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简宁时常来静仪公主府走动,早已熟谙道路。
当下出了小院,也不叫丫鬟跟从,只命人先将房子陵给她的那只楠木匣子送去绛云轩,便由漱霞在前打着灯笼,主仆二人绕过荷花池,沿着回廊往花园去。
其时,戏已经唱完了两出,台上正在演杂耍。
简宁坐到静仪公主身边,应答了几句,又向房驸马、王尚书夫妇一一致意,便随众人一同观看。
吞火,中幡,柔术,舞柘板,顶瓷缸。
就差没有胸口碎大石了。
佳人瞧着并无新鲜,众人倒是看得有滋有味,不时啧啧称叹,拍手叫好。
简宁联想起小时候去剧院看马戏。
原来那些戏法流传久远,打从这时候起就已经有了。
漱霞坐于佳人身后,适时地递上果盘。
简宁拣了一颗白糖杨梅送进嘴里,一边吃着一边左右打量。
寻了半日,方才在右侧的廊庑上,一根立柱后头,觅见了阿奴、紫墨、红蕖三人。
漱霞奉上香茗,简宁呷了一口,漱过嘴,说道:你瞧,他们三个躲在那儿呢。
真会挑地方。
漱霞顺着主子的眼光看去,应道:他们的胆子也忒小了。
躲在那个犄角旮旯里,能看见什么呀?。
主仆二人正说话呢,邻座的静仪公主听见了,转过脸来问:什么事?简宁忙答:没事,姑姑。
乃对漱霞小声道:你不是想去解手的吗?现在就去。
顺便过去说一声,我这里坐坐就走了。
他们爱看多久就看多久。
不必顾虑。
漱霞道:我不怎么急。
佳人瞟了她一眼。
漱霞只得起身施礼,应命退了出去。
一柱香的功夫,漱霞才回来。
简宁怪声道:明明过去只说了两句话。
怎么撒泡尿要这么长时间?你掉茅坑里啦?漱霞微嗔道:公主说甚话来。
一点儿不文雅。
便回话道,崔公子说了,公主要走,他和小妹也不看了,待会儿就随公主一起离开。
佳人正待答话,静仪公主又凑过来道:到底什么事啊?小丫头,恁多话。
既不喜欢看,早些去歇着吧。
别在这里熬了。
简宁求之不得,应道:还是姑姑疼我。
我今日没睡中觉,有些困了。
不然,我先回绛云轩去。
等四更天的时候再过来。
静仪公主嫌她主仆二人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妨碍她看戏。
何况以云姬的身份,并没有为玉芝守灵的道理,便点了点头,催促人儿早早去了。
四更时分,小睡了一觉醒来,简宁由阿奴、漱霞伺候着洗漱一番,梳了孝髻,插上绢花,着缟素,脸上脂粉未施,便赶去了灵堂。
此时,戏已经散了。
静仪公主夫妇、王尚书夫妇以及房王两家一众人等皆守候在上房内外。
绿珠一家也在。
只等吉时一到,便驾灵送殡。
只见房子陵孝冠白衣,腰系麻绳,一身的重孝。
小君虞则头戴一顶孝帽,由玉芝的一名陪嫁丫鬟抱着,裹在一条白色缎面的小被子里。
其余人都是轻孝。
简宁上前将小君虞接过来抱在怀里。
小家伙睡得正香。
才这么一丁点儿大,哪里会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妈妈。
乖……好好睡吧。
佳人低下头去,轻轻地吻在他小脸上。
房子陵凝目视之,心中另有一番感叹。
吉时一到,只听外间隐隐传来锣鼓磬拨之声。
府门外,鼓手、细乐一齐演奏,僧尼诵接引咒。
铭旌冥器,幡亭纸扎一类,俱已摆列齐整。
阖家大小放声大哭起来。
小君虞一下子给吵醒了,扯着嗓子,哇哇乱哭。
丫鬟抱着他跪在灵前摔了瓦盆。
随即有司仪指拨一众抬材人抬棺上肩。
出了静仪公主府的大门,只见永泰坊内所居一色官宦显贵俱在自家门前搭起了祭棚。
各家主人俱身着素服,亲身立于门前送行。
房子陵扶棺舆一路步行,亲至各家棚前致谢。
静仪公主夫妇、王尚书夫妇、简宁等有爵位的,都坐马车相随。
其余人等有坐轿的,有坐骡车的。
新任京兆府长史甄逸特遣排军近百人,沿途开道护送。
君虞因为年纪太小,实在不宜相送,静仪公主命丫鬟抱着他送至府门口即止。
一路上,鼓乐喧阗,哀声动地,禅诵呼号,响彻九霄。
送殡队伍绵延数里,道路两旁尽是观看热闹的百姓。
至东市街面,经过独孤家的别墅,安逸侯独孤枫亦站在门外送行。
静仪公主夫妇、王尚书夫妇亲自下车向其致意。
独孤枫则转达了独孤太后、独孤皇后的慰问之情。
简宁坐在油壁香车内,撩起车帘,向少年微笑点首。
独孤枫觑见,恭身还了半礼。
送殡队伍一路缓慢前行,至南门时,正好辰牌,天色已大亮。
房子陵在国子监的一干同僚、师长,包括国子监祭酒程韬玉在内,都在城门前设棚路祭。
朝中大臣有不少下朝后专程赶来致哀。
兵部尚书霍无忌、吏部尚书李端、户部尚书徐诘均在其列。
出了南门,送殡队伍沿官道浩浩荡荡往郊外法华寺趱去。
这法华寺常年得房家香火布施,乃房家的家庙。
依照彼时风俗,夫在,妇不得入坟,少亡者亦不得入坟,须先寄存他处。
待夫百年之后,夫妇再一同下葬。
故而王玉芝的棺椁将先寄存于法华寺内。
静仪公主早前已命人选取寺内一处静室,打扫修饰妥当,专作停灵之用。
一时到了法华寺,大演佛事,筵请地藏,导引亡魂。
俱不必细说。
午时许,佛事稍歇。
众亲眷友人在寺内用过素斋,未时起便陆续散去。
惟独房子陵是死者至亲之人,按理须在寺内斋戒三日,等做完三天的佛事后才能离去。
静仪公主特地吩咐房子陵的书童房华并几个平日里跟马的小厮好生伺候着,不准偷懒,更不准坏了寺里的清规。
如有违者,回去家法处置。
不提房子陵如何在城郊法华寺中斋戒三日,单说简宁乘车随众人回大都城。
于官道上行不多时,忽有一内侍上前来传话,说是如此如此。
简宁因言,揭开车帘向外望去。
果然不远处的岔道上停着一辆油壁香车。
车外有御林军轻骑数十名护卫左右。
丧礼都不参加,亏你还好意思这时候冒出来。
简宁心里正嘀咕,前头静仪公主已命身边的大丫鬟来传话了,说是既然倩宁公主诚意相邀,又是安逸侯做东,皇上也恩准了,不必有所顾忌,顺道去散散心也好。
原来正值踏青时节,皇甫倩邀请佳人一同去景山游玩半日。
景山就坐落于大都南郊,算是顺路。
出官道,沿田间岔道徐行,小半个时辰就可抵达山脚下。
此时虽然并非深秋,看不见满山红叶飕飗,但是山中苍松翠柏甚多,又有青溪流淌,置身期间,亦能忘忧。
简宁这下子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去了,少不得又要被皇甫倩给逼着撮合她与独孤枫。
这么高难度的任务,简宁自信绝无完成的可能。
不去,人家已经亲自来请了。
一口回绝,难免伤了姐妹感情。
要不然,装病吧。
正想着,皇甫倩不知何时下的马车,已来到佳人车前。
云姬,你还犹豫什么?咱们快走吧。
枫表哥已经在那儿等我们了。
小妮子一等内侍揭开车帘,便掇起裙角跳上车来。
阿奴、漱霞也在车中坐着,忙起身纳福。
简宁开口却道:守灵不来就算了。
怎么丧礼也不来?说起来,你才是表哥嫡亲的表妹。
嫂嫂大殡这样要紧的事你不出席,这会子倒叫我跟你去山上玩。
姑姑心里该怎么想?太不懂规矩了。
皇甫倩坐到人儿身边,应道:我原本是要来的,顺便去景山玩一玩。
可是太早了,实在起不来。
我才刚向姑姑致过歉了。
简宁道:你这话哄谁呢?这样大的事你还起不来?分明是不放在心上。
皇甫倩自知理亏,撒赖道:你知道的,我近来心烦得很。
哪里有心思管别人的事?比不得你,闲来无事,处处做好人。
这天底下的人心呀,都快让你一个人给收买光了。
佳人闻言,并不与之辩驳,反而心念闪过,应道:要我去也行。
我得带几个人一块儿去。
成吗?有什么不成的?皇甫倩忙答:除了甄家那只猴子,谁来都行。
只是要快些。
天黑前我们还得赶回城里去呢。
简宁道:人就在后头。
知会一声就行了。
便唤阿奴上前来嘱咐了几句,打发她下车去了。
等阿奴回来,便见官道上简宁所乘的油壁香车与后头一辆骡车一齐拐出了官道,跟着原先停在岔道上的那辆马车,一同往景山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