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夜,将军暂卸甲。
且说霍青往宋州公干了一趟,回到潼关时,已是年尾了。
从大都来了旨意,霍青剿灭盗匪有功,赏一百金。
其余勇士,各有赏赐。
元帅皇甫嵩特许霍青、李勇、钱虎等人休假至正月十六。
回到范阳那天,恰好是除夕。
等候进城时,钱虎还在津津乐道。
只见他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军籍名牌,掂了两掂,说道:那帮乡巴佬也忒好糊弄。
什么时候我的名牌也能变成镀金的就好了。
李勇应道:你小子!杀人是把好手,带兵可不行。
钱虎不服气,正要分辨,霍青拨转马头,回过身来断喝道:离营之后,勿谈军事!钱李二人好生没趣。
钱虎因道:将军这趟回来,脾气见长啊!李勇道:这叫闲生闷气。
有事做的时候不觉得怎么着,闲下来心里空落落的,自然瞅什么都不顺眼。
霍青听见,回头瞪了李勇一眼。
一挥鞭,独自驶入城中去了。
李勇遂朝钱虎挑了挑眉。
瞧!没说错吧。
钱虎乐道:难得见到将军如此。
有意思!回到别院,由丫鬟们服侍着卸下铠甲,洗漱了之后,霍青倚靠在床头。
大少爷,您的报纸。
一名大丫鬟按着老规矩将《女报》呈了上来。
十一月的,十二月的,统共是六张。
霍青应道:放在床边,都下去吧。
丫鬟们应声退下。
拿了一份,打开来细看,头版上竟满是刺眼的红色。
什么恭喜发财、新春大吉、万事如意,一行行的吉利话。
原来是最新一期的新年特刊。
霍青盯着那些斗大的红字。
朱红的油墨,滴滴答答的,就像是要滴下来一样。
鼻管里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子浓重的血腥。
他丢开报纸,再不愿意碰它们。
抖开了锦被,便蒙头睡去。
太久没有杀人了,太久没有杀过那么多人了。
梦里都是脸孔,一张张渴望归家的脸孔。
睡到午时起来,霍青去花厅用饭,这才察觉别院内已是张灯结彩,粉饰一新。
过年嘛,总归要有个过年的样子。
丫鬟添了饭上来,问道:爷今晚在府里头吃,还是出去吃?今儿可不比平常,您早说下了,厨房里好预备。
霍青回道:你的意思,我还得候着你们?一句话,唬得那大丫鬟再不敢吱声。
吃过饭,又到演武场。
年节当口,家将们难得放一回假,无人练武。
马夫也不在。
霍青独自清洗着坐骑,洗完了便仍牵了追风绕着箭道溜圈。
不晓得楚岫怎么样了?猛可里,男人想起还有这么个人来。
到了百花楼,已是掌灯时分。
龟公一连迭声的贵客临门引了进去。
除夕之夜,嫖客们都呆在家里守岁,大厅里冷冷清清的,扶梯上也看不见卖俏的表子。
将军大人,您可好久没来了。
只有嬷嬷迎上来,甩着帕子笑道。
是找李将军吧?我让人请去。
还是要叫姑娘,今儿人齐全,任您挑。
说着,就往楼上请。
霍青跟着上楼,问道:楚岫在吗?怎么外头的烟月牌独少了她的?嬷嬷一听,话里便带了三分责怪。
将军大人,这话怎么说的?那时侯您看不上咱们姑娘,这会子又来找她。
哎——你可害苦了她咯。
霍青忙问:怎么?出什么事了?嬷嬷不肯说,只叹气道:这傻孩子,算白养活了。
霍青再要追问,李勇、钱虎二人走了出来,拉着去二楼飞红的房里吃酒。
今日表子们都空闲,除了飞红外,桌边另陪坐了五个。
斟酒、递茶、喂菜、唱曲,莺莺燕燕,嬉笑撒娇,倒有些年夜饭的热闹劲儿。
霍青只顾自己喝酒,却也觉得比在别院里一个人吃饭要好。
楚岫姑娘究竟出了什么事?男人终是忍不住问道。
桌面上的人,表情都不约而同地僵住了。
李勇、钱虎俱已得知了,却不吭声。
倒是飞红抹着眼泪道:将军大人,您何苦问起她呢?楚岫她自己想不开,怨得了谁?世人都说表子无情。
可表子要是讲个‘情’字,那还怎么活呀?霍青急了。
莫非她……该死!是我害了她。
引将军大人去看看她吧。
李勇对飞红说。
霍青听着,着实松了一口气。
跟着飞红下得楼来,霍青问道:她不是住在三楼吗?飞红道:三楼那屋子是给花魁住的。
二人出了大厅,转到后头,柴房隔壁一间屋子,没有窗户,门上的红漆掉得差不多了,渍痕斑驳。
霍青迟疑了一下。
这里?飞红推开门,轻声道:那天晚上陈掌柜来,她拼死不从,从三楼窗户跳下来,当场昏死过去。
等大夫来看了说,别的没什么,就是腰给摔坏了。
如今瘫在床上挨日子。
嬷嬷哪里会管她,不叫人作践她就算好的了。
不过我们几个平常要好的姐妹拿些东西来给她吃,不叫饿死罢了。
屋里没生火,贴着墙壁摆放着一张板床,床上挂着一顶泛了黄的白棉纱帐子。
就床边搁了张缺了角的八仙桌,桌上搁着一盘点心,有咬过的,有没有咬过的。
还有一套粗瓷茶具,顶便宜的那种。
霍青走近,撩开帐子看时,只见楚岫躺在板床上盖着棉被睡着了,面色焦黄,两颊的肉都瘦没了,全凹陷了进去。
一只手伸在被子外头,给冻得通红。
霍青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冻红了的枯柴般的手塞进被子里,又解下身上的灰鼠袍子,仔细地罩在楚岫身上。
走出来,对飞红说:请嬷嬷来。
我有话说。
霍青要替楚岫赎身,嬷嬷狮子大开口,居然要价一千两。
钱虎一旁跳起来道:一个瘫子,早不是花魁了。
哪里值这个价钱!嬷嬷却说,虽是瘫了,好歹还是个处子,一身细皮嫩肉的,下面照样用的。
要不是成了瘫子,再多钱也不让赎的。
霍青懒得同她理论,应允道:明日来帐房支取银子就是了。
嬷嬷生怕霍青反悔,赶紧让签了买卖文书,叫领了人去。
这样体面的人家,不怕他赖帐。
这闺女养了十来年,总算没有赔本。
回别院的路上,霍青抱着楚岫坐在马车内。
快交子时了,四周鞭炮声霹雳啪啦,炸得震天响。
仆从坐在前辕上,不时朝路边的孩童抛洒铜板。
没有拣到的,便跟着车子一路小跑,伸着手来要。
楚岫枕着男人的臂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看,心想:一定是在作梦,这不是真的!霍青有些走神,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
见楚岫正看他,扬起嘴角来冲她微笑道:今后不可再做傻事。
把心放宽了,我会从京中请太医来医治你,不日就会康复的。
楚岫哗啦一声哭出声来,反复说着。
我就知道大人会来……我还是干净的……我没叫人碰我……霍青心中感念,搂得她越发紧了。
到了霍家别院,霍青命几个大丫鬟服侍楚岫洗了澡,借了她们的新衣裳换上,又一起吃了宵夜,便命人搬了张长榻,抱着清倌人坐在松竹轩外的屋檐下,看几个小厮在院子中央放烟火。
楚岫见四周廊下立着二十来个丫鬟,每个人瞧她的眼神,都似一把尖刀,恨不得将她就地凌迟。
霍青低下头来问:冷吗?一边说,一边替楚岫掖了掖罩在她身上的紫貂披风。
楚岫一个劲儿地摇头。
管别人怎么想呢?人活一辈子,能有这么一天,值了!次日,百花楼的嬷嬷上门来讨银子。
人银两讫。
霍青接过管事送来的卖身契,当着楚岫的面,亲手给撕了。
随即便命管事拿着文书去投府衙,注销楚岫的妓籍。
到了初十,霍青在范阳城里置好了一处宅子。
小小的,却敞亮、干净。
买了两个丫鬟,雇了两个婆子。
等一应什物都齐全了,便送楚岫住了进去。
从此,楚岫再也不是那个百花楼里倚栏卖笑的姑娘了,她成了男人的外室。
为了替楚岫医治腰伤,霍青很是费了些周折,终于请来了太医院里资历最老的胡太医。
针灸、角法、推拿,再加上内服汤药,一连几日,楚岫慢慢地能起来坐上一会儿了。
胡太医说,椎骨伤了,将来走是能走,只是再也直不起腰来。
临走前,教了丫鬟们推拿的法子。
连霍青也跟着学了。
三月底,霍青再回范阳休假时,楚岫已经能站在门内迎接了。
只见她脸色白里透红,面颊也丰润了起来,佝偻着腰,抿着嘴笑。
两人同桌吃晚饭。
楚岫拼命地往霍青碗里夹菜。
霍青也帮她夹。
吃过饭,楚岫坐着弹筝,弹得疙里疙瘩的。
她每日都看着《女报》在学,只是无人指导,学得很慢。
霍青倚靠在床头,闭着眼睛,身上穿的是楚岫亲手裁缝的藕合纱衫。
二更天了,霍青叫小丫鬟取外袍来,照例要回去。
这回楚岫扯住他衣袖,不肯放他走了。
霍青道:天晚了。
车该来接了。
我明日再来。
楚岫哭了起来。
将军大人嫌弃我,当初何必赎我出来?还不如让我在那里自生自灭好咯。
得陇望蜀,乃人之常情。
霍青见她哭得凶,也不答话,一把打横了抱起放在床上,又抖开锦被替她盖上。
早点歇着,我明早就来的。
楚岫掀了被子坐起来,泣道:我知道您心里面有人。
男人停住了脚步。
您常常坐着发愣。
她是谁?让您一直想着她。
她已经嫁人了,对吗?楚岫复又躺了下来。
松了襟结,解开裙带,拉过男人的手,覆在自己胸乳上。
平躺着的时候,身子是笔直的。
小巧的乳房,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
霍青坐在床沿上,目光游移着。
这诱惑并非来自肉体的鲜活,而是心灵上的折磨。
女人躺在那里等着他,可他心里却有一个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
男人问:你不后悔?楚岫羞红了脸,呢喃道:贱妾既然已经做了大人的外宅,只求您别让我枉担了这个虚名。
这一夜,霍青没有回霍家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