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元月初三当日,玉芝即将临盆。
佳人在宫中得了信,便第一时间赶到了静仪公主府。
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在西厢房匆匆吃过晚饭,简宁又来到上房。
此时,几名丫鬟正伺候静仪公主和王尚书夫人用茶点。
为人母者在这样的时候,哪里会有心思吃饭,不过胡乱塞些填饱肚子罢了。
天晓得,也许还要等上一整夜也说不定。
觑见这般情形,简宁便先退了出来,立在门前的台矶上,唤来房子陵身边的大丫鬟,问她表哥吃了饭没有。
那大丫环便答,少爷早陪着胡太医在书斋里用过了。
你倒有胃口,居然吃得下去!佳人心中忿忿。
正想着,便见小院门口两名丫鬟当先打着灯笼进来,房子陵与太医胡春生前后脚入到院内。
至上房屋前,胡太医见初云公主在,忙于阶下躬身施礼。
简宁还了半礼,见老头喝得脸红红的,绷着小脸道:您老吃饱了呀。
吃饱了可得用心当差。
胡太医呵呵笑道:请公主放心。
老夫自当竭尽全力。
现下先容老夫为少奶奶把一把脉,看看气血如何。
佳人闻言,让出道来。
房子陵引胡太医入了上房。
把完脉,胡太医从内室出来,面色已不复方才那般轻松。
静仪公主问:怎么样?能撑得住吗?胡太医捋须道:少夫人脉象微细,冲任不固,气血不摄。
有些险呐。
众人面面相觑,再留意内室的动静,玉芝的叫声时高时低,断断续续,较之先前,确是中气不足,将近力竭了。
尚书夫人急得几乎落泪,强忍着道:依您看……如何是好?胡太医道:夫人莫急。
眼下宫口还未全开,等全开了,让嬷嬷探探胎位。
若是常态,那便好说。
又向静仪公主道:府中可备有上好的老参?要越老越好。
静仪公主忙道:有,有。
早预备下了。
说着,即命一名大丫鬟往正屋去取。
胡太医道:先切了片让少夫人含着。
这口气得保住了。
众人听了,方知凶险,皆暗自心惊。
转眼,房家的几位姑奶奶用过晚饭亦从花厅回来了。
听说这个消息,立时七嘴八舌起来。
有说请师婆来烧纸跳神的,也有说请比丘尼来念经祈福的,都说做点什么总比干等着强。
简宁自然不信这些,一时插不上话,便又去寻胡太医。
见着胡太医,简宁直截了当地就问,若是胎位不正怎么办?有多大把握?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胡太医回答说,要是胎位不正,那就不太好办了。
生得下来生不下来,一切得看收生嬷嬷的本事。
纵有通天医术,到那时也帮不上忙。
尽人事,听天命吧。
简宁这下子急了。
见房子陵一旁坐着,还有心思喝茶,冲他狠狠瞪了一眼,又向胡太医道:那么,万一不行,剖腹产呢?不试一试吗?胡太医乍听之下,惊异道:公主竟有此等见识。
这剖宫之术,凶险异常,乃去母留子之法。
如何使得?简宁道:从来没人试过吗?万一生不下来,就那样干等着。
不是更危险?胡太医道:这法子风险太大。
少夫人千金之体,如何禁得住?就算老夫愿意一试,长辈们也不会答应。
何况,老夫并无十成的把握。
少夫人本来血气虚弱,要是再加上皮肉外伤,失血过度……不可!不可!简宁又看向房子陵。
表哥,你说怎么办?我好担心嫂嫂啊。
事关切身,房子陵却反过来安慰佳人,站起身来道:玉芝会没事的。
你别急。
还不到那份儿上。
这收生嬷嬷是京里最好的。
你不知道,我就是她接生的。
放心,一切会顺利的。
就听胡太医的吧。
不幸的是,被简宁言中了。
二更将近的时候,收生嬷嬷慌了手脚,满手血污的自己跑出来跪禀,说是探过胎位了,胎儿腿脚朝下,卡在产道中出不来。
少夫人气息微弱,恐怕支撑不了几时。
王尚书夫人当场昏厥过去。
静仪公主忙令丫鬟们扶去客房休息。
你老说怎么办?静仪公主还算镇定,问胡太医道:请务必保他母子平安。
胡太医觑了佳人一眼,应道:趁此刻少夫人还清醒,让嬷嬷再加把劲。
时晌久了,只怕胎儿也难保。
老夫这就给少夫人扎两针,使她不至昏迷。
静仪公主点了点头。
胡太医当即命丫鬟抬着药箱一同入了内室。
厅上,几位姑奶奶又提起了跳神、祈福的事,都说赶早不赶迟,好歹试一试。
静仪公主一时没了主意,只得道:也好。
快快去请来。
又叫府里专管针线的丫鬟连夜为少奶奶裁制寿衣,说是冲一冲。
没过多久,外头院子里便燃起了一簇火堆。
蓬头散发的神婆,一张脸涂得乌黑,漫天撒着黄纸,手里摇着铃铛,围着火堆跳来跳去,口中还念念有词。
简宁看不下去了,拽着房子陵的衣袖,二人同至西厢房内。
佳人含泪道:再这样下去,嫂嫂的命就保不住了。
你快去同姑姑说,就让胡太医为嫂嫂实行剖宫产吧。
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啊。
房子陵直摇头。
这怎么行?这样无把握的事。
若是玉芝因此丧命,怎么向她双亲交代?你别添乱了!这事实在怨不得房子陵。
列位看官试想,古时候哪里有剖宫产这回事?它是现代医学昌明之后,才出现并用于临床的。
即便胡太医身为医者,明明知道此举虽有风险,但不无可取之处,可是碍于世俗观念,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成功了还好,万一母子二人中有任何一个出了差池,那么众人必定会将原因归结于剖宫产本身。
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谁肯去做?若是任由孕妇自然分娩,即便难产导致母子有失,除了叹一句时运不济,顶多归罪于收生嬷嬷没有本事,于医者却并无直接干系。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咒嫂嫂。
我干嘛要说万一?我不说就不会有事。
顷刻间,佳人泪如雨下,失去了冷静。
绿珠、阿奴、漱霞在一旁插不上嘴,心下亦感戚然,只得扶了主子坐下,一面吩咐金宝、小玉两个去打水来。
房子陵道:生死由命,这不关你的事。
简宁在绿珠的寝室里洗了面。
出来时,见房子陵仍旧坐在那儿,也不去上房,心里为玉芝不值,质问道:表哥,为什么你自始自终一点儿不着急?他们是你的妻子啊。
一夜夫妻百日恩。
嫂嫂生的可是你的孩子。
房子陵闻言,面有愠色。
人命关天。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不着急来?生产之事素来凶险,人谓九死一生。
急有什么用?说完,竟摔帘子出去了。
三更过半,玉芝的情形越来越糟,在外几乎听不见什么动静了。
简宁忍不住,私下向静仪公主提了剖腹产子的事。
得到的回答,同房子陵的如出一辙。
简宁又去求胡太医,可是没有长辈首肯,胡太医犯不着拿自己的脑袋去赌别人的性命。
尚书夫人已经醒了,一个劲地抹着眼泪。
王尚书接了信也匆匆赶来。
房驸马接着,在前庭等消息。
不好了!血……血崩了!忽的,一名丫鬟从内室跑出来。
众人围拢上来。
丫鬟惊魂未定,牙齿打着颤,断断续续地说:嬷嬷……嬷嬷正用力……不知怎么的……一下子……一下子褥子上全是血……全是血……尚书夫人与静仪公主到这关头也顾不了许多,当下与胡太医一同进入内室查看。
只见玉芝面无人色,气若游丝,眼看性命难保。
收生嬷嬷则跪在床下一个劲儿地磕头谢罪,口称民妇该死!民妇该死!不绝。
胡太医,先救胎儿吧。
静仪公主一句话,等于判了玉芝的死刑。
尚书夫人口口声声唤着我的肉悲痛欲绝。
幸有丫鬟搀扶,不然又要厥倒。
简宁在厅上见丫鬟们提了几壶热水进去。
胡太医撂着袖子出来,唤王嬷嬷等两名胆大心细的老嬷嬷入内协助,便知是要行那留子去母之事了。
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这样做!应该早一点直接跟尚书夫人说才对。
也许她为了女儿的性命愿意冒险一试?她答应了,别人就没有反对的理由。
如同沸汤煎熬着,简宁满心自责,怪自己方才因为顾忌静仪公主,所以没有对王尚书夫人提及剖宫产的事。
四更天时,内室传来了婴儿低低的哭声。
王嬷嬷将这个虚弱的小生命抱了出来。
静仪公主接过来,抱到王尚书夫妇眼前。
是男孩。
夫妇俩全无喜色,只是默默地端详着,涕泪纵横。
子陵,来抱抱你的儿子。
静仪公主唤房子陵上前,将裹着锦被的小生命送到他手里。
姑奶奶们都围在房子陵身边,争相看一看这房家的嫡孙。
简宁立在原地。
房子陵抬起眼来,遇着佳人的目光。
失望?怨恨?悲恸?亦或还有别的什么,一时无从分辨。
由于玉芝身体极度虚弱,本就奄奄一息,胡太医并未使用足量的麻药,只在局面涂抹。
玉芝虽然没有了喊疼的力气,但是那种切肤的痛感是实实在在的,她一下子清醒了。
尤其看到宝宝出生,听见他哭出声来,年轻的母亲脸上便晕染上了一种奇异的光彩,两颊上甚至透出淡淡的红晕来。
胡太医说,这叫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