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皇甫倩因爱生恨,指使底下人往薛小怜处大闹了一场,将他唱戏时要穿戴的戏服、头面统统毁坏。
简宁得了信,只得命内侍冯宝连夜出宫去重新置办。
冯宝到了百戏坊。
时值岁末,但凡戏班子都被官宦大户请去家中唱堂会。
各个戏园子里只剩下些学徒、老师傅看守门户。
冯宝挨家拜访,虽说是宫里上差,仍旧一无所获。
原来彼时世面上流行的戏文不过就是那十来出,你家也点,我家也点。
那些相应的头面、戏服自然都让戏班里的角儿给带去了人家府上,再没有多余的了。
没法子,冯宝转而找到百戏坊临街的几家专卖戏服、头面的铺子。
小除夕的晚上,早已经闭门歇业了。
好不容易敲开店门,问了伙计,也说没有。
怎么讲呢?看官试想,薛小怜乃当今第一名旦,他又是那样一个讲究门面之人。
可想而知,其所用之物必属上品,且一定是量身定做的。
戏服头面这种东西,寻常人家谁会去买,所以铺子里不过卖些普通配饰、枪刀旗帜之类,真要上得台面的全套行头,非得提前订做不可,哪里有说要就要的道理。
一圈下来,大冬月里的,把个冯宝急得脑门子上全是汗水。
到了最末一家,却听铺子里的伙计说,户部王尚书家今年请了百戏坊中排名第二的戏班子,名唤红玉堂的。
内里有个挂头牌的旦角袁桂琴,前几日来织补过戏服,看那料子、做工倒与他所求购的不相上下。
什么衣服配什么头面,想来其他物件也一定是上乘货色。
冯宝听了,真如天下掉下来的一般。
又一寻思,主子吩咐过,不可太过声张,非得寻个巧法儿才行。
于是上了马车,却命跟班的小太监驾着急匆匆地往静仪公主府而去。
如今却说王玉芝自从怀孕后,因害喜得十分厉害,又在房子陵那儿受了冷落,后经简宁相助,得以回尚书府安心养胎。
此时已届足月,又逢新岁,自然要回到长公主府来待产。
而房子陵即将升格为人父,再不喜欢,也得做出个表样来。
所以从小年那日国子监放年学之后,便每天在家陪伴玉芝。
当天晚上,散了酒宴,房子陵、玉芝向静仪公主夫妇并房家几位姑奶奶告了假,便一同归了后宅。
回到上房,玉芝说累了。
房子陵叫丫鬟来服侍二人梳洗一通,便亲自扶玉芝睡下,自己亦和衣靠在床榻外沿,手里拿了一本书随意翻看。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这趟从娘家回来,玉芝察觉房子陵对绿珠的态度大不如前,实实冷淡了许多,只当作房子陵听从了佳人的劝说,对于自己先前的偏颇有所悔悟,是以心下十分欣慰。
从锦被中探出手来,抚上自己硕大尖圆的肚皮,玉芝娇声道:房郎,太医说分娩就在这两日了。
宝宝的名字你到底想好了没有?适才姑奶奶问起,我推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害的长辈们以为我存心卖关子呢。
若实在想不出合适的来,明日就请公公给赐个字吧。
房子陵闻言,释卷道:你急什么?到满月时再起也来得及。
原来按彼时之风俗,婴儿刚生下来并不急于冠名。
通常要等到喝满月酒的时候方才向亲朋好友公布孩子的名讳,也有等到周岁时再公布的。
细细想来,应该与彼时新生儿出生后较高的死亡率不无关系。
打个比分,假使一生下来便给孩子起了个正儿八经的名字。
万一没几天就夭折了,日后若再添子嗣,岂不白白浪费了一个好名字。
所以彼时百姓家中若添了子女,至少要等到满周岁后才去官府报上户籍。
不然,今日报上,明日就夭折了,官府忙着注销都不及。
这话听起来有些残酷,却是事实。
眼见玉芝脸上微露出些不悦,房子陵乃将手中典籍扬了扬。
喏,不是正想着吗?略低头想了想,便道:我这一辈是‘子’字辈,族中下一代是‘君’字辈。
若生一男孩儿的话……就叫君虞。
‘虞’字又作‘娱’字解。
希望他一生快活无忧。
如何?玉芝默诵了两遍,点头道:就依房郎吧。
君虞,君虞。
读着雅,意思也好。
房子陵续道:假如生的是女儿,就不必非得用‘君’字不可。
到时依着你喜欢,另给起个名字好不好?玉芝道: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儿。
瞧他在我肚子里闹腾得这样凶。
房子陵将玉芝露在外头的一条胳膊塞回锦被内,微笑道:真是女孩儿也不错。
以后好给永泰公主做个玩伴。
这‘君虞’二字就留着下回再用。
玉芝听见说下回,不由红了脸。
将头一歪,半边身子便倚在房子陵怀里,心想着:最难熬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到底结发夫妻,等生下儿子来,将来你敬我爱的,什么好日子过不得。
纵是再来十个绿珠,也拘不走男人的心去。
房子陵这回见玉芝脸上挂着笑,呆呆地出了神,又问道:在想什么?玉芝回过神来,应道:没什么。
便催促道:别看了。
我困了。
睡吧。
房子陵道:这么早。
一面已将手中的书搁在床头的架子上,随即坐起身来,褪下外罩的纱衫,一面唤外间的丫鬟进来侍弄炉火,灭了银灯。
待安置妥当后,便放下锦帐,搂着玉芝并头睡下。
睡前还不忘叮嘱道:夜里若觉有任何不适。
千万记得叫醒我。
玉芝嗯了一声,便合眼睡去。
房子陵并无睡意,只得闭目养神,静待更阑。
二更天的时候,有丫鬟自外轻启内室房门,打起毡帘,蹑足进来。
房子陵仍未睡着,便揭开锦帐,探出头来问:什么事?那丫鬟手持纱笼,凑上前来轻声道:少爷,印绶监的冯公公来了。
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这会子正在二门上等着呢。
房子陵闻讯,小心地从玉芝颈下抽回胳膊,正欲起身,不想玉芝已经给吵醒了。
这么晚了。
什么事呀?玉芝问自己的陪嫁丫鬟。
那丫鬟复又道:回小姐的话,是宫里的冯公公来找姑爷,说是有要紧的事。
玉芝便向房子陵道:把人请进院子里来说话吧。
外头怪冷的,别去二门那么远。
房子陵道声好,便命丫鬟出去知会。
这里另唤了人来服侍自己更衣梳洗。
一时冯宝入到院中。
房子陵就在正屋厅上问了话。
如此如此,方知是为了给薛小怜借戏服头面,便道:我知道了。
请公公先去车内稍候片刻,容我与房下说一声,随后就来。
打发冯宝先去了。
回到内室,房子陵将事情告诉玉芝,说是此刻就得往岳父府上走一趟,将那里袁桂琴的一应行头借来交予冯宝带回宫中,以解薛小怜燃眉之急。
玉芝奇道:好好的,薛师傅自己的头面呢?这会子急着借别人的。
房子陵道:不清楚。
只说给弄坏了,都不能使了。
又道:这回端的叨扰岳父大人。
想来府中早已经请好了人去赏戏的。
这样一来,戏恐怕唱不成了。
玉芝见房子陵如是说,自然要卖乖,忙道:宫里的事要紧,爹爹理会的。
等明日进了宫,你问问表妹,究竟怎么一回事。
房子陵点了点首,当即唤丫鬟取暖靴、斗篷来。
玉芝坐在床头,看着他装束,絮语道:快去快回啊。
这两日心里头慌慌的。
天晓得什么时候宝宝就出来了。
你不在,我睡不踏实。
夜里一个人怪怕的。
房子陵知玉芝是故意撒娇。
临出门前,便上来搂住道:知道了。
你先睡,我尽快回来。
言毕,凑过嘴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玉芝含羞啐道:丫鬟们看着呢。
一手在房子陵胸口上轻抚了两下,乃催促他去了。
不提房子陵如何往户部尚书王汝良府上去借行头,仍说玉芝。
房子陵走后,她果真没了睡意。
命丫鬟弄了宵夜来,坐在床头吃了。
擦完嘴,便问:崔姨娘回来了没有?一旁丫鬟回道,已经回来了。
玉芝便叫把人从西厢房请过来,陪自己说说话。
丫鬟领命出去。
不一会儿,便见绿珠未施粉黛,松髻而来。
行了礼,玉芝便命丫鬟搬来杌子,让绿珠在床边坐下。
略一打量,说道:原来你已经睡了。
我只当你睡得迟,所以特意唤你过来聊聊天。
是我唐突了。
捋了捋鬓边的散发,绿珠应道:少奶奶说哪里话来。
并不曾睡,才刚洗了手脚,正倚着看书呢。
恐奶奶有急事,所以不敢耽搁。
蓬头垢面的,请您原谅。
玉芝听她说得乖巧,心中不由冷哼一声。
再看绿珠,本就生得苗条秀丽,这半年下来又瘦了许多,真真一个病西施的模样。
玉芝心中嘀咕。
同样是瘦,偏偏她看起来越发地娇怯可人了。
自己刚怀孕那阵子,却是面黄肌瘦,风韵全无。
可见各人之间,天差地别。
即便是美人,有的生来以丰腴为富丽,有的则注定非清瘦不能显其娇媚。
无论如何,你也有今日。
玉芝微笑道:家中一切可好?你们小门小户的,走动起来方便。
不似我,回一趟娘家,那样大的动静。
绿珠接过丫鬟递来的清茶,捧在手里,回道:多谢少奶奶关心。
家里一切都好。
原来今日玉芝特许绿珠回永安坊探望家人,吃过晚饭后再回来。
玉芝又问:听大人说,令弟今年岁考又是同级第一?绿珠道:不敢。
都是教授教导有方。
玉芝道:真有出息。
你们崔家就靠你兄弟光耀门楣了,可得好好栽培才是。
绿珠连声应是。
聊了半刻,玉芝就嚷起腿酸来。
才要命丫鬟来捶捶,绿珠已抢着坐到床沿上伺候了。
直捶到三更将近,外头禀报说少爷回来了。
玉芝这才打发绿珠回了西厢房。
一夜晚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