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达回到家里已是一点钟光景,起坐室里没有灯光,梅德琳也不在她的卧房里。
她已在柯比的公寓里洗过澡,如今就换上一件便服,走下楼来。
她这样心急地穿衣脱衣,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除了这一点以外,她的确觉得实在舒坦——周身还有一种暖洋洋的余温,她的心境又恢复了平静。
在寻欢作乐一番之后,柯比果然提出要她嫁给他。
她坚决拒绝了他。
她对他说,这种不得已的、表态的求婚,她不加考虑。
回答得真出色!他真是心花怒放,他本来是尽责任的表态,现在成为咧嘴一笑,和一次紧紧的拥抱。
那么,这一阵子,罗达,我们还要——呃,继续见面吧?亲爱的,要是你把这回事叫做‘见面’,那很好,没有第二句话。
今天晚上,我就非常高兴跟你‘见了面’。
你的眼光真凶。
罗达跟柯比说这类俏皮的粗话,觉得很得劲,她跟维克多•亨利在一起的时候,却难得开这类玩笑。
她这话叫柯比一下子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粗俗,把牙齿、牙肉都露了出来。
后来过了一会儿,她要走了,他不加思索地问道:什么时候我再能跟你‘见面’呢?引得两人都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向暗红的余烬上加了几块木柴,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又把帕格的回信读了一遍。
由于柯比方才向她求了婚,这封信给她的感受就不一样了。
她已是有了两个孙儿的奶奶了,而现在有两个出色的男人争着爱她、要她!自从她情窦初开,电话铃声一次次响起来,请她去跳舞,她接连拒绝了两个男孩子,料想还有第三个她更中意的人会打电话来邀请她——自从那个时期以来,她还不曾对自己的吸引力这样得意过。
她心里正在思量着这些事,电话铃响起来了,把她吓了一跳。
原来是长途电话,从棕榈泉打来,要梅德琳•亨利听电话。
她不在,我是她母亲。
罗达清清楚楚地听得是克里弗兰的声音:接线员!接线员!我要跟对方通话……喂,亨利夫人吗?对不起,打扰你了。
那大大有名的、丰满而低沉的声音像慰抚般送进了她的耳里。
梅蒂真的在华盛顿吗?是呀,但是今天晚上她出去应酬了。
听着,她是不是一心一意想当助理护士?我是说,爱国心我是完全拥护的,亨利夫人,可是这个念头却是要叫人笑话的。
助理护士嘛,哪个黑鬼小丫头不能当啊!跟您说实话,克里弗兰先生,我很钦佩她。
现在正在打仗呀。
这个我懂得。
克里弗兰叹了一口大气。
可是‘快乐时光’能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也是为战争出了大力呀,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真该看看我办公室里,挂在镜框里的那些海陆军将领们的来信!电话里的声音越发热情亲密了。
罗达——要是我可以这样冒昧称呼你——两个儿子,一个丈夫,都打仗去了,你作出的牺牲难道还不够大吗?假使他们把她送到海外去呢?那么在打完战争之前,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梅德琳不赞成你在这个时候出门去休假,克里弗兰先生。
她认为你对战争漠不关心。
她还说了一些关于什么貂皮的话。
噢,天哪!她怎么说到貂皮来着?说到你太太的貂皮大衣来着,我相信。
克里弗兰低声地叹了一口气说:天哪,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总是还有另一件事。
她管后台的工作,罗达。
我走开一星期还不打紧,她可是不行啊。
我们得训练一个人来随时替代她。
等她回来了,请她跟我通个电话。
也许那时候我已经睡了。
我给她留个条子吧。
谢谢。
用唇膏写在她的镜子上吧。
这话叫罗达笑了出来。
我不是在哄骗你。
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跟她说话。
罗达在炉火边刚喝完酒,听得梅德琳在过道里跟西姆•安德森说再会。
做女儿的得意洋洋地大踏步走了进来。
嗨,妈。
临睡前喝杯酒?我想陪你喝一杯。
心肝,休•克里弗兰打电话来过了。
女儿停住脚步,皱皱眉头。
什么时候?刚打来。
他在棕榈泉的电话号码在电话机桌子上。
梅德琳把鼻子朝天一翘,活像小姑娘的样子。
她在逐渐熄灭的炉火边坐下来,捡起放在她父亲的信旁的那张快镜照片。
乖乖,勃拉尼的娃娃,呃?可怜的娜塔丽!看照上,她胖得像条母牛了。
妈,你能打听到他们的消息吗?她的母亲写过信给国务院。
从此以后我没接到过她的来信。
反正这真是个奇怪的姻缘。
大多数婚姻看来都是意想不到的。
拿克莱尔•克里弗兰来说吧。
她没有时时刻刻跟休打成一片,这使她那一股酸劲儿像疯了一般。
我写了一封傻里傻气的信给爸爸,他在信中提到了没有?只是顺便带一句。
他怎么说的?罗达翻看那三张信笺。
这儿是了。
短短几句话。
‘梅德琳出了什么事,我不太清楚。
对她的事我感到有些厌烦,所以不打算多谈了。
如果那家伙准备跟她结婚,把乱子收拾干净,那就再好没有。
不然的话,我一定要惟他是问。
’天哪。
多可怜的爸爸呀!梅德琳把一只小拳头在沙发上啪的敲了一下。
她当然不会跟休离婚!我真不该写那封信。
我只是心里一阵慌张,因为我万想不到她会提出控诉。
再写封信给他,心肝。
跟他说,上次写的全是废话。
我想写。
梅德琳站起身来,打了个大哈欠。
西姆倒多少有点儿亲热劲儿,你知道那样的低头伏小吧?那样的百依百顺!即使我要他把自己的头割下来,他也会去拿把斧子照着我的话做的。
可说实话,叫人腻烦。
去给克里弗兰先生打个电话吧,梅德琳。
女儿走出去了。
后来休•克里弗兰又打电话来了。
铃声响了好一阵,结果还是罗达去接。
她到女儿房中,隔着浴间的门,夹杂着水龙头哗哗的放水声,叫她去听电话。
天哪,他到底有什么事呀?梅德琳叫道。
我不要人来打扰我。
告诉他,我正泡在肥皂水里。
克里弗兰说,他可以等到梅德琳把身子擦干。
噢,上帝!对他说,我喜欢在上床前,在浴缸里泡上半个小时。
真是太岂有此理了,在清晨两点半钟,跟我纠缠不清!梅德琳,我不高兴再隔着门,像白痴似的大喊大叫了。
你擦干身子出来吧。
我才不呢。
如果这不称他的心,告诉他我不干了,请他不如找根绳子上吊去吧。
喂?克里弗兰先生吗?还是等早晨再说吧。
她这会儿情绪实在很坏哪。
他早晨再跟你通电话。
她好声好气地说,她那种哄人的、平稳的声调表示梅德琳取得胜利了。
管它呢。
梅德琳也有腔有调地回答。
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罗达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起身拿了一本信笺和一支笔,在床上坐起身。
最亲爱的帕格:——我能写上四十张信笺,表达我对你的感情、对我们俩共同生活的感情以及我读了你那封了不起的信是怎样想的;可是我要把这信写得短些。
有一件事我是说得准的,现在你忙得要命!第一件事,梅德琳。
说来话长,主要的一点是她受到人家彻头彻尾的诬告,还有被人家彻头彻尾的卑鄙威胁吓坏了。
我有把握说,她没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她是清白的。
她回家来和我一起度圣诞节,所以我并不感到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还得说,她已长成为一个顶呱呱的纽约姑娘。
信不信由你,西姆•安德森还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地献殷勤呢!今天晚上他带她出去玩。
她是能够拿稳主意、应付得了种种情况的,你不必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
如果你能不再为女儿操心,那么在今后几个月里,也请不必为我操心吧,就把我看作一个留在后方家里的小老太太好了。
你有一场仗要打。
我在上一封信中说的话仍然算数,可是我们信札往返,这中间隔开的时间长得真可怕,我们就是没法靠这种方式来解决什么问题。
我是一个过来人了,我不会做出什么顾前不顾后的事来。
等你从前方回来,我会像一个海军人员的好妻子那样,在这儿狐狸厅路的宅子里等着你,穿着我最漂亮的衣裳,准备好满满一壶马提尼酒。
你说你愿意忘掉我那封信,仍旧和好如初,我读到这里,哭起来了。
真不愧为你,你那样宽宏大量,真叫人受之有愧,我们俩都该静下心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我已经不是一个女学生了,这话是不错的;我也确实经历了中年妇女的所谓热情冲动。
我正在尽我的力把我自己理出个头绪来,从头到底。
说是你愿意宽恕我——那是别人简直无法想象的,因为他们不像我那样深切了解你。
请相信我、读了你那封信之后,我从来没那样敬你、爱你,从来没那样为你而自豪。
娜塔丽和她的娃娃至今不知下落,是吗?这儿没有一点消息。
拜伦的点滴情况也请告诉我。
向华伦、杰妮丝和小维克问好——当然,还有你,永远惦着你——罗写好了这封信,信里的每一句都是她的真心话,罗达就熄了灯,像一个问心无愧的人那样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