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鲁恩斯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亨利,这件事只对你一个人说。
日本人打算向东方大举进犯。
他们已经出海了。
他们的目的是夺取中途岛。
离夏威夷一千英里的地方有个日本人的基地怎么行?所以尼米兹海军上将要把我们一切力量都派到那里。
我们即将打一场这次大战中规模最大的仗。
帕格听了这番叫人目瞪口呆的话,琢磨着想找一句合式的答话,听来既不像失败主义者,也不大惊小怪或虚张声势,更不愚蠢可笑。
大黄蜂号、企业号,可能加上那艘补好漏洞的约克敦号,以及他们那数量不足的护航舰艇来对付日本人的大舰队!人家至少有八艘航空母舰,也许有十艘战列舰,天知道还有多少艘巡洋舰、驱逐舰和潜艇!作为一个舰队实力的问题来说,实在相差太悬殊了,在和平时期,随便哪个演习裁判都不会提出这样双方实力悬殊的习题来作演习。
他不由声音嘶哑地脱口而出: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您不愿回到陆地上去工作。
我眼前还不会回去。
说时眼神镇静,目光炯炯,这副神色维克多·亨利永远也忘不了。
海尔赛海军中将上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医院去了。
不巧他皮肤病发作,不能参加这场战役。
他向尼米兹海军上将推荐我指挥第十六特混舰队,所以今天下午我就要把我的行李用具搬到海尔赛的旗舰上去了。
要等这场战役结束后,我才到新的岗位去上任。
这句话就像起先泄露战役一样叫他听得目瞪口呆。
斯普鲁恩斯,不是飞行员出身,居然指挥企业号和大黄蜂号投入战斗!帕格竭力保持一种平稳的声调问:这么说,情报是当真完全可靠的啦?我们认为如此。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能出奇制胜。
顺便说一句,我打算请你参加作战会议。
他伸出手来。
好,就照我的话,好歹陪陪你的孩子们吧。
帕格·亨利回到后阳台上,在门洞子背阴处停下步来。
两个儿子现在到草地上交谈了,折迭椅拉得很近,每人手里都拿了一罐啤酒。
一块料!他们看上去真是这样。
他们如此起劲,到底在讨论些什么?他不忙着去打扰他们。
他靠在门洞子里,一面尽量多看看这幕也许要有好久看不见的情景,一面竭力盘算着斯普鲁恩斯那凶讯的意思。
他自己已经准备好在这些实在悬殊的条件下驾驶薄装甲的诺思安普敦号出航。
他吃了三十年俸禄,早已作好打这场遭遇战的准备。
可是华伦和拜伦都只二十来岁,还刚开始尝到人生的滋味。
然而他呆在诺思安普敦号上,还算是父子三个中处境最安全的一个。
这两个年轻人穿着花哨的衬衫和棕色的短裤,一个是瘦子,满脸红胡子,一个是大个子,身材结实,头发斑白。
他在他俩的身上还看得到当年小时候的朦胧影子。
拜伦在五岁时就是这么微笑来着。
华伦两手使劲向外一推的动作,正是他在海军学院参加辩论时常做的手势。
帕格想起了华伦生命中那个重大的时刻,他从海军学院毕业,成了营级指挥官,还得了现代史的优等奖;还想起了可怜的拜伦在哥伦比亚学院那次糟心的毕业典礼,因为学期论文迟交,当时差点不能毕业。
他想起了一九三九年三月那个雨天,他接到调往德国的命令,当时华伦刚打完网球,满身大汗地跑进来说他已申请参加飞行训练,那时也收到了拜伦从锡耶纳寄来的信,第一次提到娜塔丽·杰斯特罗。
帕格心想,他尽快插进他们的谈话,问问她的情况。
可是不忙。
他还要对他们再多看一会儿。
帕格心里想,关于华伦嘛,他原是不必帮什么忙的。
华伦一向向往着当海军。
当上了海军航空兵,他已经胜过了他努力想赶超的父亲。
侥幸活下来的航空兵有天会当上海军下一代的将官。
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
至于拜伦嘛,帕格想起当初正是自己逼他去学潜艇,害得他跟犹太妻子分居两地。
每当他们父子俩在一起时,这问题总是像一块暗礁,不得不回避。
要知道拜伦反正会被征入伍的,而且很可能他自己也会挑上潜艇这一行。
可是,尽管帕格也为乌贼号击沉了敌船感到骄傲,他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打乱了拜伦的生活,把他推进了危险的境地。
他深切感到岁月流逝,一去不回,谁要作出轻率的决定,凭一时冲动犯了点小错误,都能铸成大错,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他陷入了这一股深切的感觉不能自拔。
这两个他曾经严格加以训导、在心坎里默默疼爱的小孩子,已经变成了海军军官和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了,如今他们就坐在那儿。
真好像是个魔术大师施展的魔法,他要是高兴的话,还可以同样轻而易举地扭转时光,把这个红胡子的潜艇兵和这个阔胸脯的飞行员变回去,成为两个坐在马尼拉草坪上吵架的小孩子。
不过帕格也明白这两个小孩子一去不回了。
他本人已变成一个严肃的老家伙,他们呢,也会不断朝特定的方向转变。
拜伦会终于在外形和性格方面都成为一个大人,这是他如今还做不到的。
华伦嘛——说也奇怪,维克多·亨利竟然无法想象华伦还会怎样变。
华伦如今坐在那边太阳底下,拿着一罐啤酒,薄薄的嘴角叼着烟卷儿,发育完美,肌肉丰满,孔武有力,脸上深刻的线条充分流露出自信和果断,一双蓝眼睛里闪现出不大外露的幽默感,华伦将会永远是这副样子吧。
做父亲的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这想法在心头一扎下根,他就不由浑身感到一阵寒颤。
他从门洞子里走出来,嘴里大声叫道:喂,还有啤酒吗?还是全给你们两个叫人伤脑筋的酒鬼喝光了?拜伦赶紧跳起身,给他父亲端来一大杯冰镇啤酒。
爹,娜塔丽乘一艘瑞典船回国啦!至少杰妮丝的父亲是听人家这么说来着。
怎么样?嗬,那倒是惊人的好消息,勃拉尼。
是啊,我还是想打个电话到国务院去证实一下。
可是华伦认为我不应当调动,因为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是最光荣的地方。
我可没提到过光荣,华伦说,难道我说到过光荣吗?我才不管他娘的什么光荣呢——请原谅,爹——我是说潜艇在太平洋的战斗中挑大梁,你总算捞到这毕生难逢的好机会来参加永垂史册的行动了。
还有什么好算光荣呢?他父亲说。
拜伦说:你怎么说呢,爹?帕格心里想,又碰到暗礁啦。
他立即答道:接受调令就走吧。
这场太平洋战争将是一场长期战争。
你还来得及赶回来,尽量做出永垂史册的事情。
你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呢——呃,干吗调皮地笑嘻嘻呀?我真没料到你会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
屋子里电话玎玲玎玲地响个不停。
上帝啊,帕格说,这是值得庆祝的大事,娜塔丽回国啦!好歹说来,咱们上回像这样团聚是多咱的事啦?是不是华伦的婚礼?看来早该举行一次结婚周年宴会了。
对,华伦说,我没忘记这日子,可是当时我正在萨摩亚群岛那一带巡逻飞行。
电话铃不响了。
得,我主张明天晚上在莫亚那饭店举行一次香槟酒会。
帕格说,怎么样?嗨,这主意杰妮丝准喜欢,爹,下山去,也许跳跳舞——我也参加,拜伦说,说着站起身,朝厨房门走去。
我来买酒。
也许那是我打到华盛顿的电话接通了。
杰妮丝从屋里奔到凉台上来,脸蛋涨得通红,两眼睁得大大的。
爹,您的电话,猜猜是谁打来的?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他从莫亚那饭店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