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府的帐目其清如水,条理清晰,通畅明白。
苏公子与裴其宣来回盘查三遍,总帐与明细帐一一对应,最后给我个结论——周云棠的的确确,是个清官。
当时老子正与符卿书在街上溜了一趟回来。
两条大街,十几个茶馆里喝了几十杯茶。
耳朵眼里灌的全是知府大人爱民如子等等一系列的歌功颂德。
再听了这个结果内心无比郁闷。
是个西瓜,皮上也难免有个疤。
这位周大人飘着两袖清风居然雪白干净无暇无疵,叫钦差大人我空虚又寂寞。
我说:算了罢,回京师让皇上颁发给周知府个清官奖章,我们也算替官场树立了旗帜给国家发现了榜样。
省省心,不同他过不去了。
在府衙听完周知府的述职报告,我向周知府道:两江织造在徽州已经一起办了,补缺的也将下来。
本王与小侯爷今天明天再四处看看,两天后回京复命。
周知府礼数上当然要问一句:千岁与小侯爷要去何处赏玩?说与卑职去安排妥当。
我手指点点桌面:周知府公事为重。
本王自家四处看看便好。
私访本来不想扰民,何况官府排场繁琐,也难真玩的尽兴。
本王只想去苏园瞧瞧,看一圈就走。
周知府听了苏园两个字,帽檐下抬头看了我一眼。
不做声了。
我手指再在桌面上一敲,要的就是你不做声。
周知府又安排了一顿午饭,凉拌猪耳朵改成凉拌皮蛋,其余菜色不变。
席末周知府还指着花园里的一块石头说了个典故助兴:这石头叫天网石,是前朝遗物。
时扬州知府高公任间,朝中西郡王世子在江南勾结官商,强抢民女,为祸一方。
一日一场官司闹到高公处,高公欲治其罪,被其父讨得恩诏一道保了。
高公叹曰:‘地网疏,天网可漏?’话未落,世子在中庭踉跄一跌,正撞上这块石,气绝而亡。
周知府讲得意味深重,不由得我不跟着感慨:所以说撑死不怪摔死不亏,只怨自己倒霉。
愣生生是倒霉催的。
周知府明显对小王爷有些成见,没料想老子嘴里能说出深刻的见解,棺材脸变成风中的被单,抖一抖又皱一皱,还是不得不凭良心说话:王爷见解独到,卑职钦佩不已。
符卿书道:泰王爷的见识一向不俗,平日里虽见的多,依然回味无穷。
话还是笑着说的。
符小侯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
除了府衙日头正艳,我抹了一把汗珠子问符卿书:顶的住不?顶的住大家去苏园转转。
符小侯拿汗巾子擦着额头向我道:我回客栈歇着便好,王爷自与苏衍之同行罢。
我道:找苏公子只怕不方便。
符卿书道:若是苏家的事情,那位裴公子也好同行。
泰王爷上回到徽州据说也带了府上的裴公子。
正是与裴其宣在茶楼里吃茶,方才见到苏衍之。
这档事我倒不晓得。
小王爷的风流故事当真流传广泛。
我说:再折回客栈也麻烦,陪哥们走一趟,只当我欠你个人情,回头请你喝酒。
遣了小顺墨予回客栈,我与符小侯雇了两顶轿子到苏园。
苏园盖在瘦西湖边上,引了湖水入园,挖出一条人工的河道。
因此进苏园还有一条水道可行。
水陆两用,据说是苏家苏二爷自己的主意。
皇帝题了四个毫无意义的大字巧夺天工。
中庭湖心檀香亭的对子倒是苏二爷自己写的:小山衔日远,一水望月清。
符卿书说苏二爷行书从的是王珣,倒颇有风骨。
书斋门口是苏衍之的字,经书从来寒岁,文章本自留生。
符卿书道:府上苏公子,也是一手好颜楷。
走着进园子,荡着出后门。
天将黄昏,回到客栈。
裴其宣道:敢情周知府这次大方了,请王爷一顿酒喝到黄昏。
我抓起茶杯灌了两口开水:周知府?猪耳朵嫌贵改拌了个皮蛋。
周知府是清官,自然要节俭的十足地道。
我再灌两口茶,屋子里竟没有一个人接上我的话。
裴其宣摇扇子,苏公子喝茶,小顺小全低头擦汗。
我晃一晃空茶杯:不过周知府请喝的茶倒还挺稀罕,名字叫银钩。
小顺小全忽然扑通跪在地上:王~~王爷……奴才,奴才告退……我摸鼻子,老子方才分明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裴其宣拿扇子顶着下巴,斜望我一丝笑,轻摇了摇头。
苏公子照样喝茶。
我欠符卿书一顿饭,本来说大家一起吃热闹,苏公子有些困乏,要先睡。
裴其宣与符小侯有旧怨不好碰头。
索性我把小顺小全也留下照应,在街头的酒楼叫了个雅间。
两个人喝酒也喝不出什么意思。
我对着酒杯发牢骚:人少了冷清,人多了麻烦。
人多了,难搞。
你这样他那样。
心里肠子不知道弯了几道。
猜也猜不出来。
女人难办,原来男人也难办。
你说大家都是熟人,有什么话不能敞开说的?符小侯声色不动,坐着吃菜。
我看那神情悲从心来:又是一个这样的!也罢,我有酒杯在手,人生不再忧愁。
我灌了一杯下肚,望向窗外灯火满城,一股激荡之情蓦然兜上心头:符老弟,哥哥请客,大家去喝顿花酒怎么样?勾栏一度,花酒一夜风流是老子一直想做而未做的梦啊。
符小侯搁下酒杯:你请客,我就去。
好兄弟!扬州最有名的勾栏叫满袖香,勾栏这名字,说起来确实比妓院上档。
老鸨荡着两个耳坠子语调也跟着忽悠:二位公子好久不见,姑娘们可惦记着您哪。
惦记你姥姥,马王爷我明明头回来。
老鸨向楼上一仰脖子,我忽然觉得不妙:莺莺燕燕惜惜怜怜~~~快下来看是谁来了~~~~~四个大红头花桃红衫,翠绿裙子粉绣鞋挥着鹅黄的帕子从楼上跑下来的一刹那,符小侯的眼直了,我往后退了一步,摸出一张银票:少爷我有的是银子,去给我喊你们的花魁娘子出来。
老鸨干干一笑:公子,可对不住您,明珠她今天晚上有人订下了,老身还有个两女儿翡翠玉钗,都是没开过牌的清倌,姿色可不比明珠差了……我拉着符小侯的袖子一挥手:罢了罢了,今天晚上没兴致。
明珠翡翠玉钗,叫这种名字的看也懒得看。
满袖香里热出一身臭汗,我站在晚风里看星空:人啊,难办。
望见符卿书袖手在旁边站着,终于把憋了一路的话讲了:上回你生病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大家兄弟说多了也挺虚的,,只诚心跟你讲一句,不好意思,谢了。
符卿书发烧烧掉不少肉,一直没补回来,衣服在小风里荡悠悠的:既然大家兄弟,别说谢字。
你这王爷做的也不容易。
我就爱听这种话,我叹气:裴其宣也早知道我是假货,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符卿书没太大反应:他可知道你是哪里来的?我说:那倒没有,不是我说,谁也想不到。
我说了人也未必信。
符卿书说:这事情你只同苏衍之说过?我说:也只有他能信。
苏公子是眼睁睁看着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不信也要信。
比如我现在说给你听,你也未必信。
我其实……符卿书两眼望着我,我再叹气:……算了,还是不说了。
不断跟人讲我是借尸还魂的实在没有意义。
何况符小侯若知道壳子还是小王爷的壳子还敢不敢跟老子做兄弟?符卿书眼从我身上移开,像笑又像没笑:你不愿说也罢。
只是以后有什么难处要帮忙的,千万与我说。
大家兄弟,这话是你说的。
我感动的老泪纵横,这才是真朋友!真兄弟!我一拍符卿书的肩,再一把抱住:有你这句话,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