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星期过去了。
斯鲁特脑子里早把这次深夜的离奇谈话淡忘了。
蓦地里马丁神父打来了电话。
斯鲁特先生,你喜欢平•克劳斯贝吗?我觉得他逗极了。
你知道吗,平•克劳斯贝的新片就在碧珠电影院上映。
神父拿了预先买好的戏票等着。
七点钟一场的电影,影院还没满座。
马丁神父找了个边座,斯鲁特悄悄坐在他旁边。
他们看着平•克劳斯贝打扮得像个大学生,同穿着短裙的漂亮姑娘鬼混逗乐,看了半个小时光景,神父一声不吭就换个座位,远远搬到前排去了。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坐在这位子上,手里摆弄着一顶帽子、一把雨伞和一包厚厚的东西。
帽子掉在地板上了。
他蹲下来在座位下找帽子的当儿,顺手把那包东西搁在斯鲁特膝上,嘴里说声劳驾。
斯鲁特那边邻座坐着一个满脸脓疱的姑娘,只顾在看平•克劳斯贝,正看得出神,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件事。
那人找到了帽子就安心看电影了。
斯鲁特拿了这包东西。
等到电影散场,他把东西夹在腋下就走,一颗心怦怦直跳。
在夜色朦胧的场外,散戏回去的观众没一个朝斯鲁特看一眼。
他拼命克制自己,不敢加紧步伐,其实是不敢奔,却是信步走回寓所。
锁上门,拉上百叶窗,这才在那包里抽出一捆影印品,黑底白字,是一份德国官方文件,有几页上面沾着一个褐色的污迹,把字都弄糊了。
他匆匆翻弄这些深色的纸页时,纸上冒出一股辛辣的药水味儿。
面上一页盖着个黑底白字的橡皮印,字迹清楚:国家机密。
文件的标题是:会议纪要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日在格罗斯—万湖召开的政府各部次长级会议开头几页列举了十五名官衔显赫的高级官员的名单。
党卫军第二把手莱因哈德•海德里希主持了这次在柏林郊区万湖召开的会议。
斯鲁特正打算一边看着文件,一边翻译出来,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
我是塞尔玛•阿谢尔。
你肯请我吃饭吗?塞尔玛!天呐,好呀!她听出他一股子热情,不由乐得哈哈大笑。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趁还没换装,他匆匆翻了一下文件。
主要论点是把大批欧洲犹太人由铁路运送到被征服的东方地区,强迫他们修筑公路。
这件事既不新奇,也不怎么骇人听闻。
要知道俄国和法国的战俘也被当作奴隶劳动力使用呢。
德国人甚至还强迫意大利人进厂干活。
德国人称王称霸,对犹太人尤其残酷,因此才搞出了这个筑路工程计划。
斯鲁特弄不懂为什么神父要花这么大力气把这些材料给他。
他把这包东西塞在床垫子下,回头再来细看。
塞尔玛开了她那辆灰色的双人座小菲亚特来接他。
她跟他打招呼的时候,脸蛋半掩在雪白的狐皮领子里,一脸正色,眼睛明亮,羞人答答。
她把车子开到一条偏僻马路上的一家小饭馆。
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平生第一回做了两件坏事。
塞尔玛一双纤细的手搁在方格台布上一会儿捏紧,一会儿放松。
其中一件就是开口叫一个男人请我吃饭。
这件事不算坏呀,幸亏你做了,我很高兴。
还有一件呢?更坏了。
她陡的尽情大笑,用手碰碰他的手,一下又赶紧缩回去了。
塞尔玛,你的手好凉。
怪不得,我紧张极了。
可为什么呢?嗯——为了要把一件事讲清楚,上个月请你去吃饭可不是我的主意。
是爸爸出我不意请的。
根据你谈到那位在锡耶纳的朋友的情况,看来你对放肆的姑娘并不介意,其实我倒偏偏不是这种人。
我把我遇见你的事告诉了父母。
他们对你是久仰了。
爸爸在此地当了多年犹太人协会的头头。
眼看随着德国人每次取得胜利,我们在伯尔尼这儿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少,这对我倒是一种教育,塞尔玛开头几句话说说停停,以后就呱啦呱啦谈开了,她惊叹一声道:一种冷眼看人生的真正教育。
爸爸资助过医院、歌剧院、定期换演剧目的剧院,样样都资助!我们家过去是个宾客盈门的人家。
可如今——唉——塞尔玛,我在你家遇见的那神父是什么人?马丁神父?一个善良的德国人。
哦,善良的德国人确实有呀。
人数还不少呐,可惜还不足以起什么影响。
马丁神父帮助爸爸搞了不少南美的入境签证。
他向我提供了德国虐待犹太人的秘密情报。
真的?他的情报可靠吗?我实在不能对神父下判断,哪怕他是至亲好友。
抱歉了。
她两手一挥,激动地做了个表示否定的手势,仿佛要把这个话题挥开似的。
家里闹腾得不像话!我今晚只好出来。
爸爸正把他的企业搬到美国去呢。
他忙得筋疲力尽,妈妈可不愿眼看他一味操心担忧,把命都送掉。
这桩事非常复杂,牵涉到把在土耳其和巴西的工厂卖掉,别的我就不懂了,啊哟——瞧我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