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父亲重病的消息,急忙朝着苏州赶。
崔子更说着,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那日的苏州,同往年时节一样,烟雨蒙蒙的。
母亲很喜欢下雨的日子。
他同母亲,不是住在江南王府里的,而是住在一处单独的别院里。
那里是从前,成王在苏州城中住过的地方,也是母亲年幼的时候,住过的地方。
院子里种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一点儿也不名贵,荆棘丛上缠绕了许多牵牛花,一到早上的时候,便开得格外的娇艳。
母亲喜欢坐在一个老木架子秋千上,那秋千还是以前外祖父成王替她搭的,看上去十分的斑驳了,有时候不慎,还会将新穿的罗裙,挂掉几根纱。
因为苏州时常下雨,秋千的上头,支起了像是巨大油纸伞一般的凉亭。
父亲就会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推着,然后冲着他喊,子更,你怎么这么慢,你阿娘想要吃桑葚。
年幼的他气鼓鼓的站在桑葚树下,艰难的跳起来,烟雨落在脸上,润润地。
你不是学了轻功么?习武之人,连桑葚都摘不到么?记住,手上不能染了汁。
他汗流浃背,看着晃着秋千的母亲,又跳了起来。
到最后,一家三口坐在秋千架附近吃桑葚,嘴巴舌头都吃得变了色儿。
母亲吃够了,便会拿着桑葚,给他同父亲染指甲。
一大一小的坐在小凳上,同样的愁眉苦脸。
可谁也没有动。
待母亲尽兴了,父子二人方才会用染了桑葚的手,抓起长剑,在雨中比划起来。
而母亲则会拿起一卷书,安静地看着,隐隐约约的,好似还能够听到附近湖面上,歌姬清幽的歌声。
依旧是烟雨蒙蒙的一日,身上的衣衫,都好似带了一股未干的潮气。
他着急回城,一进苏州城,便直奔别院。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很长时间,都没有踏足这里半步,直到这半年病情加重了,方才叫人搬来了这里。
一路走来,杂草丛生的,路边不知名的小野花开得甚好,繁星点点的。
雀儿唱着歌,不远处的桑葚树上挂满了果,看上遮天蔽日的。
一切好似都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秋千架上空荡荡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崔子更来不及伤感,直奔主院行去,阿爹,我回来了。
阿爹躺在床榻上,胸前插着一把匕首。
屋子里乱糟糟的,药碗被打翻在了地上。
药水沁染了父亲写的折子。
段怡拿起酒喝了一口,在袖袋里摸了摸,好不容易摸到了一枚杏干,她将那杏干撕成了两半,塞了一半到崔子更的手中,下酒菜!干喝容易醉。
所以是你父亲,请封你大兄为江南王的折子。
布局之人,连故事的脚本,就都给你写好了。
老父亲病重,你赶回来探病,却是发现一直宠爱你的父亲,要把王位传给哥哥。
可你父亲,关键时刻拎得清,嫡子再怎么不足,那也是高贵之人。
而庶子……宠物被人惯久了,还真把自己个当人,生出妄想来了。
好好的江南道,又怎么会给一个庶子来继承呢?你听了嘲讽之语,心中大怒。
同你父亲起了冲突,你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药碗比打翻了,污了折子。
可你父亲说,只要他不死,这样的折子,要多少个,可以写多少个!你本就是暴虐之人,当年在定州城中造下无数杀孽,说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头也不为过,这样的人,弑父又有什么稀奇?听到你父亲的话,你杀机毕露,直接掏出匕首,杀死了你父亲。
正在这个时候,恰好有人进来,目睹了你父亲的死。
崔子更听着,苦笑出声,你就像是站在现场一样。
段怡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可不是,我还想着,等到不打仗了,我就一边搭桥修路,一边写话本子,到时候指不定能给我祈先生,赚出一口大棺材来。
我父亲身边的大丫鬟紫燕,恰好领着一众叔伯前来探病。
另有我父亲身边的亲兵崔石,说他听到我同父亲的争吵声之后,觉得守在门前偷听不妥当,便出院子避开了……崔石跟在我父亲身边多年,曾经还入过我玄应军,是旗帜鲜明的,站在我这一边,反对我大兄的人,他说的话,没有人会怀疑。
这样,你所猜测的故事,就完全成真了。
崔石的话,堵上了这个故事的一大漏洞,便是我进屋的时候,父亲其实已经死了。
故事什么的算个屁,若非我睡不着,谁会听你说这些故事?段怡说着,又拍了拍崔子更的肩膀,没有人在乎故事的真假,大家在乎的是成王败寇。
崔子更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拍肿了。
段怡讪讪的挪开了手,她清了清嗓子,又拿起一根柴火,胡乱地塞进了火堆里。
转移话题道,然后呢?我若是你哥哥,直接把你杀了了事。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崔子更张了张嘴,段怡一瞧,忙举起了手,我知道,你又要说,任何地方,都不是铁板一块!她说着,佯装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老人家说话,总是这样翻来覆去的。
就好像每次都语重心长的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崔子更一梗。
不是,他同老年人,叔叔,长辈,是脱不了干系了不是?但是,他还真要说,江南道也不是铁板一块。
这样一想,他有些囧囧地说道,之前我说过了,江南东道的兵,分了两种。
一种就是我父亲手下的江南军,另外一种则是我的玄应军。
我父亲手下,有两员大将。
其中一个叫做崔惑,是我的三叔,我父亲的庶弟。
另外一个,名叫周道远。
就像苏使公让赵传神来辅佐苏筠一样。
我父亲也让三叔崔惑,入了玄应军。
段怡闻言并不意外。
哪里有人生下来就会打仗,肯定是要有人教导同辅佐的。
兵法什么的,可以从兵书上学,祈郎中肚子里的三十六计,使得飞起。
可若是真打仗,怕不是顾从戎一枪,就将他刺穿了去。
像崔惑还有赵传神这样的老将,在军中颇有威信不说,还有很丰富的经验,简直就是二世祖们不可或缺的传家之宝。
崔惑投了你兄长?崔子更来剑南,身边无崔惑这个人,他也是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
第一八零章 一个妙人崔子更却是神色怪异起来。
我叔父崔惑这个人,有些一言难尽。
苏城的人都说,他是个疯的。
一提到疯子,段怡陡然想起了一条传言来。
那会儿她跟着关老爷子,到处搭桥修路。
知路无事可做,用绳子提了一罐子水,在周遭乱窜。
她就是有那般本事,路上撞见鬼都能闲聊几句,聊得鬼都觉得,此乃吾前世姐妹。
知路听了有趣的话,便回来学给她听。
这其中有一件事,说的就是江南道的崔疯子。
传闻那崔疯子生得貌若潘安,同京都段思贤,南北并立。
段思贤美则美,却是个草包;可崔疯子不同,他不光美,还能打仗……在他十六岁那年,崔疯子去寺庙里上香,偶遇了一位虞夫人。
虞夫人生得平平无奇,比他年长了八岁不说,还是个孀居的寡妇。
可姓崔的疯子一眼便属意于她。
虞夫人嫁的乃是苏杭有名的书香门第。
既是儒门,道德规矩那便是头上的天。
虞夫人进门不足三月,夫君围猎之时,不慎惊了马,当下便摔死了。
虞夫人年纪轻轻地便守了寡,在夫家深居简出,过了清修日子,这一过便是八年。
打那日偶遇之后,崔疯子便今日送花,明日送果,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他什么疯批手段都使了出来,硬生生地破开千难万阻,将那虞夫人娶了回家。
虞夫人亦是读过书的,羞愤得恨不得撞死去。
可嫁了疯批,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人都说虞夫人是落入了魔窟里,果然过不得两年,那虞夫人亦是疯了。
倒不是失了心智,而是同那崔疯子一般。
真真是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段怡回想着,她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知路那日少见的磕磕绊绊支支吾吾,显然这事儿传来传去,被不少人添上了没羞没臊的颜色,一下子变得靡靡起来。
崔子更一见段怡的神色,便知晓她也听过崔惑的丰功伟绩,他松了一口气。
这种事,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对面前的小姑娘说。
虽然段怡比寻常的十六岁女子,要有阅历有见识得多,使他觉得二人是可以并肩而立,好不费劲的对话的。
可这几日,不知不觉的被段怡带到了沟里去。
他母亲是郑王的姑母,算起来他同郑王是平辈的;而段怡的父亲,管郑王叫哥哥。
被她几次三番的念叨,崔子更陡然觉得自己沧桑了不少,好似有些厚颜无耻了。
他想着,轻轻地摇了摇头,将厚颜无耻四个甩了出去,面不改色的继续厚颜无耻起来。
你想的没有错,我叔父崔惑,就是传闻中的崔疯子。
崔子更说着,语气轻松了不少,叔母久居苏城,已经落入我兄长手中,叔父得知此事,毫不犹豫的领着玄应军倒戈。
但是他提了一个条件。
说不想让我父亲亡魂,瞧见我们兄弟二人同室操戈,不想让我死在江南东道。
因此要先放我离开,一旦离了这片土地,再怎么杀我,他决无异议。
且若是兄长应了,他便对天发誓,从此领着玄应军,效忠于我兄长。
周人将誓言看得极重,崔子更能够好生生的站在这里,想来是崔大郎听了崔惑的,放了他出江南东道,然后沿途截杀。
可崔子更是何等人物,一旦出了包围圈,便宛若飞鸟入林,游鱼下海,谁还能够擒得住他?再后来,我收到了叔父的传书。
只有短短两行字:粮贵,寄养,后还。
誓言,屁!段怡听着,哈哈的笑了出声……你这叔父,当真是个妙人!段怡说着,眼眸一动,若是全靠你一人养玄应军,那不出三日,就能把你吸成人干。
那盘丝洞里的蜘蛛精,都没有那么能吸!可让敌人养着,到时候再来制敌……像是赚了双倍是怎么回事?崔子更见她笑得欢快,眼睛弯弯的,因为思及旧事,而产生的满腔阴霾,瞬间全都消散了去。
他想了想,掏出了一个小锦袋,递给了段怡。
段怡还在想崔惑的事情,毫不犹豫的接了过来,怎么,这就是你叔父给你的信么?虽然你心比比干多一窍,山上的老狐狸精见了你都要甘拜下风。
但有句话我不得不提醒你,过去了这么久,人总是会变的。
就算崔惑没有骗他,他只是假意倒戈,玄应军还是听令于崔子更的。
但是世事难料,各人有各人的际遇,崔惑未曾改变,不代表军中其他人,就是乐意为了崔子更搏命的。
就像她当初在剑南军中一呼百应,可临了愿意随她浪迹天涯的,也不过数十人而已。
崔子更点了点头,所以要借兵,先寻了苏世叔借,再问你外祖父借。
段怡听着,心情愉悦起来。
崔子更这个人,总是很玄乎,像今日这般,掏心窝子的说话,简直就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她在他面前犹如白纸一张。
而他之前在她眼中,却是一团挥不开的浓墨。
这种感觉委实不爽。
到了现在,她又觉得,两人站在了天平的两端,变得坦诚了起来。
她想着,打开了那锦囊。
里头放着的,却不是想象中传信的纸条儿。
而是一个手串儿,碧绿的珠子,没有一丝的瑕疵,一看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物件。
段怡将珠子塞了回去,一脸的疑惑,给这个给我作甚?难不成这是你们玄应军的信物,掏出来便能号令三军?这么特别的虎符,我倒是头一回瞧见。
我倒也不会,三日便被吸干。
你不是喜欢金子,珠子么?这个给你,你也有人要养。
段怡忙将那珠串塞了回去,我二姐姐给了我好些,再说了,咱们现在有黔中可以吃。
我已经拿了你的长枪还有枪法秘籍,占了你大便宜。
还拿算什么事儿?她说着,拍了拍胸脯,我段怡虽然贪财,但那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没有钱了,我们会去劫富济贫的,嘿嘿,抢那些为富不仁之人,比抢你可让人心安多了。
放心吧,我同我的兄弟们,可都是有当土匪的一技之长的,饿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