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玺九年十一月十日,大都城下了自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雪接连下了两天。
到了十二日,宫檐上已积了厚厚一层洁白。
退了朝,步出宣政殿。
遥顾四周,但见高楼华厦,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李延福于一旁笑道:皇上这几日来心情益发好了。
老奴也托您的福,总算能睡上安稳觉咯。
老狐狸。
哪来这许多废话!转过身来,皇甫擎呵斥道:越老越不懂规矩!李延福一惊,忙跪伏在地。
老奴多嘴!老奴该死!一边求饶,一边便抬手欲打自己嘴巴。
朕说要罚你了吗?皇甫擎搓了搓手,道:石头上冷得慌,快起来。
多谢皇上。
李延福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瞄了天子一眼,却是笑意盈然,并无半点不快。
原来皇上是同老奴开玩笑啊。
我说呢。
这有了初云公主的消息,皇上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又怎会轻易动怒?老家伙!屁话忒多了。
皇甫擎心下雀跃,竟连市井粗口都讲了出来。
将双手负于身后,便踱往紫宸殿批阅奏章去了。
一路上,天子更信口浪侃道:言自瑶华圃,青丝绾朝翠。
却为生民记,截断巫云坠。
待到重逢时,雨露勤温慰。
将罗裳尽褪,把花心揉碎。
呵呵——入了紫宸殿,批了一会儿奏章,便有内侍进来禀报说,太尉霍无忌觐见。
皇甫擎遂搁了朱笔,命人搬来盘龙交椅,铺上虎裘垫,置于紫金熏炉边。
少时,霍无忌进得殿来。
只见他发束乌金冠,身穿紫蟒袍,腰系白玉带。
面容清矍,目光如炬,美髯长须。
虽已五十开外,但身形挺拔,肌体健硕。
既为全军统帅,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慑人气魄。
不待霍无忌行礼,皇甫擎忙道:大人不必多礼。
坐下说话吧。
霍无忌也不推辞,口中道:谢皇上隆恩。
便抱拳行了个军礼,走至虎皮交椅边坐了下来。
待内侍奉上温茶,各自饮下,皇甫擎道:朕记得你素有历节之症。
每逢寒冬,必疼痛如掣。
不知今冬如何?可见好转?不若晚些时候,朕命宫中太医到府上为大人再诊治一番。
霍无忌抱拳道:多谢皇上关怀。
此乃老臣的宿疾了。
所幸家中新近请了大夫,为老臣配制了内服外敷的汤剂,用过之后倒还有些起色。
皇甫擎点头道:那好极了。
如今大燕对中原沃土虎视眈眈,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大人乃帝国的中流砥柱,更要保重身体。
霍无忌道:老臣理会的。
略加寒暄后,君臣二人即言归正传。
霍无忌道:老臣刚接到大燕国内的细作传来消息,慕容熹安然跃过了大非川,料定此刻已返回王庭。
皇甫擎闻言,不禁忿然道:算这胡杂命大。
此等卑鄙小人,朕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总算他在最后关头放了公主。
如若不然,朕必立即挥师西进,讨伐之。
霍无忌道:想来此事之后,我与大燕的关系必定越发紧张。
这大燕国主年事已高,慕容熹即位之期当不远矣。
他年少气盛,野心勃勃,又懂习我汉家之长补其所短,确是个不易对付的人。
皇甫擎道:今次之所以教慕容熹从容逃脱,与这鄯城不在我朝辖制之下大有干系。
朕本存一份仁爱之心,姑且给那些私自来我朝的胡人留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没想到竟因此埋下了祸根。
霍无忌道:皇上的意思是?皇甫擎道:城中胡汉多有通婚,只怕砸碎骨头还连着筋。
不如斩草除根。
霍无忌心下一跳,忙道:皇上,这城中老少总共估计近八千人哪。
皇甫擎道:再不动手,莫非还要等之庞然坐大?此事尽量低调行之。
朕要大非川一线成为无人区。
霍无忌眼见天子面露肃杀之色,便不再多问,只应道:老臣明白。
不为己用,毋宁杀之。
皇甫擎此屠城之举,是耶?非耶?自有后人评议。
却说霍简二人从鄯城脱险后,一路经河州、岷州、凤州,直至梁州地界。
入潼关后,便又来到了范阳城。
故地重游,简宁心中自有一番感慨。
短短三个月,发生了那么多事。
我和霍青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若没有当初在山谷中那不顾一切的告白,就不会有此后的种种纠缠;若没有这次的绑架事件,就不会下定决心和他在一起;若没有他的存在,也许我真的会和慕容熹回草原。
经历过生死,就什么都看开了。
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多一天便多一份快乐。
将来会如何?简宁拒绝考虑。
她又当了一回鸵鸟,沉浸在自己一手编织的既甜蜜又危险的幸福中。
把每天都当成末日来相爱。
只要你勇敢跟我来……梳妆镜前,佳人哼着歌,正将一块浅粉绣金的蝉翼纱系在梳好的马尾辫上。
每天拖个短短的兔子尾巴,实在难看。
这直发披在肩上又不长不短的,像极了刚绞完辫子的满清遗少。
想找人剪个时髦发型,那更是痴人说梦。
于是便只好自力更生,裁了十几条不同颜色的长纱当饰物。
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就配以相同颜色的长纱。
诗中有云:仙容矫矫兮杂瑶珮,轻衣重重兮蒙绛纱。
如今,佳人将这薄纱饰于发间、垂至身后,倒在无意中又增了几分飘逸轻灵。
梳洗毕,便有一大丫鬟领着简宁往花厅去用早饭。
路上,简宁问:霍将军起来了吗?丫鬟回道:禀公主,少爷早起了。
还特意吩咐厨房多预备几样清补滋养的粥饘给您补身呢。
简宁听了,心里甜滋滋的,口中却客气道:真是叨扰了。
亏得将军想得周到。
原来昨夜入了范阳城后,简宁便住进了霍家别院。
若按规制,和亲公主该住朝廷驿馆才是。
可刚出了掳劫之事,自然以安全为第一要务。
故霍青安排简宁住进自家别院,也属情理之中。
不知公主在这里住不住得惯?奴婢们怕伺候不好。
一早京里已来了信使,说您的两名贴身侍女已在路上,下午便能到范阳了。
没什么住不惯的,很好啊。
阿奴她们不必特意赶过来的,多累人。
真是多此一举。
简宁与那丫鬟正聊着,却见霍青从回廊那头走了过来。
男人一身家常打扮,长发披泻,头顶处的发丝拿一根青玉簪绾着,月白的绸衫外罩了件狐裘大袄。
简宁立在原地不动,那丫鬟已几步上前向自家少爷纳了福。
不知霍青说了什么,那丫鬟竟兀自往回廊那头退下了。
简宁虽不知情由,可一瞅男人那眼神,便晓得他想做什么了。
晨光中,佳人倚阑而立,眸波慢转,笑靥如花。
好一个两痕红晕生香颊,一点春情上翠山。
霍青三二步走上前。
才近了身,就伸手探入那雪貂披风中挪住人儿纤腰。
只微微一带,佳人便被他抱了个满怀。
讨厌!一见面就动手动脚的。
简宁抬眼瞟了一记霍青。
男人都是这样的吗?给了点甜头,就得寸进尺。
霍青只微笑不答话,执起人儿下巴,就欲往那红润的樱唇上吻去。
不要!每次都舔得人家满脸口水。
跟追风一个德性!简宁埋怨着,一双小手已分别盖住霍青的眼眸和双唇。
非礼勿视,非礼勿动。
将军不可忘了圣人的教诲。
呵呵!霍青终于笑出声来。
扯下简宁的手,将其贴在自己的胸口。
昨晚上睡得好吗?嗯!你呢?简宁促狭地笑了笑。
累不累?不累霍青道:我睡得很好。
不是吧。
简宁眨巴着大大的眼睛。
可你昨晚上明明在我梦里晃荡了一整夜,怎么会不累?……大笨蛋!简宁掂起脚尖,吧唧一声在男人脸上香了一口。
霍青这下明白了。
这样新鲜的情话!男人立时俊脸泛红,心头火热,便又要向佳人吻去。
不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简宁忙撇开了脸。
那好办。
霍青遂跨出阑干又将简宁从回廊里抱下来。
半推半就间,两人手搀着手往庭院深处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1.仙容矫矫兮杂瑶珮,轻衣重重兮蒙绛纱。
出自:唐 韦应物的《萼绿华歌》。
萼绿华,仙女名。
下面开始要甜蜜蜜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