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来至娼馆门前。
下了马车,门前龟公认得李勇,慌忙上前来打恭。
又觑着霍青的相貌、服色,晓得绝非寻常人物,于是加倍小心伺候。
引进几重门户,来到大厅。
但见内里富丽辉煌,果然是个销金败家的去处。
霍青立在大厅中央,抬头一看。
通往二楼三楼的扶梯上,几个表子正倚栏卖俏。
真不该来此。
说着,转身要走。
李勇一把拽住,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嘛。
将军又不是头一回嫖妓。
霍青道:多少年前的事了。
上回就不该来,今日更不该来。
正在拉扯之际,却听楼上有人呼道:李哥,好歹把人给请来啦。
二人再抬头看时,却是钱虎。
只见他怀里搂了个表子,正自二楼下来。
李勇道:你小子来得正好,快过来搭把手!钱虎道:好咧!当下跑过来,一左一右,挟持霍青上了楼。
列位看官想必听过这句话,叫做当兵两三年,见了个母猪赛貂禅。
军营里全是些大老爷们,又都在性致勃勃的年纪,憋得久了,自然要寻个宣泄之处。
彼时普通兵士鲜有假期,加之操练辛苦,耗费的精力大,倒还好说。
最是那些身家富庶,又当得长官的,休假时,往往连日泡在妓院娼馆。
也有娶了外宅,养在城里的。
单就眼前来说,李勇便包下了百花楼中的表子飞红,每月休假几日就来这里嫖她。
平时出些钱银供应她一切开销,只不许另外接客。
钱虎就更别提了,夜夜做新郎。
几个月下来,百花楼的表子已经给他嫖了个大半。
且说霍青被李勇、钱虎二人拽着,直上到三楼。
入了房间,只见明窗净几,锦帐文茵,却是个素雅、洁净的处所。
霍青认出是楚岫姑娘的闺房,当日曾在这里饮过酒。
才被钱、李二人按到桌边坐下,嬷嬷便走了进来。
纳了个福,谄笑道;将军大人可算来哩。
俺们楚岫姑娘为了您呀,可害了相思病咯。
说时,飞红自门外挽了楚岫一同进来。
后面跟着几个垂髫小婢,手里俱端着酒肴、茶点。
来来来,都摆上。
嬷嬷亲自吆喝小婢们布置酒菜,又将楚岫推坐到霍青身边,拍了拍她肩头道:别说将军大人没给你机会。
今日他来了,就看你的了。
狮子街的陈掌柜可说了,要出五百两银子替你破瓜。
倘若你今日不能讨大人的喜欢,明儿可就是别人的了。
嬷嬷把丑话说在前头,养活你这么大,不是白吃饭的!好好伺候着!说完,朝霍青、李勇、钱虎三人各纳了福,领着众小婢退出了房门。
这里李勇搂了飞红也在桌边坐了,又向钱虎道:把你刚才那表子也叫来。
我们一齐先陪将军喝几杯。
钱虎应命去了。
一眨眼工夫,搂了人进来。
六人便在楚岫房中吃起酒来。
楚岫执了酒壶,不时为霍青续杯。
霍青只顾自己喝着,并不与她搭腔。
待楚岫提起筷子,欲为男人夹菜时,霍青才道:我自己来。
楚岫涨红了脸,好不尴尬。
反观李勇、钱虎二人,与那两个表子一会儿闹个皮杯,一会儿香记面孔,一会儿又叫唱上一段小曲,在长官面前是毫无顾忌,肆意取乐。
盖因霍青从军多年,对此早已经见怪不怪。
只听钱虎打了个酒嗝,埋怨道:您二位真不仗义。
今早不声不响就回到城里来了。
害得小弟我只能一个人上路。
李勇就飞红手里吃了一筷子小菜,应道:谁叫你天亮了还不起。
等你上路,你真当你自个儿是头蒜呐。
两个表子立时笑将起来。
钱虎也不生气,还跟着一同傻笑。
这顿酒席吃了约有大半个时辰,只听谯楼禁鼓,已是初更时分。
李勇、钱虎二人此时已喝得半醉,便各自由表子搀扶着回房去。
霍青也待要走,却被拦住。
李勇、钱虎二人乘着酒劲,胆子越发大起来。
也不叫人来收拾碗碟,前脚出了房门,后脚便拿一把三簧锁将房门从外头锁住。
李勇在门外喊道:将军,不是属下要强人所难。
只是楚岫姑娘委实可怜。
您好歹疼惜她一晚,替她破了身。
让她这辈子有个念想,也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胡闹!快开门!霍青在门内发急。
听不见外头应声,想是都回房去了。
遂行至窗前,推开窗户往下一看。
还好,尚在人力范围。
撩起袍角,一脚踏上窗台,便要跳窗离去。
将军!就在此时,只见那楚岫忽地跪倒在地,抱住男人的一条腿,饮泣道:贱妾真的丑到如此地步吗?您太狠心了。
霍青低头看时,这清倌人已哭成了个泪人儿。
快放手!好不知廉耻!霍青厉声责骂道。
男女之事,不提媒妁之言,也当你情我愿才是。
像你这般,成何体统?楚岫横下一条心来,索性道:贱妾一名娼妓,懂什么廉耻?只是这身子今日还干净,不想随便许了别人。
自从那日将军来楼里喝酒,贱妾便盼着有一日能伺候将军。
像将军这样的大人物,一定不会要个残花败柳的。
所以拼着一死,留住清白。
只求将军大人赐予一夕的欢娱。
就是明日立刻死了,也瞑目了。
求将军您垂怜,今晚就留下来吧。
霍青是个外冷内热、知道疼人的男人。
听见楚岫这一番话语,实在可怜,便有些心软了。
将一只脚收了回来,又关上窗户,对楚岫道:你且起来。
我们慢慢说话。
先去倒杯茶来,我有些口渴。
楚岫应了一声,却不肯放手,生怕霍青来个疑兵之计,乘机开溜。
霍青只得又道:你放心,我说不走就不会走。
快去倒杯茶来,酒喝多了,嗓子不舒服。
楚岫这才站起身来,扯住男人一只衣袖,引到一旁绣榻上坐了。
拭去眼泪,自去桌边倒茶。
你几时进百花楼的?原先是何出身?霍青接过楚岫递上的清茶,略一打量,这清倌人也算得上一个美人胚子。
样貌清秀,身量苗条,难怪作得这里的花魁。
楚岫应道:小时候的事,不记得了。
听嬷嬷说,从人贩子手里买了来,籍贯、姓名、年岁一概不知。
只有一件。
来的时候,年纪虽小,却已认得几个字了。
说着,便跪在男人脚边,要替他脱去软靴。
不必麻烦!霍青连忙缩脚,制止道。
楚岫抬起头来,浅浅地笑了。
贱妾只是想替大人捏捏脚。
您在军营内日日操练,又要骑马,这脚是最累的。
贱妾什么都不会,只学了如何伺候男人,教男人快活。
霍青听了,心里愈加怜惜。
听你方才一说,我想你多半是好人家出身,只是遇上了拐子,方才沦落至此。
你先坐起来,我们接着说话。
楚岫应命,同在绣榻上坐了。
霍青道:我替你赎身吧。
再择一良人娶你为妻,你便好脱离这皮肉生涯。
楚岫闻言,不见半点儿欢喜,反而伤心起来。
说来说去,将军还是不肯要我。
我只求一晚,也不行吗?说话间,又要落泪。
霍青一旁看着,神思飞跃,不禁想起另一个人来。
原来女子都是这般爱哭的。
楚岫见男人神情向往,探问道:将军在想什么?霍青回过神来,自怀中取出一方随身帕子递给楚岫。
别哭了,快擦擦。
楚岫受宠若惊,赶忙接过纂在手心,哪里舍得用?霍青一心要断了她的念头,温言劝道:不可固执。
寻个良人度日,总强过留在这里。
楚岫仍不死心,明知说下去是个僵局,便岔开话题道:将军一月才得休假一回,平日都爱作些什么消遣?霍青想了想,只是摇头。
楚岫道:近来有个新鲜事物,您见过不曾?想来您一直在营内,多半还没有见过。
霍青只当是什么稀罕玩物,便道:什么东西?拿来我看。
楚岫依言,便往床头抽屉内取出一叠《女报》来,捧至霍青面前。
霍青乍看之下,脸色微变。
据说是宫里的娘娘们办的。
这上头的文章也是她们写的。
听京里来的客商说,如今那里的千金小姐人人都读这报纸。
贱妾一直想学弹筝,可嬷嬷吝悭,不肯请师傅教我。
这报上有一栏叫做‘高山流水觅知音’,是专门教人识谱弹筝的,贱妾正跟着学呢。
就是不知道这‘一斛珠’是个什么人,不晓得会不会是皇后娘娘?要不然,兴许是那位南昭来的公主。
听人说,去年她来的时候,路过范阳城,还在这里住过几日呢。
霍青坐不住了,立起身来道:天色不早了。
姑娘早点歇息吧。
若想明白了,只需遣人来别院说一声。
我自会交代管事打理一切。
楚岫不明所以,一听男人要走,着了慌。
霍青将将走到窗前,却被这清倌人从后头紧紧抱住。
是贱妾说错话了吗?将军您别走!楚岫将脸贴在霍青的后脊梁上,叫得有些声嘶力竭。
霍青不答话,拿手用力掰着楚岫围在自己腰间的双手。
楚岫吃痛,齿间发出咝——的声音来,但仍旧不肯放松。
霍青道:长痛不如短痛。
别为了一时高兴,断送了一生。
言毕,手上一使劲。
只听磔磔两声,骨节声响。
楚岫以为自己的手掌骨给捏断了,吓得赶忙松手。
霍青乘机开了窗户,头也不回,一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