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了一艘非常不同的船。
这是一艘生了锈、油漆斑剥、尽是蟑螂的沿海岸行驶的土耳其货船,名叫救世主号。
它正停靠在那不勒斯海港的一个码头上进行修理,人们认为它要开往土耳其,实际上它要去巴勒斯坦。
自从她上船以来,这一星期里总是起着风暴,这艘破船免不了要晃动。
它向石码头倾斜着,锚绳随海潮涨落,拉得很紧,而当波浪起伏涌过防波堤时,它就颠簸摇摆。
娜塔丽带着她的婴孩坐在狭窄的后甲板上一面飘扬着的旗子下,旗子很脏,深红色底子嵌着黄色的星和新月 。
有一度天色晴朗,她就带他出来坐在下午的阳光中。
留着胡子的男人们和披着围巾的女人们都围拢来,赞叹不已。
在救世主号上有一些瘦瘦的、眼神忧郁的孩子,而路易斯则是惟一还得抱在怀里的娃娃。
她倚偎在她膝上看着四周,活泼的蓝眼睛在寒风中眨巴着。
哦,真是幅朝拜圣婴图 ,埃伦•杰斯特罗说,他呼出来的气冒着白烟。
活生生的朝拜圣婴图。
路易斯成了一个迷人的圣婴基督。
娜塔丽咕哝道:那我则是一个糟透了的不合格的圣母。
不合格么?不,我的亲爱的。
杰斯特罗裹在藏青色的旅行斗篷里,灰色的帽子低低地戴在头上。
他安详地摸着整齐的胡子。
很合格,我要说,面孔、身材和出身种族都合格!在倾斜着的甲板上的其他地方,犹太人挤满了走道,他们正由臭气熏天的舱房里蜂拥而出,到阳光下散步。
他们拥挤着走过救生艇、板条箱、木桶和甲板上的建筑物,或是聚在舱口,七嘴八舌地交谈着,讲意第绪语的人居多。
只有杰斯特罗和娜塔丽盖着毯子坐在躺椅上。
这次巴勒斯坦之行的组织者阿夫兰•拉宾诺维茨由舱底把这些椅子挖了出来,虽说长了霉,又被耗子啃过,倒也还能用。
婴儿崇拜者们渐渐散去,尽管散步的人不断地瞟他们一眼。
那两个美国人的四周都留出一点生锈的铁板,这是人们对他们表示尊敬,特意空出来的。
杰斯特罗上船后就被认为是伟大的美国作家。
他很少对什么人讲话,这只有使他的形象更高大。
娜塔丽朝远在海湾对岸的两座山峰挥了挥手。
看维苏威火山 啊!这么明显清楚,还是头一回哩!游览庞培 的好时光咧!杰斯特罗说。
庞培!娜塔丽指了指一个胖胖的警察,他穿着一件绿色的大衣,正在码头上巡逻。
我们一下跳板就会被逮住的。
这我完全明白。
反正庞培是非常差劲的。
你认为是吗?千把家没有屋顶的闹鬼的房子,城市里的人突然死得一个也不剩。
哼,没有庞培和那些狠亵的壁画,我一样生活。
赫伯特•罗斯在甲板上侧身挤过来。
他比人群中大多数的人要高出一个头,他的加利福尼亚运动衫色彩鲜艳,在这帮衣衫褴褛的人群中,像是霓虹灯广告似的。
娜塔丽和杰斯特罗很少见到他,虽然他为他们安排了离开罗马乘上救世主号。
他和难民们一起呆在下面的铺位上。
这个自作聪明的电影发行人在意大利发行了大部分美国影片,直到宣战为止。
他正在显露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色彩,拒绝和组织者同住一个舱房,因为——照他所说——他现在也正好是又一个逃亡的犹太人。
而且他要练习讲希伯来语。
娜塔丽,阿夫兰•拉宾诺维茨要和你讲话。
只叫娜塔丽吗?杰斯特罗问。
只叫娜塔丽。
她把路易斯塞在篮子里厚厚的咖啡色毯子下。
拉宾诺维茨在那不勒斯买了这个篮子,另外还买了婴儿的用品和给娜塔丽与她叔叔的几样东西。
娜塔丽与她叔叔和罗斯一起逃离罗马时只有随身穿的衣服。
这个巴勒斯坦人还将一些罐头牛奶带上了船,路易斯就是靠这些牛奶过活的。
在罗马,甚至连美国大使馆里,听头牛奶也早已没有了。
她喜出望外地询问:你到底在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拉宾诺维茨听了以后,只是眨眨眼睛,把话岔开。
埃伦,你看着他好吗?要是他哭了,就把这橡皮奶头塞到他嘴里去。
是不是关于我们出发的事?她走开时,杰斯特罗问罗斯。
罗斯在空着的躺椅上坐下,跷起了他细长的腿。
关于什么事情,他会告诉她的。
他胡子刮得光光的,头发秃了,瘦瘦的,有一个像动画片里犹太人的鼻子。
他的举止风度完全是个美国人,充满自信,随随便便,不自觉地自高自大。
舒服极了,他说,惬意地靠在躺椅上。
你们北方佬真懂得怎么过日子。
在这方面你还有别的想法吗,赫布?哪一方面?坐这条破驳船航行。
我并不认为这是条破驳船。
它可不是‘玛丽女王号’。
‘玛丽女王号’可不会装犹太人去巴勒斯坦!呸!它可以一下子装二万人,跑一趟赚一百万美元。
我们为什么浪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呢?装发电机的电枢用了两天,然后这三天刮大风。
我们会开走的,别着急。
一阵冷风吹开了路易斯身上的毯子,罗斯把它重又裹好。
赫布,难道我们——我们这三个人——没有在罗马饱受惊吓么?在美国大使馆周围的那些暴徒就是大批流氓,我确信,他们是想在宣战后来点刺激。
喂,警察当局从四面八方把想要进使馆去的人抓起来。
这些我俩都看到了。
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样。
再说,他们可能还不是犹太人哩!我敢打赌,杰斯特罗说,只要他们护照设问题,不管是不是犹太人,现在都要被安置在哪一家舒适的旅馆里,等着和在美国抓起来的意大利人交换。
罗斯顶了他一句:只要我能不回罗马,我就不去。
我过得挺快活。
杰斯特罗用地道的希伯来语说:你学新的语言学得怎么样了?天啊!罗斯瞪着他。
你能教,是吗?波兰的犹太教经院教育是没有什么能取而代之的。
杰斯特罗笑了笑,摸着胡子,又重新用波士顿音的英语说。
你干吗不在经院念下去呢?我甚至没有受过戒。
我不能原谅我的父母。
唉,真是年轻无知,杰斯特罗说。
我迫不及待地逃离了经院,那地方简直像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