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见了独孤枫,想起头回见面时皇甫倩的口无遮拦,脸上微微泛了些红。
独孤枫瞥了她一眼,照旧绷着面孔。
皇甫倩道:枫表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外头没有饭局吗?说完,吩咐侍女另搬来一张坐榻。
独孤枫撩起袍角,坐到两人身边。
大年三十,哪有人谈生意?皇甫倩又道:可前两年你来京里,不是天天有人请去交际?怎的今日倒有空?该不是你们独孤家已然败落,没有生意可做了吧?独孤枫朝天翻了个白眼。
皇甫倩,你少废话!皇甫倩撇了撇嘴。
不说算了。
那一会儿放炮仗你要来哦。
独孤枫嗯了一声。
简宁转过脸,恰对上少年的视线。
她冲他微笑,以示友好,他却不予理睬,毫不买帐。
皇甫倩坐在中间,乃道:枫表哥,人家小皇嫂同你礼貌,你好歹称呼一声嘛。
独孤枫冷冷道:如何称呼?我倒想不出来。
简宁见少年的神情,想他乃独孤柳的胞弟,定然对自己无甚好感,忙道:无须客气的,你们聊就是了。
说话间,正北的坐席上,只见内侍总管李延福挺胸腆腹,抛声调嗓道:皇上、皇后驾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
众宫眷及皇亲纷纷起身,面向正北,垂佩卑立。
殿内的乐师、太监、侍女更是跪伏在地,乞迎圣驾。
简宁突然有些后悔拣了这么个位置。
虽说离得远,又在角落,可却能将正北的情形看得真切。
还不如挑个当中的呢。
大家在一排里厢,眼不见为净。
佳人暗暗地想。
皇甫擎领独孤柳入了包间,落了座,便朗声道:都是亲戚,诸位不必拘礼。
与朕及皇后一同赏戏吧。
众人齐集谢恩后,各自归座。
咚咚咚咚锣鼓点敲响,台上即刻做起戏来。
天子接过李延福递上的湿巾子,擦着手,环顾四周道:今儿新鲜啊!来了这许多人。
瞧瞧,西面坐席上都坐满了。
独孤柳道:可不是嘛。
锦华班新请了现今江南顶红的旦角,这戏值得一看。
皇甫擎道:哦。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话说天子对戏文并无多大兴趣。
每年除夕来麟德殿观戏,不过陪独孤皇后坐坐,赏个人情。
看了一刻,念起佳人今日之种种,心中惦记,乃命李延福上前,附耳道:公主呢?在哪个包间?去问问。
一时,李延福去而复返,指了方位。
皇甫擎移目望去,微愠,脱口道:不象话!躲在角落里作什么?独孤柳听闻,顺眼望去,更是诧异。
哎哟!枫弟来了,怎么竟不知会一声?今日的场面,同公主、倩儿一处,成何体统?说罢,即命侍女去唤。
好一个色夺瑶林之月,骨蕴沉水之香。
那小旦上了妆,还真有几分天姿国色呢。
嗯——这样标致的男旦倒是少见。
扮相、身段、唱工,样样俱好。
依我说,就是云姬你上了妆,样貌虽胜过他,可风度、仪态却未必胜得了他。
我又做不来戏的,自然比他不过。
此时,台上正演到第二折《瑶台》。
小旦终于出场,果然色艺双绝。
手眼身法,皆为济楚,举意动容,风情无限,将个飞琼仙子演绎得惟妙惟肖。
简宁与皇甫倩并头看得入迷,不觉连声赞叹。
只听佳人吟道:晓入瑶台露气清,座中惟有许飞琼。
尘心未断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
这出戏道尽了诗中的意境,真是一出好戏!皇甫倩眼珠子盯住台上,口中接道:好冷僻的诗哦。
云姬,你少同我拽文。
你晓得我最不喜欢念书的。
简宁亦是目不转睛,回道:是你先说什么色夺瑶林之月,骨蕴沉水之香。
自己卖弄了,倒不许别人说上两句啦?恰值小旦下场,皇甫倩转过脸来道:得了,我懒得同你辩。
简宁便笑。
皇甫倩不理会,又转过去问独孤枫:那小旦是你请来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啦?不上妆是何等模样?也这样俊吗?独孤枫有些晃神,半晌才道:问那么多干嘛?想招人做女婿啊?皇甫倩啐道:去你的!他一个戏子,也配?不男不女的一个尤物,拿来赏玩赏玩倒是有趣。
就像云姬养的那两条松狮犬。
这话出自皇甫倩之口,绝不稀奇。
前文已述,无须再表。
简宁听着厌恶,正待驳上两句。
孰料独孤枫抢先道:你他妈少胡说!戏子也是人生父母养的。
拿来当狗养?亏你说得出口。
真是话粗理不粗,佳人立时对少年有了几分刮目。
皇甫倩却是大失面子。
好在她同独孤枫一道长大,听他骂粗话骂惯了,脸不红气不急,应道:瞧你回护那样儿。
还说自己没有龙阳之癖?想来那小戏子多半是你的孪宠。
倒来教训别人?哼!独孤枫这下气极,脸也红了,脖颈也粗了。
皇甫倩方害了怕。
后头的绿珠等侍女更吓得不敢喘气,个个从坐墩上站了起来。
简宁赶紧探过身去,冲独孤枫柔声道:安逸侯别生气。
我代倩宁向你赔礼,有话等戏演完了再讲,好吗?独孤枫喝道:你是什么身份?少管闲事!佳人委屈得什么似的,只好闭嘴不言。
正在当口,独孤皇后的贴身侍女名叫彩英的来唤独孤枫。
进来见过礼后,请了少年出去。
皇甫倩方松了一口气,喃喃道:枫表哥的脾气真是一年比一年渐长。
动不动就发脾气。
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火气?简宁心道:估计是青春期综合症,易怒、焦躁。
便搂住皇甫倩肩膀,安抚道:谁让你说出那番话来?我听着也生气啊。
戏子不是人吗?还有,那性向是个人的事体。
你当着众人的面讲出来,他不恼才怪呢?性向?什么意思?皇甫倩不解道。
简宁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唯有解释道:哎呀,就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皇甫倩乃笑道:那不用说,枫表哥笃定是喜欢男人的。
只是不晓得他是单单喜欢男人呢?还是男人、女人统统喜欢?改明儿我再去打听打听。
简宁闻言,忍俊不禁。
这一幕,皇甫擎远远地看在眼里,不明就里。
却见佳人但凡一笑,坐席上皆投去目光,连戏也不看。
方才知晓为何西面的廊庑与殿堂会坐得满满当当,心下不由生出几丝得意来。
待独孤枫进到包间,坐至皇后身边,天子问道:倩宁又说什么混帐话了?独孤枫接过皇后递去的清茶,呷了一口,只道:不过闲聊。
争了几句。
独孤柳笑嗔道:怎么来了不说一声?却钻到那里,被你吓了一跳。
独孤枫道:给倩宁硬拉过去的。
那边离台子近,看得清楚。
皇甫擎又问:这趟呆到几时回去?独孤枫道:须多呆些时日。
有几宗大买卖。
皇甫擎道:那好。
击鞠赛你也来吧。
独孤枫道:是。
至第四折《讨钗》时,小生、花旦同台亮相。
二人且笑且嗔,亦喜亦悲,演成一段才子、佳人的优雅故事。
细细品来,清丽婉转,隽永缠绵。
简宁赞道:原来这就是段玉楼呀。
听徐昭仪她们说起,乃当今第一小生,果真名不虚传。
皇甫倩道:这两年都是他挂头牌。
看得多了,有些腻味。
前年我往后台去,见过他不上妆的模样,只算周正。
与皇兄、枫表哥比起来,差得远了。
简宁道:你不是瞧不起戏子吗?倒拿皇上、安逸侯同他作比较。
皇甫倩道:打个比方而已。
咱们私下里说说有什么要紧。
简宁点点头。
那倒也是。
既然起了头,趁着台上空挡,皇甫倩便适时发扬其八卦精神,问道:云姬,依你的眼光,四大公子中,哪个相貌最好?简宁一愣。
四大公子?不可能是民国四大公子,也不可能是明末四大公子,那一定是指战国四公子。
便道:论相貌属平原君赵胜,但他德行太差。
我选信陵君吧。
皇甫倩一听,咯咯直笑。
云姬,我说的是本朝本代的事。
你扯那么远做什么?战国那四大公子,你我都无缘见过,如何品评?佳人恍然,问道:本朝也有四公子吗?皇甫倩瞠目道:人人皆知啊。
来了这么久,你竟不知道?简宁回头看向绿珠。
绿珠忙探身告之,并道:无端端的,您又没问,奴婢自然不敢妄加提及。
皇甫倩等得不耐,催促道:好啦。
如今业已知晓,你快说说吧。
要公允,不准偏袒皇兄哦。
简宁道:为何要我先说?你倒说来我们听听。
众侍女面含期待,均竖耳倾听。
皇甫倩向来口无遮拦,应道:说就说,这有什么?依我看,若单论相貌,肯定属皇兄第一。
绿珠、阿奴等皆点头表示赞同。
简宁乃望向北面坐席,帝后端坐其间,正自闲聊。
皇甫擎嘴里说着什么,眼光却瞥过来,恰对上自己。
只停留一息,又收了回去。
云姬,你以为如何?皇甫倩问。
简宁转回视线,道:你令我不准偏袒。
自己又把皇上排在第一?皇甫倩道:就事论事而已。
举嫌不避亲嘛。
佳人嗔道:你总有理。
众侍女皆笑,更迭声道:公主快快往下讲。
皇甫倩便续道:要论男儿气魄,勇健孔武,首推霍青霍将军。
若说倜傥潇洒,风仪翩翩,非子陵表哥莫属。
他二人各有千秋,当在伯仲之间。
简宁接道:有目共睹的,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便看向二人。
霍青仍是方才的座姿,促狭而整肃。
房子陵则与同僚侃侃相谈,游刃自如。
皇甫倩不服,反问道:那云姬你说,哪个好?简宁想起上回同房子陵偷偷外出时,曾被问及相同问题。
当时扯了谎。
今次乃胡侃闲聊,无甚妨碍,便直言道:对男子而言,英勇果敢更胜风度相貌。
众侍女听罢,大都赞同。
独阿奴看向佳人,心头略有担忧。
皇甫倩笑道:云姬,你真爽快。
若无霍家表哥倾力相救,你早已被那胡戎王子抢去做了王妃,哪里会与我们一处看戏?只是委屈了子陵表哥,自己妹妹倒不选他。
我便选他好咯。
我却欣赏举止风流的斯文少年。
简宁道:原来表哥这样抢手呀。
说完,便看向绿珠。
绿珠羞红了脸,众人不免又拿她凑趣一番。
最后,话题落到独孤枫身上。
皇甫倩道:枫表哥不太好讲。
问其原由,乃道:四大公子里属他最小,不过十七。
现在是挺俊的,谁晓得过两年会长成什么模样?单单这脾气就让人受不了。
佳人已打开了话匣子,便玩笑道:安逸侯若按现在的长势,将来应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绿珠插嘴道:公主,您怎么说的跟种庄稼似的。
皇甫倩一听,拍着巴掌道:就是那么一回事!呵呵!枫表哥,你可千万别长歪了。
否则,就对不住这四大公子的名头咯。
众人又笑。
简宁与皇甫倩乃一同望向北面坐席。
只见少年坐于帝后身边,脸容虽带青涩,却已是秀气成采,光华耀目。
想他日,必定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
作者有话要说:1.晓入瑶台露气清,座中惟有许飞琼。
尘心未断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
出自唐 许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