色人种男仆们端着饮料匆匆走着。
俱乐部充满了刺耳的纵酒的闹声,因为已经相当晚了。
塔茨伯利在酒吧间坐在帕米拉在威尔士亲王号船上看到过的同样那些人中间。
这些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女人们的夜礼服跟她们白天的装束同样过时。
总督是个温和的、迟钝得叫人难以相信的人。
帕米拉和鲁尔喝了一杯酒便走了。
他们出来,走到带着浓郁花香的月光下的夜色中,她说:嗯,麦克马洪夫妇不去,也没什么损失嘛!帕米拉彻头彻尾是英国人;尽管她从来不讲,她倒是相信种族优越性这种妙论的。
她知道这一类俱乐部都有这种规矩,然而尽管这样,把埃尔莎•麦克马洪排斥在外还是使她恼怒不堪。
来吧,你肯定还没发现帝国主义种种冷酷的事实呢。
鲁尔招呼一辆等着的出租汽车。
你怎么想象二万个白人——他们当中大多数还是意志薄弱的蠢货——设法统治四百五十万马来亚人的?不是靠跟他们一起喝酒啊!她跟我一样是非英国出生的英国人嘛。
人是不能允许例外的,亲爱的。
势利的英帝国堤坝阻挡着狂怒的有色人种的海洋。
有一个针眼,那些堤坝就崩溃了。
这是原则。
埃尔莎是东方人。
他模仿贵族气派用鼻音说:真遗憾哪,这一套玩意儿——得了,你上车吧,让我们去跟我们的东方女朋友相会!在拉福尔斯棕榈树排列成行的露天院子里,一个由五个白种老头组成的乐队在演奏没精打采的过时的爵士乐曲。
这里很热、很潮湿。
麦克马洪夫妇坐在桌旁,看着三对头发灰白的夫妇汗流浃背地在地板上跳舞。
他们对帕米拉和鲁尔打招呼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怨恨的神情。
他们一边吃,一边带着兴趣宽容地谈着总督的事。
他们说,他是一个不怀恶意的人,一个教区牧师的儿子。
炎热的天气、官僚政治和他工作的错综复杂和混乱,在七个年头里已使他变成一个仁慈的和稀泥老手。
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动摇、改变或者触怒他。
马来亚政府混乱得简直像是一所疯人院,要跟十一个分散的地方政府——还包括一些难对付的苏丹——打交道。
不管怎么样,民主国家用的半数的锡和三分之一的橡胶都来自这一片混乱的土地。
有钱可赚,而且已经赚到了。
美元不断地涌进英国,作为战争基金。
干活的人们——二百万伊斯兰教的马来亚人、二百万信佛教的中国人、大约五十万左右的印度人——彼此并无好感,可是一致厌恶以那个沉静、软弱的白人为首的那一小撮掌权的白人。
这个白人住在大公园里的一座高山上的官邸里,远远地离开新加坡本地人的拥挤和气味。
他由于管理得顺利,已经连续七年受到伦敦方面的表扬。
他除了听其自然以外,其实什么都没干。
而在英国殖民部门中,照杰夫•麦克马洪的话说,这就算是天才了。
看法各有不同,鲁尔说。
我今天听到了一次长达三小时的反对他的激烈议论。
美联社记者蒂姆•波伊尔说他是个有新闻检查癖的霸道的恶棍。
蒂姆写过一篇关于这里夜生活的文章,给新闻检查官枪毙了。
蒂姆要求和这位总督见面,被他当做苦力骂出去。
这位总督的头一句话就是:‘我看了那篇文章。
如果你是亚洲人,我就要把你关到牢房里去!’啊,那可是不一样,埃尔莎说,英国殖民部的记性好得很呐。
美国起初也是个殖民地呀。
一旦是个土著,就永远是土著。
麦克马洪夫妇简直没吃什么。
喝过咖啡,他们就起来合着不堪入耳的音乐扭来扭去跳舞。
鲁尔伸出手去:帕米拉?别丢人现眼了。
我在这儿动一下都要出一身汗。
你反正也知道自己不会跳舞。
我也不会。
在伦敦你要求过斯鲁特跟你跳舞。
噢,那是我为了甩掉你。
亲爱的,你不能还跟我生气。
他毫不生气地咧开嘴笑起来,红红的唇髭舒展开来了。
那些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算是吧,菲尔。
你是墙上发黄的文凭,就该挂在那儿。
又把我整垮了!呃,我很高兴你为埃尔莎抱不平,不过,她是个风头很健的女人,而且坦格林俱乐部讨厌得很,她没有它也能过日子。
你在郊区附近看到像耗子挤在垃圾堆里那样的中国人和印度人,又会怎么样呢?那才是新加坡真正的有色人种问题呢。
帕米拉迟迟没有作答。
她在政治、社会和宗教上没有确切的见解。
生活对她说来是一场丰富多采而痛苦的表演,是非标准是其中摇摆不定的码尺。
随着时间、地点的不同,价值和道德发生变化。
例如维克多•亨利的基督教道德和鲁尔的军事社会主义,只会带来痛苦,只会破坏本来就已少得可怜的幸福。
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在那些问题上我是个糊涂人,菲尔,这你是知道的。
或多或少亚洲难道不总是这样的吗——几个王公和苏丹用金盘吃东西、建造庙宇和泰吉玛哈陵 ,老百姓却在牛粪和泥地上繁殖?我们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情况而来的,亲爱的。
吉卜林是这么说的,还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我们没有把事情改变得好些吗?从某一方面来讲,是变得好一些。
铁路、行政机构、近代语言 。
可是帕姆,在这儿,坦格林俱乐部正在为一件事闹翻天。
他们禁止印度军官进他们的游泳池。
我再说一遍,是印度第五团的军官!——受过教育的军人、驻扎在这里带领士兵们准备为坦格林俱乐部战斗和牺牲!这决定硬是不改!这样一来,吉卜林白白浪费了五十年光阴。
麦克马洪夫妇很早就离开,回到他们的孩子们身边去了;尽管他们对韬基的失约表示得很有礼貌,这件事却使这个晚上过得很没有意义。
菲利普•鲁尔和帕米拉一起穿过旅馆的门厅。
把你的蚊帐塞紧,亲爱的,他在楼梯上说。
每一边都检查一下。
几只这种小虫会像吸血鬼一样吸干你的血。
帕米拉环顾四周,看着穿白制服的中国男仆端着盘子交叉来往,走过宽阔的门厅。
喝酒,喝酒!还有完没完啦?!我来这儿头一天就听说了,鲁尔说,而且从那以后我已在白人的俱乐部里听到过四十遍了——新加坡是一个到处有‘酒、中国人和臭气’的地方。
他吻了吻她的脸。
晚安。
我现在要把自己挂回到墙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