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殿内,皇甫擎正来回踱着步。
只见他眉头紧锁、俊面含霜,分明是在气头上。
周遭侍女个个垂首肃立、提心吊胆,生怕再惹出一丁点纰漏。
李延福,车子行到何处了?启禀皇上:方才报称正行至朱雀大街。
想来此刻已过了承天门入内廷了。
说话间,绿珠端着茶盏奉至御前。
皇甫擎一见她身形便想起那日曾将她错认成云姬。
自然也想到了佳人在月下扮鬼说书的荒唐事。
如今才过了多久。
她倒好,出趟门又闹出乱子了。
新愁往恨齐上心头,气得皇甫擎一拂袖。
只听哐当一声,绿珠手中的琉璃盏即被掀翻在地。
滚!别在这碍眼!统统下去!李延福见状,忙示意绿珠等人退下,口中劝道:皇上息怒。
切莫动气,动气伤身哪。
皇甫擎闻言,往正中的紫檀木宝座上一坐,说道:你应知朕素来是最沉得住气的。
可她也太不像话了。
忍了她两次,若这回再不给些惩戒,怕要纵容得她越发不知何为规矩体统了。
李延福听了天子之言,却道:依老奴说,今日这事也算不得什么。
初云公主年纪小玩心重,难得出去散散心焉有不高兴的?玩得兴起多喝了几杯,也是常情。
何况一同去得都是皇族内眷,与国体也并无多大损害。
皇甫擎道:喝醉了又笑又闹,还得人背下山。
这成何体统?‘端庄慧仪’?亏你还在朕跟前夸过她。
这事朕还没同你算帐呢。
李延福忙道:老奴可不敢瞎说。
宫里人人都赞公主的好。
就说今日吧。
听先行回来的内侍说,公主之前与倩宁公主、房大人一起吟诗、抚筝、说古论今。
单论那份才华和眼界,这后宫里就未必有几人比得上。
皇甫擎听了颇不以为然,问道:老狐狸,你拿了她多少好处?每回总见你维护于她。
昨日在张婕妤处见到东冥献予她添妆的全套珊瑚首饰。
可见她把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一遍。
你这老家伙更没少拿吧。
李延福胁肩谄笑道:呵呵!皇上圣明。
老奴是得了些好处的。
这礼物可是人人有份,也足见公主为人厚道并非势力之人了。
她哪里厚道了?皇甫擎说着说着,心情倒也舒畅不少,便打趣道:怎么不见她送朕礼物。
朕想要的东西,她到如今还没给呢。
此时有内侍进殿禀报说:初云公主的马车已到了芳菲殿外。
皇甫擎遂敛去笑容仍寒着张脸,起身迈出了正殿。
走在石径上,皇甫擎已隐约听见院门外传来佳人的娇笑声。
心道:这小妖精果真醉得不清。
便不由加紧了脚步。
直累得随侍的李延福跟着小跑起来,连呼道:皇上您慢点!小心台阶!一出院门,只见简宁痴痴笑笑的正由阿奴搀扶着走进来。
此际正值黄昏,天边落日衔山,余霞成绮。
暮色中,佳人云鬓松散,钗雀轻摇,酒醉后的怡容越发显得红彤似火、娇艳欲滴。
皇甫擎站在阶前冷眼相看,心中于斯人可谓又爱又恨。
既爱她这般风情无限,旖旎动人;又恼她不该在人前恣意轻狂,任性妄为。
简宁从前极少喝醉。
一来她酒量尚可,二来每每关键时刻总有护花使者挺身而出。
但今次不同,既是罚酒自然没有让人代饮的道理。
简宁爱撒娇,可也分场合、看对象,不会时时刻刻寻求别人的呵护与关照,享受所谓美女的特权。
如此待人接物让她在女生中也颇得人缘。
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她究竟喝了多少?待佳人行至近前,皇甫擎肃声道。
皇上…阿奴扶着主子不好行礼,只得微微屈膝纳了个福。
公主喝了少说有二三十杯。
末了房大人想替公主喝的,可公主不肯。
说是愿赌服输,不好坏了规矩。
所以……真是小傻瓜!皇甫擎摇摇头,将人儿牵过来揽在怀里。
常言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可皇甫擎抱着这酒气熏天的醉美人,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鼻头。
我…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你…就是…那…打着酒嗝,某人又开始闹腾起来。
是什么?皇甫擎见人儿这般滑稽,不由顺着她的话问道。
就是…是…不告…诉…你…简宁说了一半便咯咯咯地乱笑,阵阵酒气直喷到皇甫擎脸上。
是霍将军背她下山的?是,皇上。
真难为他了。
皇甫擎抓住人儿胳膊,将她与自己拉开些距离,便吩咐一旁的李延福道:快准备醒酒汤。
还有,立刻预备让公主沐浴,好好洗去这身酒气。
是,皇上。
深吸了几口气后,皇甫擎将简宁一把打横抱起直往院内而去。
一路上佳人又笑又闹,满嘴胡言乱语。
什么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什么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还有什么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亏得简宁醉酒之际竟还晓得附庸风雅,才没蹦出什么更离谱的话来。
几首歪诗倒把皇甫擎听得直乐,心想:这小妖精每每闯祸,却也总有法子逗人开心。
可当那股浓烈的酒气一喷到脸上,他又几度想把人儿直接掼在地上了事。
好在苍天有眼,寝殿已至。
将简宁交由侍女搀扶着往浴池沐浴之后,皇甫擎终于大大地喘了口气。
闲坐无聊,皇甫擎遂行至二楼的书房。
书案上,七八本书堆了厚厚一摞。
粗略一翻,种类涉猎极广。
诗集、琴谱、字帖甚至稗史无不囊括。
且每本书中都夹有写着笺注的纸片。
纸片上的字迹娟秀,只是某些措辞和汉字颇为古怪。
这多半是南昭那边的方言俚语吧。
念及此,皇甫擎便宣了伺候笔墨的绿珠前来问话。
这些都是公主平日读的书?是,皇上。
公主博闻强记又谦虚好学,每日闲暇必要读上一会儿的。
那这笺注也是公主所写?是。
只是奴婢愚钝,并不完全认得。
公主只说是写惯了的家乡话,一时改不过来。
原来如此。
皇甫擎见桌上的玉双螭纹臂搁下还压了一叠手稿,便随意抽出一张。
只见上面写得是一阕词,但每行字下又画了五条横线,线上奇怪的符号高低错落、状如蝌蚪,四五个之间还用竖线相隔。
便好奇道:这又是什么?绿珠探身一看,答道:启禀皇上:这是公主所制的曲谱,名曰五线谱。
奴婢原先也不认得,听公主说:这是失传已久的古谱。
公主还教会了奴婢,奴婢觉着确实比如今所用的宫商字谱更精确、更方便。
听了绿珠之言,皇甫擎对斯人的印象大为改观。
看来传闻非虚,倒是朕小看了她。
那你且弹一首公主所制的曲子吧。
是,皇上。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皇甫擎坐在圈椅内垂首聆听,一时间心绪如潮。
想不到这古灵精怪、大大咧咧的小东西也有如此细腻婉约、多愁善感的一面。
云姬,你究竟还有多少种面貌是朕不知道的?作者有话要说:1.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这是唐朝诗人张打油的《雪诗》。
2.《独上西楼》,不用说啦大家都知道。
词牌名《乌夜啼》,又名《相见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