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丽用冰凉的水淋了浴,浑身通红,打着寒颤,从浴室里走出来,站在镶着金边木框的老古董穿衣镜前,赶紧用浴巾使劲擦干身子;把身子转过来转过去,看到自己扁平的肚子,不由感到欣慰。
说来路易斯出世毕竟只在她身上留下几道淡紫色斑纹而已。
就是一对乳房也不太难看,不太难看。
战时配给口粮不足倒也好!她看来二十岁差不离。
她光着身子,不禁勾起一阵回忆,想起了在里斯本度蜜月的情景。
有时候她简直想不起拜伦是怎么一副长相,想得起来的也只是还在手头的那几张旧照片上的模样。
这会儿她竟想象得出他过去嘿嘿假笑时那张歪着的嘴,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摸着他浓密的红棕色头发,感觉到他一双硬梆梆的手的抚摸。
这样活着等于死去,多么枯燥无味啊!真是爱情枉抛,青春虚度!她微微屈下一膝,这个柔美的姿势在米洛的维纳斯雕像 和拉宾诺维茨的女子裸体像中常见的。
脑子里一下子想到拉宾诺维茨身上竟使她清醒过来。
虚荣的婆娘!她心里摸不准该怎么打扮来迎接来吃饭的贵客,不禁说出声来。
电话铃响了。
她把湿浴巾裹住身子,去接电话。
喂,亨利太太。
我是贝克博士啊。
银行里的会已经开完了,所以我还来得及赶到佛罗伦萨搭七点钟开往罗马的火车。
我可以陪你和杰斯特罗教授先喝杯茶吗?喝茶?我们正等着你来吃晚饭呢。
你真客气。
不过战时请客吃饭是件麻烦事。
而喝茶嘛——贝克博士,我们弄到了小牛肉。
小牛肉!真了不起!大主教送给埃伦过生日的。
我们省下来请你吃。
一准来吧。
我感到不胜荣幸。
而且肚子也饿起来啦!哈哈!反正早班火车的速度更快啦。
小牛肉!我领情了!从杰斯特罗家起坐室几扇落地长窗望出去,黑白分明的大教堂在夕阳斜照里,高踞在锡耶纳古老的城墙和高耸的朱红屋顶之上,构成一幅美景。
不过意大利多的是美景,真正缺的是苏格兰威士忌。
娜塔丽端上一瓶黑格–黑格牌苏格兰威士忌,几只酒杯,苏打水和冰块,真叫贝克博士不由刮目相看。
杰斯特罗说明,这威士忌是伯纳德•贝伦森送给他的,他完全是出于又听到了一个美国人的声音的一片感激心情。
她把娃娃抱出来一会儿。
贝克博士逗着路易斯,他的眼睛模糊了,脸上泛着红晕。
唉,我真想念自己的孩子哪。
他说。
杰斯特罗一杯落肚,不由勾起一股逗乐和挖苦人的兴致。
哲学家乔治·桑塔雅纳 也和他同贝伦森一起吃过饭。
杰斯特罗就拿他们俩在席间出的洋相挖苦一番。
他取笑桑塔雅纳灌下了整整一瓶酒,取笑贝伦森说起话来只顾自己一个人包场,取笑他欣赏自己一双匀称的小手做的手势。
他刻毒地用这些笑料来引人发笑。
贝克博士听得哈哈大笑,娜塔丽也忍不住嘻嘻笑了几声。
她不知不觉中对这位来客有了点好感。
她根本无法真正喜欢他,也无法真正信任他,不过他夸她的娃娃倒使她很高兴,而且他们一家目前太平无事也全都靠他。
他长着一张四方脸,披着一头浓密的金丝长发,不算难看,甚至自有一套不太高明的逗趣本领。
她问他最近多咱吃过小牛肉。
他说:亨利太太,我说不准了。
两星期前我在罗马吃过一顿小牛肉,不过我想那头小牛犊准是配了鞍子养驯了的。
这顿饭显然吃得皆大欢喜。
女管家看见又有小牛肉可以烹调,心里高兴,就用马尔萨拉白葡萄酒调味,做了一道出色的嫩肉片。
大主教还送来了一瓶香槟酒给埃伦做生日礼物,有了这两瓶酒大家就开怀畅饮,喝个精光。
娜塔丽喝得多了点,她本来不想喝这么多,主要是为了免得埃伦把她那一份也一起喝了。
他这一阵与世隔绝,也许神经处于受压抑的状态,他就喝起酒来,快成酒鬼了。
一旦酒喝过了量,他的情绪就不稳定,说话也就口没遮拦。
这顿饭吃到最后,大家正吃着木莓馅饼和冰激淋,忽然飘来一股清香。
我的好教授啊,是咖啡吗?贝克问。
杰斯特罗不断拍着两只手的指尖,含笑说:瑞士代办常给贝伦森带来点小礼物。
我这位慷慨的朋友就跟我分享半磅。
现在才开始明白为什么贝伦森决定不走了。
贝克说。
唉,物质享受不能代替一切啊,维尔纳。
伊·塔蒂别墅 也有不足之处啊。
这地方年久失修,糟极了。
伯•贝 对此常常感到很不痛快。
可是他说现在这里是他惟一的家园。
照他的说法,他要‘抛下锚来挺过这场风暴’。
他脸上露出狡黠而不十分清醒的笑容,加上一句说:伯•贝认为结果一切都会好转,就是说你们这一方要失败。
当然,他对意大利绘画是个专家,对战争可不是内行。
从新加坡、缅甸、大西洋和北非的战局看起来。
弗洛伊德博士 会把这叫做单凭主观愿望的想法,贝克噘起嘴答道。
不过,不管哪一方战胜,这么一位杰出人物是用不着担心的。
一个杰出的犹太人?娜塔丽能把这句话说得洗净火气,这就看得出她的随和。
亨利太太,胜利会把硬性的战时政策软化的。
贝克的声调倒平静。
这是我个人深切的希望。
女管家自豪地把咖啡端进来。
他们眼看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注满了杯子,仿佛是魔术师从空壶里倒出来似的。
啊呀,贝克刚呷了一口就失声叫道。
到锡耶纳来真是不虚此行哪。
当然,桑塔雅纳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既不是犹太人,又不是美国人,杰斯特罗呷着咖啡,自言自语道。
他是个怪人,维尔纳,他是个具有真正异国情调的人。
在哈佛大学一呆就呆了二十年,写书说话用的都是精通的英语,可是他却保留了西班牙国籍。
他解释过这是什么原因,可是我听不懂。
当时不是他酒喝得太多了,就是我喝得太多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教徒,有点西班牙大公的味道,他本人对犹太人不大喜欢。
你可以从他含蓄地挖苦贝伦森阔绰的排场这话里听出这层意思。
桑塔雅纳躲在罗马一个修道院的小房间里写他的回忆录。
他说一个学者住在靠近一个大藏书楼的小房间里,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一位真正的哲学家。
贝克说。
说起来,我也能这样子生活。
杰斯特罗伸出手对四壁挥了一圈。
当初我用读书俱乐部给《一个犹太人的耶稣》这本书的钱买下这地方,那时才五十四岁。
这是我一时的放纵。
我现在可以高高兴兴地扔下,毫无痛惜。
你也是一位哲学家。
贝克说。
可我一提起叫我侄女带娃娃回国,让我跟贝伦森一样,抛下锚来挺过这场风暴,就老是惹得她发火。
杰斯特罗微带醉意地偷偷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