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长乐宫时,独孤太后、独孤柳乃至皇甫倩俱已在正殿等候。
先行国礼,再叙家礼。
随即,独孤太后命少年坐到自己身边。
皇甫倩撒娇不依。
太后便让她也坐到鎏金云纹宝座上来,一左一右,搂在怀里,好不亲热。
独孤柳笑道:一年大似一年的了。
姑妈还拿他们两个当小孩子看。
太后道:眼下还是小孩子。
过了年,就都是大人了。
不可以再淘气了。
尤其是你……说着,看向皇甫倩道:也该收收心了。
跟着身边的人学些女工针黹,或者静下心来读读书也好。
不要一天到底就想着如何取乐。
皇甫倩吐舌道:母后,您真是的。
今日枫表哥才是主角,怎么把话题扯到我身上来了?太后一听,也是,应道:先饶了你。
便就言归正传,问起独孤枫这一年来扬州老家的情形以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少年逐一禀明。
太后又提起明年三月要在宫中为他行冠礼的事。
独孤枫回道,已听皇上说了,任凭姑妈料理。
太后自是欢喜,本打算将过完年就安排相亲的事也一并说与少年知道,又寻思并不急于一时,便想着过几日再说不迟。
聊到午时,大家同桌吃过中饭。
因知悉少年这几日将要抵达,太后心头记挂,又兼半百之人,夜间本就难以睡得整觉。
用过饭后,倦意袭来,略坐了坐,便由侍女搀扶着午歇去了。
剩下独孤柳欲领独孤枫回栖凤宫说话。
不想皇甫倩拦道:你们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
叫我做什么去?一面说着,扯住独孤枫的衣袖道:陪我去御花园好不好?梅林那边花都开了,去逛逛去。
独孤枫不置可否。
独孤柳便道:既这样,你们去吧。
待会儿一块儿去我那里吃点心。
便放他二人玩耍去了。
出了长乐宫,枫倩二人同往年一样,不带随从,两个人一路闲踱着逛去御花园。
独孤枫边走边问:方才你一直向我使眼色。
什么事?皇甫倩道:要命的事!独孤枫笑道:装神弄鬼的,说来听听。
你的事还是我的事?皇甫倩道:一根绳子上拴了俩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独孤枫越发乐了。
辣块妈妈的。
究竟什么事,你快说呀!皇甫倩听到少年扬州话都出来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笑完了,便将明年太后要为他二人各自择定未来配偶的事说了一遍。
绝不可能!少年乍听之下,当场色变。
过年你就十七了。
姑妈替你挑驸马倒说得过去。
她亲口对你了说我的事?你如何知道的?皇甫倩道:我听母后身边的人说的。
前些日子去长公主府,姑姑虽没明说,话里也露出来了。
不信的话,你去问云姬。
她也在场。
错不了的!独孤枫一时默然。
行了二刻,枫倩二人穿过刻有涵虚二字的石牌楼。
进了御花园,皇甫倩又道:你倒罢了。
要是不喜欢,大不了搁在一边。
我怎么办?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呀。
独孤枫道:我是不愿意那么早成亲。
你干嘛也不愿意?成亲了,就可以分府。
到时候出了宫,家里头你最大。
不好吗?皇甫倩道:话是这样说,可也得看驸马是谁。
那几个要么相貌平庸,要么楞头楞脑,要么油嘴滑舌,不然就一味阿谀奉承,见了我跟见了他家祖宗似的。
全是些纨绔子弟,没一个中用的。
独孤枫听了,咂嘴道:你这话可是把所有人都给骂进去了。
我也是个纨绔,你以后也别理我。
皇甫倩跌脚道:人家心里正发愁呢,你还呕我!明明知道我不是在说你,他们怎么好跟你比呢?渡在石拱桥上,独孤枫应道:别生气嘛。
实在不行,我就做你的驸马吧。
反正我是不要娶那些丑八怪的。
说着,兀自下了桥,钻入湖畔的假山丛中去了。
这些时日皇甫倩因不满意那几个驸马的人选,每尝辗转之际,也曾经想到过这个办法。
此刻听得少年之言,正中下怀,虽是一句无心的话,到底给提了出来。
于是竟顾不得什么女儿家的脸面了,卯足一口气,便三两步追上前去,意欲自己把自己的亲事给说定下来。
转出假山,便是梅林。
枝头上千万朵红梅已竞相开放。
信步赏玩其间,阵阵清香扑鼻,少年不禁神怡心旷。
忽听得那厢传来人声,独孤枫循声望去,只见佳人款款行来,髻绾双鬟,钗簪金凤,身披大红的妆花锦缎白狐斗篷,双手于身前收在一只白狐袖笼内,耳朵上还套了一对白狐耳套。
耳套下悬着的碧玺耳坠,鲜红夺目,随步摇曳生辉。
你什么时候到的?简宁见着独孤枫,真似老友重逢一般。
近前施了半礼,便笑问道:来的正好。
上个月的信怎么没回?独孤枫还礼道:人来了还回信做什么?简宁道:那倒是。
等过两日到表哥那里去,我们仔细商量一下基金会的事。
独孤枫道声好,目光停留在佳人发间。
简宁察觉了,便道:攒了两年总算可以梳高髻了。
怎么样?这叫望仙髻,是秦朝的样式。
难为漱霞手巧,居然会梳这个。
这宫里头没有几个人会梳的。
不知道薛师傅会不会?等下回见到他,我得问问看。
佳人喃喃喏喏地说着。
独孤枫打量她面庞不似今年年初时那样虚肿,已全然回复了昔日模样。
更兼整个人神采熠熠,华光内敛,想来一定与她在信中所说的时常活动筋骨有关。
此时皇甫倩亦转出了假山。
见他二人正立在梅树下说话,便凑上前来问佳人何以到此。
简宁便说,吃了中饭,散散食,就想到来梅林看看。
如今天太冷,不大敢抱宝宝出来。
所以一个人来逛。
三人聊了几句,简宁因察觉皇甫倩似有心事,怕自己妨碍他人,遂告辞道:你们逛,我该回去了。
回头再见吧。
说完,回身亲去沁芳阁内唤了随侍的阿奴、漱霞两个,索性从梅林那一头出去了。
且说佳人离去后,枫倩二人在梅林中赏玩了一会儿。
方才没能一鼓作气,此刻再要提起,便没那么容易了。
毕竟是女儿家嘛。
等到皇甫倩好不容易又鼓起勇气来,独孤枫却道:去竹林看看吧。
一拍小妮子肩头,扭头就走。
气得皇甫倩立在原地,冲着少年的背影直跺脚。
到了竹林,踩在由无数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径上,两旁千百竿翠竹遮应。
寒风一起,翠拂波涛。
皇甫倩应景感触,忆起从小到大与她的枫表哥在这里嬉戏玩耍的情景。
所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枫倩二人距诗中所云之青梅竹马,实不远矣。
找到了。
前方不远处,独孤枫寻着了那根高届丈许的老竹。
不知哪一年起,每至岁末,二人总要依着各自的身长在那根老竹上刻上一道作为记号。
等第二年再来时,复刻上一道,便知道这一年里长高了多少。
独孤枫背倚老竹,拿手放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转过身去瞅了瞅,便冲皇甫倩道:看来明年不用再量了。
今年我只长高了一星点儿。
明年应该不会再长了。
皇甫倩迎上去,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来。
独孤枫接过,在去年的记号上方毫厘处,深深地刻上一道。
该你了。
然后让出地方,扶定皇甫倩的肩头,将她推到老竹边立定。
嗯——你也没怎么长。
一面替皇甫倩刻上记号,一面道:瞧,和去年差不多。
还是比我矮那么一截。
独孤枫替皇甫倩将发簪插回鬓间,低下头去,小妮子不知何时竟红了眼眶。
怎么啦?没事你哭什么?你可是从来不哭的。
只听皇甫倩呜咽道:枫表哥,你刚才说的话算不算数?独孤枫何曾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应道:别哭啊!有事好商量。
再哭我就走了。
皇甫倩一咬牙,这才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独孤枫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方才我同你玩笑来着。
怎么当真啦?我还不想成亲呢。
皇甫倩擤了擤鼻子,拿帕子抹着眼泪道:反正早晚要成亲的。
你说不成亲就不成亲啦。
咱们两个在一块儿不好吗?到时候我也不要分府,跟你回扬州去。
你说你什么人都瞧不上,我也不愿意嫁给那几个中的任何一个。
咱们这就去找母后说去,好不好?不好!独孤枫紧接道:别说傻话了。
姑妈不会应允的。
不然,干嘛要为你我另择配偶。
再说了,我只拿你当作小妹妹,我不喜欢你,更不要和你这个野丫头成亲。
皇甫倩嚷道:可我喜欢你呀!就在方才。
原来我心里一直都喜欢你的。
我刚刚发觉。
什么乱七八糟的!独孤枫不耐烦起来。
你要是不愿意嫁,你就去向姑妈说明。
我自己的事我也会向姑妈禀明。
哪有大姑娘家自己给自己拉纤说媒的?羞不羞啊你?走吧,姐姐在宫里等着我们呢。
言毕,少年转身迈开步子。
皇甫倩——帝国的公主,平日里何等嚣张跋扈,霸王似的一个人,这时候却被独孤枫几句话说得是满面通红,羞愤无地。
你这个扬州赤佬!大混蛋!气极了,瞥见小径边泥地上残留着的各色形状的鹅卵石。
拣起一块,冲上前去,往少年的后脑勺用力砸下。
哎哟!你……转瞬间,少年转过脸来,紧蹙眉头,捂着脑袋,再要多说两句,却张着嘴说不出来了。
颤巍巍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