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佳期如梦 > 第 26 章

第 26 章

2025-03-25 10:34:14

起床后阮正东吸了一会儿氧气,又吃了药,精神好多了。

他和江西给父母打电话,阮正东跟父亲说了数句,忽然说:爸,您等一下,我让佳期给您拜年。

然后就将电话塞给佳期。

佳期一下子吓得呆掉,拿着电话半晌说不出话来,听筒那端终于传来笑声,十分亲切的说:佳期,新年好。

她轻声说:新年好。

叫西子来讲吧,我听到她在旁边笑啊。

佳期答是,马上把电话给江西。

倒是江西讲完后,阮正东的妈妈又特意让她接电话,问她阮正东的情况,又叮嘱她自己保重身体,跟她说了许多话。

中午的时候阮正东有点疲倦,他回自己房间午睡。

下午三点他仍未起床,佳期有点担心,走上楼去看他。

轻手轻脚到他的房间去,他背对着房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还睡得正香。

佳期忽然觉得恐慌,急急的走过去,一颗心怦怦跳,伸出手,试探似的按在他肩头。

他微凉的手指突然按在她手上,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他没有转过身来,依旧躺在那里,却握住她的手,声音似乎很平静:你放心,我不会偷偷死掉的。

佳期大声说:大年初一,不许说这种话,呸,呸,百无禁忌。

他转过身来,向她笑了一笑:好,童言无忌。

过了一会儿,却又说:佳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别在我身边。

请你一定要走开,不然我会受不了的。

她几乎失态,连声音都走了调:你再说,你再说一个字,我马上就走掉,永远也不回来,你信不信?他笑了一下:我倒真的希望你现在就走,如果可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她眼泪漱漱的掉下来:我不许你说,你不许再说!他竟然还在笑:说说我又不会马上死掉。

她恨极了咬他,眼泪突然就往外涌,牙齿隔着衣服,还是深深的陷到皮肉里去,只是抑不住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动物,没有办法再保护自己。

腿发了软,于是蹲下去,环抱住自己,希望可以蜷起来,蜷到人看不到的地方去。

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觉得像是被剥了壳的蜗牛,只有最软弱最无力的肉体,没有任何遮掩的暴露在空气里。

她一直以为可以有机会,可是他偏偏这样残忍,命运这样残忍,指出她最害怕最畏惧的事实。

他也下了床,伸开双臂慢慢抱着她:佳期,我以后再不说了。

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阮正东,你欺侮人,你怎么这样欺侮我……揪着他的衣襟,手指扭曲难以抑制的战栗:你怎么可以这样欺侮我,你骗我,你让我相信。

你把我骗到这种地步,你却要撇下我。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我,什么时候都不再离开我,可是你骗我。

你骗我。

他抱着她,慢慢哄着她:我不说了,我以后再不说了,我错了。

我再不说了。

她紧紧抓着他,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紧紧抓着他。

如果可以,就这样抓着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压抑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一直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太好的东西,她永远都留不住。

不管是什么。

不管是相依为命的父亲,还是孟和平,到了如今,她将更彻底的失去一个人。

她一直以为,无法再开始,可是等她醒悟,一切却早已经开始。

而她挣不开,逃不掉,眼睁睁看着,只是千刀万剐,身受这世上最可怕的凌迟。

他用手指拭她脸上的眼泪,她的身体还在剧烈的颤抖着,深深的低着脸,不肯抬起头来,让他看见自己的泪痕。

他说:佳期,别哭了,是过年呢。

他说:我想要你陪我,就我们两个人。

佳期一整天陪着他。

两个人在家里看电影。

《The English Patient》当背景音乐响起,钢琴沉重而悸动,交响乐骤然爆发出情感的喷薄。

在落日如金的沙漠里,摇摇晃晃的飞机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沙发里的佳期靠在阮正东的肩头,不知不觉已经淌下眼泪。

他只是将纸巾盒递给她。

她含泪笑着,说:越来越没出息了,看部电影也会哭。

他还是很轻松:早知道就看喜剧了,《河东狮吼》就挺好的。

佳期说:那片子太老了,都是好几年前的了,我要看《满城尽带黄金甲》,这片子圣诞节前上映的时候错过了档期,我都没看到。

他说:那片子不是喜剧啊。

她说:花了三亿拍出来还不是喜剧啊?那中国大片真的没救了。

引得他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全都舒展开来。

容颜清减,但依旧风流倜傥。

晚上佳期自己开车送他回医院。

已经快要下高架了,他忽然说:我们在外面吃晚饭吧,医院的菜实在太难吃了。

她说:可是我们答应俞院长,要按时返院的啊。

只是迟几个小时嘛,让我再吃顿好的吧,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总不能让我饿着呆在医院里吧。

她拗不过他,只得问:那我们去哪儿吃饭?他想了一想,说:金茂俱乐部。

那么远,还在浦东,得过江。

而且又贵得要命,上次和周静安出差来上海,结果慷慨的客户请她们在金茂俱乐部吃过一次饭。

光是上到餐厅位于的第86楼就换乘了三部电梯,走过迷宫似的通道,幸得有专门的服务生领路。

事后,周静安说:下回谁要是再请我在那里吃饭,我立马要求折现金给我得了。

佳期陪着阮正东上楼,他现在走路很慢,可是她不敢搀他,只好装作挽着他的手,慢慢的陪着他走。

可是气氛很好,餐厅里弧形通透的落地观景玻璃,视野开阔。

傍晚时分,窗外整个上海几乎尽收眼底,高楼林立的万丈红尘,而远处暮色沉沉,天地辽阔。

身在这样高处的琼楼玉宇,只是俯瞰众生。

招牌菜水晶虾仁吃口一流,海鲜汤极鲜,水果拼盘更是食色动人,在盘底干冰的缕缕白烟下,每片水果都晶莹剔透似艺术品。

阮正东似乎胃口不错,吃得很香,他有很多天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了。

他对佳期说:这里以前是会员制,十分安静,现在客人好似多了些。

虽然这里的菜式一直寻常,可是风景好。

佳期说:买椟还珠。

他微笑:谁叫我偏偏不喜欢那颗珠子,而是喜欢那只盒子呢。

佳期没有说话,他忽然说:我还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她说: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要什么了。

他微笑向她伸出手:跟我来。

有人在餐厅外等侯他们,阮正东向她介绍,原来是酒店的公关部经理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引着他们搭乘员工电梯上楼,然后穿过嘈杂低矮的机房,阮正东相当吃力的慢慢走着,可是他尽量走得很稳,只是沉重的呼吸。

佳期心里难受,却只能放慢脚步,根本不敢伸手搀扶他。

他们走得很慢,短短的路程,却走了很久才走到。

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一点,可是当那条熟悉的孔形通道出现在眼前,她仍旧几乎不能置信。

那通道并不长,圆形的甬道,通向黑丝绒般的夜幕,尽头只是天,而他含笑,向她伸手。

她将手将到他手中,一步步往前走。

他们走得极慢,他攥着她的手,大半个身子已经不得不倚靠着她,她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一直走到圆形的孔窗前,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而视野豁然开朗,他们立在金茂之巅,立在琼楼玉宇之巅,立在这城市之巅。

几乎如同立在这繁华世界之巅。

天与地之间,是陆家咀无数楼宇,不远处的东方明珠,刚刚亮起灯。

几乎是突然之间,对岸外滩建筑物所有的灯齐齐亮了,华然璀璨,像是一颗宝石,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无数金色的灯光灯柱,射灯扫勾出建筑的轮廓,仿佛一卷雕镂精美的金箔画,华丽得几乎奢侈,铺陈在眼前的盛世繁荣。

风吹动他们的衣裳,飘飘拂拂,衣袂若举,而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仿佛是做梦一般,明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可是不能相信,喃喃说道:新闻从没有预告,说今晚上海会燃放焰火。

他微笑:是啊,可后来有关方面突然觉得,如果今晚不燃放焰火,不能体现欢乐祥和的新年气氛。

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得如同一个真正的谎言。

她不能置信,无法言语。

天空中隐约传来沉闷的嘭的一声,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花朵绚丽突然绽放在夜幕上,越开越大,越绽越亮,几乎点燃大半个夜空。

美丽得几乎不可思议。

两三秒钟后,又是沉闷的一响,一朵更大的璀璨花朵划燃夜空,眩目如琉璃碎丝般的弧光割裂整个夜空,隐隐似有无数人在惊呼,浦江两岸的人流几乎在刹那间停止涌动,无数人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烟花一朵接一朵的在空中绽开,将夜空点燃如同白昼,紫的、红的、橙的、蓝的、绿的……无数颜色夹杂着无数金色银色的弧光喷簿,像是最绚目的花园,姹紫嫣红盛放在黑色夜幕。

又像是喷溅的无数道流星雨,在空中划出最迷离最流滟的弧迹,把黑丝绒般的天幕,割裂成流离的碎片。

在这些明艳的光线里,每一朵烟花盛开,她的脸就被映成最明亮的光彩,而每一朵烟花凋谢,她的脸就朦胧未明。

在无数烟花盛放与凋零的间隙,她只是凝望,任凭人间最绚烂的颜色,在自己面前陈现最美丽的景致。

数万人在仰望着惊艳的时刻。

这城市在这一刻,绮丽风华,倾城绝代。

她只是凝望着那绚目不似人间的美丽景象,而他只是凝望她。

绚丽、盛开、绽放、璀璨……即使每一次凋谢也美得那样绚烈。

他说:佳期。

她的脸颊被烟花绚烂的颜色映得忽明忽暗,她轻轻用手挽着他,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让他站立得更稳。

她含泪说:真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想像,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微微含笑。

他此生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终于说:佳期,你说过,这样美,你会记得一生一世的。

是呵,这样美,令人刻骨铭心,会永远记得,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所以,你一定会记得我,一直记得我的。

他声音很低:佳期,如果你真的爱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慢慢的转过脸来。

无数烟花正盛开在夜空,而他微微含笑,神色宁静而安详。

佳期,我很感谢你,这么久以来,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满足。

可是现在我想要你离开我。

她问:为什么?他还是笑着的,却说:因为我爱你,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所以,请你离开我。

你到上海来,说了那样一篇话,骗了我,也骗了你自己。

你明明没有办法,这辈子你都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可是你却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我。

你有时候真的很勇敢,勇敢得近乎愚蠢,我一直说,你有一种孤勇。

其实,我只希望我所爱的女人,平凡而孱弱,不必事事自己挡在前头,当有任何事情发生,都可以有人替她遮挡风雨。

有人尽力照顾她,疼爱她。

我只希望你可以从容而幸福,跟你所爱的人,安宁的过完下半生。

我不需要你勇敢,我只要你幸福。

她只能说:你给了我很多,和你在一起我是很快乐的。

可是你不幸福,这世上能给你幸福的人,并不是我。

大朵的烟花还在她身后绽开,泪默默的淌过她的脸你没有回来的那一天,我知道你是跟孟和平在一起。

我想了一整天,最后我终于明白了,其实,这样更好。

真的,因为我可以放心。

蓝色紫色的弧光滑落,像是无数道流星,带着碎金的万点,散落在夜空里。

那句话,她却不能说。

她只是固执: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你答应过我,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再离开我。

她只能说要和他在一起,他答应过她,要跟她在一起。

别的话,她却不能说。

他微笑:是啊,我答应过,可是我没有办法做到。

你要我给你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即使我有时间,你也不能像爱他一样爱上我。

你怎么就这么傻,还有孟和平,你们两个怎么就这么傻,我原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傻的了,可是却遇上你们两个。

今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孟和平,我把他痛骂了一顿,我就没见过他那样的男人,硬把你往我这儿送。

如果我是他,我死也不会放你走。

她不能说话,风吹乱长发,丝丝拍打在脸上,又痛又辣。

可是那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不能够说出来。

她无论如何不能够说出来,她绝不能够说出来。

可是我真的觉得很放心,因为你将来是幸福的。

离开了我,你会很幸福的活着。

所以我真高兴,你并没有爱上我。

不然的话,我会内疚一辈子,我会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你。

放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我会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他将她揽进怀里,声音宁静得仿佛刚刚醒来:佳期,请你原谅我。

幸好你还没有来得及爱上我,幸好我还来得及,让你得到你自己的幸福。

他最后一次,吻她,咸咸的泪夹杂在唇齿间,他那样专注而眷恋,而她身体剧烈的颤抖着,无力抓着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

而她不能说,她什么都不能说。

他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可是她觉得这一刻,自己几乎软弱的就要说出那句话来。

如果可以,如果来得及,如果真的可以,她愿意。

她愿意用她现在有的一切,去换取。

她只要跟他在一起。

因为她爱他。

就如同他爱她一样,全心全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如今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却不能够知道,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她几乎没有办法,而他慢慢的离开她,他的唇角还有笑意,狭长的丹风眼,秀长而明亮,烟花还在无穷无尽的绽放,焰火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瞳孔里。

大篷大篷烟花的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那样绚烂,那样美丽,照亮他们两个,彼此的容颜。

我这辈子不可以了。

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等着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