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切多特一家和卡斯泰尔诺沃一家住在锡耶纳古老的城墙外新建区里,住在莫塞·萨切多特自有的一所难看的拉毛水泥的公寓的顶层,萨切多特管这公寓叫堡垒。
电梯停止使用;他们不得不爬上五层陈旧的楼梯。
他先后用几把钥匙开了不同的锁,把他们领进一个宽敞的公寓房间,房间里充满了刺激食欲的饭菜香味、擦得闪闪发亮的笨重家具,靠墙都摆着藏书,大柜子里尽是精美的银器和瓷器。
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在过道里迎接他们。
娜塔丽从来没重视过他:一个小城市的医生,不过在锡耶纳算是最好的了;他殷勤的职业态度倒使她有点儿好感。
他长着浓密的黑头发、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和黑黢黢的长脸,看上去同人们在古老的锡耶纳油画上看到的托斯卡纳人一模一样。
娜塔丽的脑子里从来没想到过这个男人可能是犹太人。
在餐厅里,医生向他们介绍他的妻子和岳母,她们看上去也很像是意大利人:两个人都长得身材结实,都穿着黑绸衣服,都是双眼皮、大下巴,流露着相似的甜蜜、天真的微笑。
做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不施脂粉;做女儿的一头棕发,嘴唇上抹了一点儿唇膏。
落日的余辉映红了那些长窗,她们在夕照里点亮了摆在陈设奢华的饭桌上的安息蜡烛。
当她们戴上黑色的有花边的便帽的时候,一个穿着棕色天鹅绒衣服、脸色憔悴的小姑娘轻巧地跑进房间来。
她在她母亲身旁站住,望着娜塔丽怀里的婴儿微笑。
蜡烛在四个华丽的银烛台上闪闪发光。
两个女人捂住眼睛,喃喃地念着祝福词。
小姑娘坐在一张椅子上,伸出两条胳膊,用清晰的意大利语尖声说:我爱他。
让我抱吧。
娜塔丽把婴儿放在米丽阿姆怀里。
两条瘦细、苍白的胳膊紧紧搂着婴儿,显出一副滑稽的能干样子。
路易斯仔细地打量她,靠在她身上,钩住她的脖子。
萨切多特犹豫不决地说:杰斯特罗博士,你高兴跟我们一起到会堂去吗?啊,对啦。
大主教几年以前就告诉过我,在田野广场附近什么地方有一座会堂。
杰斯特罗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既感到惊奇,又感到高兴。
它的建筑使人感到兴趣吗?只是一座古老的会堂,卡斯泰尔诺沃烦躁地说,我们并不很信宗教。
爸爸是主席。
找十个人来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去。
那儿有时候能听到一些消息。
我要是不去的话,你们会见谅吧?杰斯特罗微笑着说,我会叫全能的上帝大吃一惊,可能毁了他的安息日。
我还是在这儿欣赏一下你的藏书吧。
娜塔丽和医生的妻子在厨房里喂两个孩子吃饭,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带着女人跟女人说话的态度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
她压根儿不信宗教,她直截了当地承认,但是遵守一切宗教仪式,为了让她的父母高兴。
她对自己丈夫的犹太复国主义也漠不关心。
她的爱好是看小说,尤其是美国作家写的。
有一位美国作家到她家里来做客人,哪怕他不是小说家吧,也使她非常激动。
听娜塔丽讲她同一个潜艇军官结婚的故事,那个医生的妻子听得入迷了。
唷,这简直像是一部小说,她说,一部欧内斯特·海明威写的小说。
充满传奇色彩。
米丽阿姆喂起路易斯饭来,两个孩子对这件事都显出一副庄严得可笑的神情,她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她们把米丽阿姆和婴儿安置在小姑娘那个堆满玩具的房间里。
她对他的照顾会比哪一个女管家都好,安娜说,我听到了爸爸和贝纳多的声音。
来吃晚饭吧。
萨切多特和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回到家里来了,脸色阴沉。
老人戴上一顶旧的白便帽,对着酒念祝福词,接着就把便帽脱掉。
娜塔丽从这家人低声交谈中发现有一个人还没来。
唔,咱们吃吧,萨切多特说,咱们坐下吧。
有一个座位空着。
饭菜既不是意大利式的,也不像娜塔丽隐隐约约预料的那样,按犹太教的规矩烧。
一道加香料的鱼、一道水果汤、一道子鸡、用红花做作料的米饭和茄子烧肉。
谈话慢条斯理地进行着。
饭吃到一半,有一个叫阿诺多的儿子走进来:瘦削、矮小,约莫二十岁,他的肮脏的运动衫、蓬松的长头发和敞开着领子的衬衫同这一家人的注重礼节的习惯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默不作声、狼吞虎咽地吃着。
他一走进来,时断时续的谈话就停止了。
萨切多特又戴上便帽,领头唱一支希伯来语短歌,其他的人都随着他唱,但是阿诺多不唱。
娜塔丽开始懊悔硬要埃伦来吃这顿晚饭。
埃伦呢,只要医生的妻子在他的酒杯里一倒满酒,他就马上喝干,借此来打发时间。
这一家人的脸上一直流露出一种不自在的神情,而且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恐惧造成这种阴郁气氛。
娜塔丽一心想要问医生关于拉宾诺维茨和伊兹密尔号的事情,但是他脸上神情严峻,使她不敢开口。
犹太教的仪式反正总使娜塔丽感到心情沮丧,而仍然点在桌子上的安息蜡烛尤其刺痛她的心。
今夜看到米丽阿姆,她感到一个往昔的、遗忘了的厉害创伤又痛起来了。
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她母亲身旁,问她妈为什么要在白天点蜡烛。
回答是,在安息日前夜禁止在日落以后点火,这听上去完全合情合理,因为对一个小姑娘来说,生活里充满了蛮不讲理的禁忌。
但是吃罢礼拜五丰盛的晚饭以后,她的父亲擦了一根发出火焰的火柴点他的长雪茄。
她天真地说:爸爸,日落以后是不准点火的。
她的父母困窘而感到有趣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记不得她父亲一边抽烟,一边怎么回答;但是她永远忘不了那个眼色,因为在那一刹那它毁了她对犹太教的信仰。
从那一夜开始,她在主日学校里就调皮捣蛋起来,不久以后,尽管她父亲是圣殿的工作人员,做父母的也没法叫她上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