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好斯鲁特:哎呀,收到来信真是喜出望外!趁着你那位好心的赫西博士同埃伦在外面柠檬房里喝茶,我赶紧把这封信打出来。
首先向你报告,我很好,路易斯也很好。
说来真怪,我们在这里竟过得舒舒服服。
可是我一想到伊兹密尔号,就忧心忡忡。
我们差点就乘上那艘船出航了,莱斯里!一个认识埃伦的德国外交官把我们拉下船,用汽车送我们到罗马。
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可是他把我们从大难中救了出来,也可能是从死神手中救了出来。
英国广播公司对这事的经过并未大事渲染,不过看来在土耳其人勒令伊兹密尔号离开伊斯坦布尔以后,这艘船就失踪了。
天呐,这艘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这里的消息真闭塞!我想起这事就心有余悸。
什么世道呀!我救了孩子,我想我应当感到欣慰才对,但我一直在想着那些人。
我们看到屋子完整无损。
揭掉家具上的布罩,床上铺起被单,生上火。
我们就安顿下来了。
玛丽亚和托马索还完全照往常那样干着活。
天气寒冷,不过晨雾一消倒也明媚宜人。
只有留在精美饭店里走不掉的那帮人才使我们想起了战争。
他们到这儿来吃饭,一次来一、两个人。
警察对此很客气。
不少记者、家眷、一名歌唱家、两位牧师——古里古怪的一帮人,日子过得厌烦死了,多半都灌饱了托斯卡纳酒,喝得烂醉,满肚子荒唐无聊的牢骚,不过情况很好。
哦,天呐,我简直无从说起我收到你的信有多愉快!赫西博士刚走出房这工夫,我竟哭了。
这儿的生活真是寂寞得要命!你呢,在伯尔尼——相隔这么近,为争取我们的自由而奔走!我还没喘过气来呢!唉,一下子只能说一件事。
我还是赶紧把我脑子里想得最多的事先给你说说吧。
斯鲁特,埃伦正在打这个主意,不管打不打仗,决定留在这儿算了。
大主教和警察局长都是他的老朋友,他们待他都有如流亡的皇亲贵族。
对我们来说,奇怪的是这完全像和平时期一样。
上星期天,人家居然允许他到佛罗伦萨郊外伯纳德•贝伦森 的府邸里去吃饭——你知道吗,贝伦森就是那个年高德劭的美国艺术评论家。
嘿!贝伦森竟对埃伦说他不想离开。
他年纪太大了,动不了啦,意大利就是他的家,等等,等等,他还是住下不走,听天由命。
贝伦森也是个犹太人——像埃伦一样,勉强称得上个犹太人吧。
埃伦回来时脑子里也这么胡思乱想。
如果贝伦森能呆下来,他为什么不能呢?至于我呢,当然可以自由回家。
乖乖!我曾说过,伯纳德•贝伦森有很重要的、很有权力的社会关系。
他为亿万富翁、王公贵族、国立博物馆、巨头大王鉴定名画。
他很可能受到墨索里尼的庇护。
这些对埃伦一点都沾不上边。
他老大不情愿地勉强承认这一点。
可是他说他年纪也大了。
意大利也是他的家。
他的风湿病越来越不见好(那倒是真的)。
乘火车长途旅行,加上横渡大西洋,可能把他拖垮了,说不定就此落得个残废。
他已经动手写他自命为最重要的著作,他那套著作中的最后一部是关于马丁•路德和宗教改革运动的。
这本书开头写得很顺利,要知道这本书把我们两人都忙坏了。
不过他显然无法想象一旦我们统统走了,他会落得个什么样的苦境。
他一个人与世隔绝这种日子可不好受。
万一他病了,就会落到敌对的外国人手里。
他是在敌人的国土上呢!这就是他不愿面对的残酷事实。
他说墨索里尼向美国宣战是封住德国人嘴的一出喜剧。
反正事无大小他都有话说。
他有条备而不用的锦囊妙计,心满意足地抱着不放,莱斯里。
原来埃伦在二十多岁时闹了一段小小的风流韵事,结果一场空,其间一度改信了天主教。
这件事你知道吗?他很快就放弃了,不过也没再恢复原来的信仰,即使真有其事的话。
他有个在梵蒂冈的朋友搞到了他在美国皈依天主教证件的复本,把复本给了他。
埃伦现在把这些一文不值的照片当成他的护身符和挡箭牌。
他搞到了这些证件可真倒了大霉啦!要知道他熟读了《纽伦堡法令》。
具体内容如何我不清楚,不过据说对德国犹太人来说,凡是在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前改信宗教的可以受到区别对待,也许这只对一半犹太血统的人有效。
总之,埃伦说他对付得了意大利人;至于德国人嘛,哎呀,有了他那宝贵的改信宗教的证件,加上美国新闻记者的身份,他才不担心呢。
一句话,他只有几年好活啦,他惟一关心的事就是写作,而他在这儿写作条件最好。
我求你劝告埃伦打消这个念头。
可能他会听你的话。
我对他再也无能为力了。
他对我抱着歉意,千方百计想安慰我。
他立我为他全部财产和版权的继承人。
埃伦为人深谋远虑,大小也算个财主。
可是我仍然对他很恼火,而且极为担心。
我真不知道自己干吗要为埃伦如此烦心。
这毕竟是他的命啊。
在那段白白逝去的岁月里,日子过得糊里糊涂,我操心的只是谈情说爱,别闹出笑话来(天呐,当时我多年轻啊!),跑来帮他工作无非是想跟你接近一点。
那时我简直一点也不了解他。
如今我的命运跟他的命运可息息相关了。
我的父亲过世了。
我的母亲,人不在我身边,心也不在我身边,远在万里之外,尽管天下大乱,她却在迈阿密海滩打打卡纳斯塔牌,参加参加哈达萨 的会议。
我叔叔看来几乎是我惟一的亲人,仅次于路易斯而已。
跟埃伦相比,拜伦本人只是一个没有血肉的概念,一个光辉灿烂的回忆而已。
我对你的了解,甚至比对自己孩子的父亲的了解还要深呢。
啊唷。
我听到埃伦和你那位瑞士朋友的声音了,我得结束这封——好斯鲁特,亲爱的人儿,你简直想象不到我知道你就在我附近,我心里感到多舒服。
当初在巴黎我提出嫁给你时,你不娶我,真是个大傻瓜。
我当时多爱你哟!唉,事情往往只发生一次,过后就烟消云散,成为过去,在你身上留下了烙印,使你永远变了样,人们只要早些明白这点就好了——得了,这篇匆匆涂下的胡言乱语有什么用啊。
亲爱的,请你替埃伦想想有什么办法吧!附上照片,你看我又瘦得多了,不过至少脸上还露出笑容。
路易斯逗人喜爱吗?爱你的娜斯鲁特坐在书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快照,把心目中的塞尔玛•阿谢尔同这个穿着普通家常衣服、怀着抱着一个漂亮娃娃的年轻女人相比。
塞尔玛多么相形见绌啊!他心里想,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啦。
当你失去一个情人的时候,应该就像拔掉一颗牙那样,短短一阵子剧痛,痛定之后,牙洞立即就愈合了。
人人都经历过这等事。
可是娜塔丽•杰斯特罗虽然一去不复返了,却还像一个撩人心弦的娇娘那样迷住了他。
单单看一眼这封信就给他一种甜酸苦辣都有的感觉。
唉,她就用这种黄信笺,用这架y字字面已磨损的雷明顿打字机,向他倾吐了多少热情洋溢的心里话啊!一去不复返了,那种如火如荼的爱情,那种人生难得一回逢的大好机会,全都一去不复返了!尽管通过外交途径,要向她发出封信也怕得花上两个星期,他还是放下工作,给她写了一封三张纸的回信。
向娜塔丽•亨利倾吐衷肠本身是一项真正的乐趣,尽管带着点令人灰心丧气的味儿。
然后他给杰斯特罗写了一封短信,告诫他打消留在意大利的计划。
他撕掉了一份草稿,这上面提到了偶然落到他手里的那份犹太人大难临头的新材料。
他不想让娜塔丽白白吓一场。
公使叮咛过他在文件没有鉴定真伪之前,必须保密,这番呵责也使他深为不安。
可是该怎样来鉴定真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