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特三脚两步爬上梯子,眯起眼睛,牙缝里咬住熄灭的灰色雪茄。
进入战斗岗位,勃拉尼。
怎么啦?唉,敌人果然发现咱们了。
艇长要下潜到水底了。
那行吗?走着瞧吧。
瞧什么?首先,得瞧敌人的声纳多灵敏。
说不定他们无法鉴别水底的反射信号。
拜伦还记得在新伦敦外边海面上潜艇学校演习时的这一战术。
对水底船只的回声测距是不精确的;不规则的反射信号会扩散仪表读数。
他匆匆下梯,回到负责潜艇下潜的军官岗位,看见艇长胡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标图,图上铅笔画的驱逐舰的弧形航迹正一点一点驶向用白点标出的乌贼号的航向。
负槽灌水!声纳导流罩缩进!胡班冲到梯级那儿,仰头对着舱口大声嚷嚷。
‘夫人’,向我报告回声测深仪读数,向全体人员传话,坚守岗位,准备下潜到底。
右满舵!潜艇半失速地下潜,慢下来了,掉过头来。
拜伦在不到回声测深仪读数的深度保持水平航行。
不一会儿,猛的震摇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乌贼号摇摇晃晃,叽叽嘎嘎地停靠在泥层上了;根据深度表来看,正好在回声测深仪的读数上——八十七英尺。
在乌贼号里,一片寂静,大家在死寂中等候着;外面是响亮的宽频带脉冲信号,还有螺旋桨发出的声音。
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上,驱逐舰的航迹越来越逼近那个停止不动的亮点了。
螺旋桨一声紧似一声。
德林格现在不用声纳来测距了,因为对方太逼近了;他正凭着耳朵和判断来标明驱逐舰的航迹。
正在拜伦差点透不过气来的当口,铅笔线划过亮点,慢慢移开了。
宽频带的脉冲信号,声调一下子低了下来,变成低多普勒回声,证明德林格凭猜测画的标图丝毫不差。
操纵室里个个都听见这声音,年轻的水手,年轻的军官,年老的军士长,大家怀着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觑,左右环顾。
拜伦心里想,一个潜艇兵对艇长的依靠是多么彻底啊,对他的信赖是多么重要啊!尽管他曾经恨过胡班,可是他从未怀疑过胡班的本领;实际上他不满的只是胡班盛气凌人罢了。
如今恐慌正像耗子般在啃啮拜伦的心灵。
毕竟是处身一百英尺的海底,关在一个不堪一击的长钢管里,听候水面上的船只把他炸得惨遭淹死,难道他的命运不就是被抓在发抖的生手的掌心里吗?漆黑的海水在强大的压力下紧紧抓住薄薄的艇壳;只消出现一条裂缝,爆裂一个阀门,他这条命就会给涌进来的海水收拾掉。
他就再也见不到娜塔丽了,连亲生的娃娃都看不到一眼了。
他就会在仁牙因湾的海底腐烂,鱼儿会在他的枯骨堆里游来游去。
潜艇官兵抑压在心头但一刻也无法完全忘怀的就是这种在水底下的危急处境,如今这股意识正无情地紧紧揪住拜伦•亨利。
就在他去军部大楼报到之前,他还顶着炙热的阳光,沿着马尼拉的林阴大道,蹲在一辆卡车后面一箱水雷上面,一路颠簸,一路跟后勤组的伙伴有说有笑地喝着啤酒,这事离现在还不到四十八小时呢。
谁知如今——德林格嗓子沙哑地说:亨利先生,我看敌人又掉回头来了。
外面传来的脉冲信号又变成窄频带的了。
这时一阵恐惧突然扎进拜伦心眼里,这一回潜艇可落网了;一动不动,而且几乎耗尽了动力,在海底被活捉了;他呢,就关在里边逃不掉,虽然这阵恐怖恍如梦境,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梦。
葬身海底的厄运可迫在眉睫了,死神正通过窄频带的脉冲信号居心叵测、得意扬扬地越叫越响:抓住了!抓住了!抓住了!操纵室里几张脸都是一副神色——完全吓坏了。
军士长德林格不再望着标图,而是茫然朝天翻着两眼,张开厚唇大嘴,胖嘟嘟的大脸活像戴上一副显示惊慌表情的希腊面具;这个人有五个子女,两个孙儿女呢。
螺旋桨声又一次冲着头顶上频频传来;喀—哒—特隆!特隆!特隆!艇首水平舵手莫雷里攥住挂着的十字架,在胸口划十字,低声祈祷。
卡嗒!卡嗒!卡嗒!就像小石子或弹子在艇壳上弹跳似的;原来是深水炸弹在事先调整的深度打开引信的声音,可是拜伦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他也在做祈祷,祷词并不复杂,只是念叨着:上帝啊,让我活下去吧。
上帝啊,让我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