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朱雀门后,沿长长的甬道一路向北,便到了承天门。
承天门内属皇城内苑,外面的车马一概免入。
故简宁还须在此换乘宫内车辇,方能继续前行。
临下车,房子陵取了紫貂披风披在人儿身上。
简宁道:不过几步路。
那彤辇已经候着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冻死啦。
房子陵却不听,仍仔细地替她绑好系带。
简宁见他沉默不语,神色很是不舍,便道:刚才还有说有笑的,现在倒不讲话了。
原来你这么舍不得我呀。
房子陵只道:好好照顾自己。
过些时日我和母亲请了旨去看你。
简宁道:那好啊。
最好你们明天就来。
若我实在想你们了,便再闯个祸让上头赶出来。
到时候姑姑、姑父还有你可得收留我哦。
房子陵这才摇了摇头,笑道:一定一定。
公主,请下车。
听见李延福在外头催了,简宁起身离座。
房子陵想跟着再送一送,却被她拦道:不用了,表哥。
外头怪冷的。
你回去按时吃药,快快康复,好早日回衙门上班。
酒要少喝,不许再发酒疯。
还有……够了够了。
房子陵本已好了些,被佳人这么一唠叨,反愈加不舍,忙打断道:说你是个孩子吧,这时候又像个老嬷嬷一样罗哩罗嗦的。
你也要保重,别再任性。
嗯,我知道。
简宁点点头,便转身要下车。
房子陵稍一迟疑,唤道:云姬,等等……车门的棉帘子已被掀起,一股冷风直统统地窜了进来。
简宁回转身来,问道:怎么啦?还有什么事?表哥,你也太婆妈了吧。
房子陵心里已下了决心,便道:绿珠的事,我回去考虑。
下趟见面给你答复。
简宁一听,直拍巴掌。
呵呵!果然你心里是喜欢她的。
那你慢慢考虑,我先不和她说。
等你给了准信儿,我再同她讲。
放心吧,以后我会更照顾她的。
房子陵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应了声好,便瞅着简宁欢天喜地地跳下了马车。
上了彤辇,简宁初时还替绿珠暗暗高兴,情绪颇高亢。
等过了片刻平静下来,便又换了一副心境。
先前与霍青在朱雀门分手的时候,心里虽不舍,但好歹昨晚上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一时倒难过不起来。
可此刻见车窗外房子陵所乘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没了踪迹,佳人的心里竟突然惆怅失落之极,眼圈也跟着红了。
想来也是。
她如今不过一缕末世的游魂,又嫁到这远离故国的异邦他乡,房子陵一家可算得上唯一的亲人。
才送完至爱,又别了亲人,简宁心中怎能不伤心?若说第一回进皇城时,还带了些猎奇与冒险的心情,那这回便只剩浓浓的离愁别绪,以及重回牢笼的一点焦躁与不安了。
彤辇行至芳菲殿前,李延福亲自搬来踏脚凳,伺候简宁下了车。
在殿内当差的太监、侍女们已立在院门两侧,一字排开。
行完礼,李延福令众人散去,便陪着简宁进了殿。
严冬时节,庭院里的景致难免萧条,倒是正殿前的几株红梅已结出了少许花苞。
简宁记得这里原没有这几棵树,问了李延福,才知道是皇甫擎特地命花匠将御花园梅林中的红梅移了几株来。
好好的,移栽过来干什么?梅林花海的,才好看呢。
简宁嘴里别扭着,却忍不住抬手触了触那娇嫩的花苞。
李延福笑着解释道:皇上怕大冬天的,院子里没一点儿生气。
故才想到弄这红梅来,让公主看着散散闷。
简宁心里啐道:原来你也晓得关在这笼子里闷。
笼子装潢得再好看,还不是笼子?一行人穿廊入殿。
简宁见各处收拾得干净、齐整,与离开时一般无二,可见侍女们擦拭、打扫,一日不曾懈怠,遂令绿珠逾时得了空,开箱子拿出些钱银来赏给大家。
李延福在一旁听了,直奉承佳人大方、贤良。
简宁亦回敬道:这还不是多亏了公公教导有方。
这最大份儿自然是给您的。
您可别嫌少。
李延福忙道:哪里哪里,老奴实在不敢当。
日后有个什么事,还求公主在皇上跟前帮衬上一分、两分,老奴就感激不尽了。
说话间,已来至寝殿前。
简宁刚想入内,李延福道:公主,不若先到殿后的太液池瞧瞧。
简宁奇道:池子有什么好看的?看它有没有封冻结冰?李延福笑道: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简宁寻思着十有八九是有什么surprise在等着自己。
绕到殿后一看,果然,池水虽已结了冰,草地也枯黄殆尽,但池畔的泥地上却矗立起了一座红色的秋千。
皇上说了,您玩的时候小心着点。
若摔了下来,可别哭鼻子,更不许赖他哟。
李延福说着,引佳人走至秋千架前。
只见两根直径约半尺、高达丈许的木柱被深深打入泥地之中,顶上架着根横梁,横梁两边各自垂下一根拳头般粗细的丝绳,丝绳各系住了蹬板的一侧,那蹬板大小与普通的座椅相仿,正是顶好玩、有趣的秋千样式。
公主,您快上去试试吧。
是啊,看着挺好玩儿的。
公主玩给我们瞧瞧。
不等简宁说话,随侍的阿奴与绿珠已兴奋得不得了,直撺掇着人儿上去试试。
李延福也道:公主玩着看看。
假如太险的话,老奴回去立刻禀明皇上,好让人换个带靠背、扶手的。
简宁道:绿杨影里戏秋千。
冷风头里坐这个,一点儿不应景。
说完,倒又往蹬板上一坐,抓紧了丝绳,吩咐道:推吧。
别太高了。
绿珠、阿奴二人遂到了她身后,使力一推,人儿便来来回回地荡在半空中了。
简宁在秋千上看似悠闲地荡着,心头却是涩闷。
凡事就怕比较。
到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与霍青在一起很快活、很甜蜜,却也很累。
皇甫擎则不同,他可以毫无顾及地向自己献殷勤,而自己无论喜不喜欢,表面上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原是要弄个藤椅的,可皇上说依您的性子,定然喜欢这惊险、爽练的。
不知公主觉得如何?怕不怕?李延福一边说,一边帮着拽住丝绳。
渐渐地,秋千停了下来。
就这样吧。
简宁松开丝绳,起身拍了拍手。
李延福见状,又问:这绳子,公主抓着硌不硌手?皇上特意吩咐让人用十几块上等的杭绸编制的,就怕公主抓着不舒服。
能用的时日虽短了些,好歹一个月换上一次就是了。
简宁已不愿在这秋千上再耗费,忙答:嗯,很好。
说完,便转身回去寝殿。
明黄的洒金龙纹信封搁在紫红色的檀木书案上,格外显眼。
简宁一踏进寝殿二楼的书房就看见了。
不必问,这一定是皇甫擎写给自己的信,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会用这种信封。
简宁坐下来,拿起那封信。
信封上书有初云公主谨启六个字,并未署名。
皇帝哪里需要署名,这信封就是他的名片。
不过字倒是好字,秀逸中不失刚劲。
简宁揭开封泥,转而又回想起自己从小到大收到情书时的场景。
有偷放在课桌抽屉里的,有夹带在小说中的,还有直接跑过来塞进手心的。
最没意思的就是用Email,一点儿诚意没有。
送情书的人长成什么样,简宁大多不记得了,不过那些信是绝计不丢的,用一个精美的盒子装着,无聊的时候拿出来读一读,便能满足她少女的虚荣。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
张爱玲不也这么说过。
娘子芳鉴:月余来,深怜多爱,轻哄慢疼,无不尽意依随。
奈何卿,恣性灵,忒煞些儿。
无事孜煎,三番两度,怎忍分离。
自芳容别后,寂寞画堂深院,禁漏丁丁,雨罢寒生。
虽拟重论缱绻,凤辇同游,鸾觞共饮,芙蓉帐内,低帏昵枕。
争奈翻覆思维,纵再会,只恐伊人,还似当时。
夫皇甫擎敬上简宁读了一遍,明白了皇甫擎的意思。
他向她服软,尽管对她的行为仍进行了谴责。
他盼望与她重逢,更期待她态度上的转变。
简宁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以前曾有系里的学长也用古文写成信笺,向佳人坦承心中的爱慕,只是这样的调调须配上一笔好字才行,可惜那个学长的字却是不能入眼的。
信读完了,简宁最感兴趣的是:这张金花笺两头焦黑,像是被火烧过了。
这是怎么回事?简宁抬眼望向李延福。
李延福凑上前一步,笑道:公主还是亲自去问皇上吧。
这信,皇上十月头上就写好了。
要不是后来出了事,怕早就到您手了。
简宁哦了一声,将笺儿折好塞回信封里。
有劳公公了。
您事儿忙,我这就不留了。
收了信,简宁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想送客。
谁知李延福道:还有两样顶要紧的东西,公主不曾过目。
请稍待。
说完,便转身出了书房。
简宁坐在圈椅内,有些没了耐性。
倒是一旁的阿奴和绿珠好奇不已,不知道皇上还会送主子什么新鲜玩意儿。
须臾,外间传来几声汪汪的犬吠。
简宁疑心自己听错了。
这里哪来的狗?可阿奴和绿珠二人也听见了,绿珠更惊惧道:莫非皇上送的是犬儿?糟了,奴婢自小最怕它的。
话音一落,李延福已领着两名侍女走了进来。
他一闪身,简宁就看见侍女手中一人抱了一只乳白色的松狮。
哇塞!不会吧。
两只都是四个半月大,一公一母,俱是纯种松狮。
皇上令人好不容易寻来的。
公主可喜欢?喜欢!太喜欢了!某人爱狗如命,此刻见了这么可爱的小稚犬,便将矜持什么的全都忘了。
猛得站起身来,伸手将其中的一只抱了过来。
瞅了瞅后腿间,是弟弟。
以后你叫皮皮好不好?简宁抚摩着它的脖颈,那稚犬汪汪地叫了两声,便吐出小蓝舌头来轻舔佳人的手背。
好乖——简宁将皮皮抱到绿珠、阿奴跟前。
你们也摸摸。
可好玩儿了,热忽忽的,以后连手炉都用不着了。
绿珠胆小,吓得直往后躲。
简宁便将皮皮送到阿奴手里,又将另一只抱了过来。
你嘛,就叫咪咪好咯。
虽然有点像小猫的名字,不过没关系啦。
李延福见佳人喜欢得什么似的,终于大松了一口,恭身道:老奴告辞了。
公主好好歇息。
若有所需,差人来交代一声即可。
简宁心情愉悦,亲自送了他出寝殿,更嘱咐道:替我谢谢皇上,难为他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