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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2025-03-30 08:22:44

芳意何能早,孤荣亦自危。

更怜花蒂弱,不受岁寒移。

朝雪那相妒,阴风已屡吹。

馨香虽尚尔,飘荡复谁知。

当春阳捧着洗漱用具进屋的时候,不承想看到的居然会是一双哭红了的眼睛。

她狠吃了一惊,不由脱口问道:小姐,你怎么了?柔姬一怔,忙瞪了春阳一眼,春阳会意,立时让其他侍女先出去,然后才悄悄凑向柔姬。

柔姬将一面琉璃镜执在手上,细细照了照,脸上便有些尴尬。

春阳见她如此,心中也有些不平,小姐,姑爷怎么这样?您回去就跟老爷说,叫老爷给您出气!柔姬一把拉住春阳的手,少胡说!她默了会,才又道,我是嫁过来的人了,横竖也是我自己愿意……再者,永……待要叫他,又记起那句刺骨头的话,她及时忍住,他没对我怎样,是我……总之是初为人妇的缘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替我看看,能能施粉遮了,待会儿还得拜祠堂见礼!春阳听了扁扁嘴,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就利落地侍候她梳洗了,再施上粉儿,眼圈一围就盖得浓些,趁上胭脂一看,倒也瞧不出什么,只是眼略微有些肿罢了。

柔姬梳妆一毕,拿镜子左右都照了几番,总算满意。

春阳这才叫人上了早膳,也不过略动几样,便都撤了。

柔姬初来孙府,自然不愿失了面子,因此用过膳了,却一直在屋里等着孙永航来,一起过去给长辈敬茶。

然而等了半天,却仍不见踪影。

柔姬心中怨悒,不想失了娘家礼数,终于忍泪让府中下人领去前厅。

一到那儿,孙永航已经坐在那儿了,看见柔姬过来,只是轻笑,怎么不多睡会儿?这就过来了?,说归说,自己却始终坐着不动,那笑也轻薄得很,对于昨夜之事竟似半点没挂在心上。

柔姬看得心中发凉,然而只是忍了,柔姬入府,理当拜见公婆叔伯兄弟的,岂能躲懒?哦。

孙永航点点头,这才站了起来,那正巧,今儿叔伯婶嫂差不多都在这儿。

这时候于写云也笑着开口道:可不是?大家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太拘泥了!一边早有丫鬟奉上茶来,孙永航笑着负手一边,先向着长房的孙骥说:这是大伯。

柔姬接过茶,朝孙骥一拜,请大伯用茶。

孙骥笑着接过饮了口,连声请起。

孙永航挂着浅浅地笑,把周围一溜人都指遍了,柔姬也一一都敬过茶,这才了事。

柔姬忍过一阵轻微的晕眩,朝一旁毫不在意的孙永航望了眼,心中又苦又气,想他如此轻慢,心头又有恨。

她看了他一会,忽然笑着出声:咦?柔姬怎么没见太夫人?啊……是了,听说奶奶前儿病了,柔姬身为媳妇,理当去探视伺候的。

再者,听说姐姐也身体不适,柔姬就更应过去了。

永航,你说是不是?孙永航笑容有些紧,只眯着眼瞧她,却不说话。

一旁的于写云怕老太太见着人给脸色,便马上拦道:呵呵,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想你奶奶她老人家也会心领的,只是前儿大夫说了,她老人家这病需要静养。

呵呵,待得她好了,再见也是一样,要尽孝心也不用这一会儿。

柔姬仍笑得款款生姿,娘说的是,只是柔姬心中未曾拜见奶奶和姐姐,心头到底有些不安。

家父家母在柔姬出阁时也多为叮嘱,教导柔姬定要上敬孝道,顺服丈夫。

如今闻知奶奶病着也不去探视,实在有违常礼。

孙骥在旁一笑,正觉着他们三房太过得意,想钻条缝出来都难呢!这会儿有这个隙,他正好推波助澜,啊!柔姬说得是!既然她有这份孝心,想娘她老人家也该觉得宽慰才是,不定病就好了呢!有族长这一句话,便是定了。

几个人便携同往正房正院里去。

孙永航憋着不说话,只脸色有些严峻地往前走,心中又苦又怯,竟不知以如何面目面对骆垂绮。

柔姬边走边瞧着孙永航的脸色,见他如此,不由一阵冷笑在心,然而这冷笑亦是一闪而过,随之即来的又是一酸,酸得发疼,到后来竟也不知是何滋味。

一群人行至正屋,骆垂绮正陪着老太太用药。

丫鬟忙进来通禀,老太太当即放下了药碗,我今儿不舒坦,她们的心意我领了,叫她们回吧!话音才落,柔姬已以屋外扬声道:听说奶奶与姐姐身体俱有不适,柔姬新妇入府,不曾拜望,实在有亏常礼,望乞奶奶准允一见,也好让柔姬行长幼之礼,晚辈之责,不遭外人耻笑不知礼数。

说着盈盈一拜。

于写云忙去扶起来,也跟着道:娘,柔姬知礼行孝,娘您就成全她这点孝心吧!老太太欲待不见,但她素来心肠软,见不得人求,如今虽恼那相家,但只道是相府逼人,于这嫁过来的孩子亦是不记恨的。

眼见着人家秋寒天里跪在外边,老太太心头也过意不去了。

她扭头来看骆垂绮,只见她怔怔的,也不说话,心中就有些为难起来。

外头见一直没声,于写云便又叫了声,一旁的孙永航像正被油煎着似的,没半分好过。

这一声,倒把骆垂绮叫回了神,她抬眼看着老太太为难的脸色,微微苦笑了下,奶奶,这是礼数,垂绮不敢叫奶奶为难,就请人进来吧。

说着,便站起了身,向外头迎去。

她轻轻吸着气,努力稳着脚步,然而连日来的焦心焚虑,再加之有孕在身本就极易疲劳,本来就有些儿气虚,如今步步行来,真有晕眩之感。

她走到帘子处,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叫丫鬟打起帘子来,一手早扶着边上的门框子。

朗朗秋日下,梧桐零落的院子里,孙永航正站在一处樨桂下,紧锁着眉,怔忡的视线与她相交,只看得骆垂绮心中大痛,脸色更显苍白,只是咬着唇硬撑。

孙永航见她面色惨白,唇际黯淡,似有不胜之怯,心中忧急,就欲跨上两步相扶。

然而这时柔姬却快他一步,轻轻斜上一步就欠了记腰,姐姐安好。

骆垂绮耳边只觉轰轰地响了一阵,天地便开始摇晃起来,但她仍勉力扶着门框子深吸口气,竭力撑住。

她朝柔姬苍白地一笑,也勉强欠了欠身,然而欲吐的话却是这般艰难,……妹妹辛苦……,每一个字就似一枚钢针,吐一字就钉一枚在心尖。

原来明净高爽的天突然有些刺眼起来,骆垂绮晃了晃,孙永航急忙越过柔姬就要相扶,却被垂绮一垂手避开,眼光未曾落向他,就与他擦肩而过,朝于写云微有些不稳地一拜,娘安好!奶奶正在屋里,请您进屋用茶。

嗯。

于写云瞟了她一眼,只略略点了点头,便往屋里行来,走至柔姬身边,还一手拉住了她的手,满脸是笑,柔姬,一起进去吧!是,娘!柔姬甜甜一笑,回身朝孙永航一瞟,又带向骆垂绮,目光微微停驻,悄声一记冷笑,便进了屋。

骆垂绮看见了这一眼,也看见了这一笑,心中凄苦更甚,脸色不由更白,呆立了会儿,只得勉强举步往屋里去。

孙永航一直在边上紧紧看着她,见她上前,伸手就扶住了她的手,哑着声音叫她,垂绮……骆垂绮恍惚地抬头,与他深苦的视线相触,那一瞬,似是旧日的千恩万爱都勾了起来,只是缠绵牵念。

只这一瞬,二人都觉得外界一切都尽数退去,天地间只剩下彼此,这般切近,却又这般遥远。

蓦地,屋里传来几声轻笑,如黄鹂啼春,娇软可人,可这声笑亦如铁戟钢刀,一下斩尽孙永航与骆垂绮之间的缠绵,只露出一片破败荒芜。

骆垂绮收回目光,硬逼着自己绽出一痕浅笑,然看在孙永航眼底,便是这世上最苦最痛的心酸悲凄,就如同生生世世的烙印,扎在心口,永难磨灭。

孙永航紧紧握住她的手,极紧,生怕一放开就再不相见,然而骆垂绮终究是闭上了眼,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狠心抽回手,就往里一步跨进去。

孙永航呆呆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风过一阵,便把什么感觉都带走了,就如同这手一直空着,不曾抓住过什么。

而屋里,老太太虽没有笑脸,但好歹也已经喝了柔姬献上的茶,正由于写云陪着说话,见骆垂绮白着脸进来,于写云脸色便有些冷。

但老太太却马上拉了她在边上坐下,快坐,有身子的人,不能累着!看脸又白成这样了!骆垂绮微微扯起一笑,就如同经了霜的娇花,总带凋零,谢奶奶挂心,不碍事的……老太太叹了声,也皱着眉不语。

柔姬在一旁看见,轻轻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冲着骆垂绮就是一拜:柔姬给姐姐请安!说着接过茶盏就向骆垂绮欠了一礼。

骆垂绮看着她的笑脸,芙蓉笑靥,娇胜春花,新妇呵,总是如此美丽张扬,哪像她?已是雨打的梨花,残败不堪了。

眼中的涩意慢慢浮上,骆垂绮只是掐着指甲忍着,勉力凑出一笑,……妹,妹……多礼了……她抖着手接过茶盏,手冰凉,似是浑身的热度都褪到了这茶上,只觉这茶盏甚是灼烫,烫得人根本拿不住手。

她瞅着这茶,心中那几枚针插得更深了,那泪意似要禁忍不住,她只有拚命忍着,拚命瞠大眼睛,不想流下来。

茶汤碧绿芬芳,然而在她看来,那色在一片朦胧间似是带了血泪的刺目。

她吸了口气,接过仰头一饮,将那茶汤,连同一时滴落的泪一齐饮下,苦涩入髓。

柔姬分明瞧见,那笑意便更觉娇艳,她笑着对骆垂绮道:姐姐有了身子,自当好好将养,孙家的后嗣可全系在姐姐身上呢!于写云见老太太不说话,便连忙跟上一句,呵呵,柔姬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难为你这么想!柔姬又笑,姐姐但请好好养着,妹妹自小只是一人,也没个姐妹作伴,如今好了!有了姐姐作伴,妹妹心里着实喜欢。

只盼着姐姐不把妹妹当外人,有什么心事烦恼,妹妹极愿分担。

就是上孝公婆,服侍夫君,姐姐有孕在身,有什么不便之处妹妹也当尽力替姐姐周全的,姐姐尽管放心。

字字锥心的话,刺得骆垂绮心都在发抖,只是出不了声。

末了,直憋了许久,她才极低地吐出一句,……那就有劳妹妹了……一句话了,心头又是悲又是怒,气急上攻,忍不住就咳了起来。

孙永航仍呆呆地站在门外,只想着方才骆垂绮的眼神,根本也未曾听见里面说过些什么,此刻听得咳声,才似回了魂般地奔进屋来。

果见骆垂绮抚着胸口猛咳,他立时抢上前想扶,然而骆垂绮眼见他手伸过来,侧身就是一避,直咳得脸色涨红,才奋力忍住。

柔姬无言冷笑了下,只是看着,心头是又尖又锐的痛,只有在看到孙永航眼中的愧恨与骆垂绮这般羞愤时,她觉得那痛才略微好些。

孙永航见骆垂绮如此,也不问其他,只回头恼怒地瞪着柔姬,正看见她冷笑地对峙,眼神更是一沉,要请安也请了安了,这就回去,也让人好好休息休息!于写云见儿子说话有些冲,心头不喜,然而又不敢说什么,只好笑着挽住了柔姬,呵呵,也是!你奶奶得好好养着,垂绮这身子也得多休息,你今儿这一折腾,定也累坏了,还是跟娘回去好好再去歇歇。

柔姬浅笑着应了,又朝老太太和骆垂绮欠了欠腰,既如此,奶奶和姐姐请好生保养,柔姬明日再来探视。

老太太见骆垂绮脸色一直不对,心中挂心,只是看了柔姬一眼,点了个头就算应了。

于写云见状立时也拜辞了,挽着柔姬便出了正屋。

孙永航仍站在屋中,只拿眼瞅着骆垂绮,想说什么,却又难说,心中只是苦。

垂绮……他轻唤了声,声音干涩而哑,只是万语千言都吐不出来。

骆垂绮别开脸,默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你走吧!语声绝决,不得转寰。

孙永航听得心口直发冷,而外头,于写云早唤过几声,航儿!你爹正等着你商量事呢!老太太见状也叹了口气,只拿眼心疼地看着自己孙儿,航儿,你去吧!过几日再来也无妨!孙永航一听老太太的语气,心中一疼,万般的委屈就似要喷薄而出,奶奶……语声已带哽咽,然而强自忍耐了会,又瞧着骆垂绮只是背着身不看他,满心的痛苦抑悒无从诉说,怔怔地站了会儿,只好出去。

临去前,他又朝老太太一跪,奶奶,垂绮她身子娇怯……她喜欢吃肉桂谷前饼,茶只喝太极翠螺……日后,日后就请奶奶多照应着些……话到后来,已是哽咽出声。

老太太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孙永航再磕了个头,才吸口气起身离去。

临去前仍未等到骆垂绮回头瞧上一眼,哪怕只是眼角余光。

老太太见着孙儿离开,心中也是悲叹。

她转过身来想劝劝骆垂绮,然而凑近一看,只见骆垂绮早已满面泪痕,只是死死地咬着唇,半声不吭。

夜了,一条身影伏在一角檐上,露重霜寒,瓦檐上一片凉湿。

孩子,陪奶奶一起住可好?不用了,奶奶。

声音浅浅一顿,溶月万一回来了,她一定先去那边找我的……唉……溶月,垂绮啊,我已经命他们定要寻回人来了,你也且宽宽心,我看溶月这孩子有福相,不会有事的!……但愿吧……奶奶,您好好保重,垂绮回去了。

接着,门吱哑一声,一抹单薄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骆垂绮。

夜间的寒气顿时欺过身来,她静静地望着凋落的银樨梢头,夜空繁星一片,在寂静中热闹。

已过霜降,蛰虫咸俯,院里一静便是阒寂,再无别的声响。

寒气有些盛,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回身往西行。

一边的丫鬟也不出声地打着灯笼走在边上。

梧桐院落,霜打百草,回影苑已是季秋深锁。

锁住的是秋?亦是她?骆垂绮微微苦笑,身边蓦然觉得浮过些熟悉的气息,就像,就像是……永航。

心中涩意涌上,朦胧间,她仿佛看见了夜阑时的灯盏,照出促膝长谈的一双剪影;她仿佛听见了嬉笑的斗棋,薄醉的欢语。

泪珠子悄悄挣出一颗,滚落,那些朦胧的景象,那些似有若无的声音便一齐退去,只剩下这空落落的庭院,深院锁清秋!连片落叶都飞不出去呵……她怔怔地立了会儿,才回身对丫鬟道:你回去伺候太夫人吧。

那丫鬟有些担心地瞅了几眼她,终于还是勉强应道:是,少夫人。

她将灯笼放在边上,一欠身,才往回走了。

骆垂绮也没看那灯笼,只单手推门进屋,阒黑的屋子里,几日不住便散出一股冷僻味。

骆垂绮在这黑暗里站了许久,让自己仔细地触抚着这种冷僻,让自己仔细地习惯着这种冷僻。

屋子是隔门隔窗的,寒意一时透不进来,然而,这冷僻却比外间更为浓重,压得人心底好沉,好沉。

她让眼睛适应了暗,便开始摸索着去打灯。

嗤一声,室内骤亮。

骆垂绮打量着四周,空空的屋子,那未曾绣好的一幅童剥莲子还搭在窗台下。

看到香炉,她走了过去,掀开顶盖,溶月应她的喜好放着的玉檀香还有半截剩着。

理不清心中到底是何滋味,她仍将香点了,再坐回床檐。

抬脸望去,床角上四只吉祥如意的小香包仍静静地悬着,一动不动,连穗儿都不曾一荡。

玉檀幽幽的香气透了出来,渐渐盈满一室,暗弱的烛光里也有些淡淡的烟气萦绕出来,清寂!心里一阵干涩地磨痛,骆垂绮忍不住咳了几声,檐上只听一声咔地轻响,有些许灰坠下。

骆垂绮轻轻接在掌心,想站起身净手,却忽感一阵疲惫。

她单手覆上腹部,手的冰凉在触到身躯的温热后,有片刻的寒意,然而立时这感觉就退去了。

掌心微微热起来,她轻靠上床柱,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孩子,你可正是在慢慢地长呢?她低眼浅浅一笑,算起来,你也是娘的福星了……若不为你,只怕娘现在已不能再坐在这床上了……她轻轻闭上眼,孩子呵,娘也只以你作为最后的依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的!泪溢出眼眶,直到颊边一阵湿凉,她才好似忽然惊觉过来似的,猛然睁开眼,将泪抹去了。

不哭的,不能再哭了!娘曾经听人说过,哭伤身,损元,娘自己是无所谓了,但还有你,为了你,娘也不能再这么伤心下去……呵呵,你说是不是?她抹着泪,然而却是愈抹愈多,抹到后来,她不禁有些气恼,只是重重地抹,这是怎么了?说好不再伤心的……哽咽阻去了原本欲吐的话,她咬着唇,只是抽泣。

春阳端来的洗梳的水已经换过两次了,这一次,水又凉了,而柔姬却仍未没那个安寝的意思,只是坐在那里,直直地瞅着烛火。

春阳看得慢慢皱眉,心里直怨孙永航,才是新婚第二夜,却到了三更天了,仍没个踪影,叫人去找了,却是整个府里都翻了个遍,仍是不知去向,真真可恨至极!看看自家小姐这么怔怔地守着候着,春阳叹了口气,再去换了盆水,凑上前道:小姐,别等了,先洗漱了就寝吧!您今儿一早就起了,这么累了一整天,也一定累了……柔姬朝她看了眼,神情淡明得就像那香鼎里透出的烟,春阳,你下去吧!这儿不必伺候了。

可是……春阳不愿,然而却见柔姬又回过头去看那烛火,她也只好不再出声。

她轻轻地打发了其他丫鬟下去了,才静静地候在边上,看着柔姬瞅着烛火出神,她好似也入了定般。

许久,忽然咣一声更锣响,她才猛然惊觉过来,似是唬了跳似地浑身一震,顿觉寒意侵肤,冷得直抖。

她朝柔姬觑了几眼,终于忍不住劝道:小姐,都已经四更天了,您先歇着吧!这么等总不是个法子……柔姬恍惚地回过头来,又看看烛火,低低地问,四更天了?是啊,已经打过更了。

春阳拿了件袍子在手,替柔姬披上,小姐,更深夜寒的,还是歇了吧,啊?柔姬望着紧闭的屋门又呆了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春阳赶忙换过热水,伺候梳洗毕了,再替她卸下珠钗,梳好头发,换过衣裳。

好容易待她上了床,春阳也连打了几个呵欠了。

正想替柔姬捂好被子,手忽然就被温温地握住,春阳一愣,瞅了过去,小姐?柔姬一眨不眨地瞅着她,静了许久,才开口,春阳……你说他今晚还会不会来?春阳一愣,随即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小姐这是说什么话呢!姑爷能去哪儿啊?肯定会回来不寝的。

他……不会去那边吗?春阳再一愣,细看柔姬的脸色,却见她眼波盈盈,已凝了两汪泪在里边。

唉,她心底叹了口气,小姐真是多心!方才不是有人回禀过了么?姑爷不在府里。

若在那边,哪个下人敢这么大胆,欺瞒我们相家的人?柔姬听了想了许久,才轻轻应了声,嗯。

方才紧抓着春阳的手也慢慢松了开去。

春阳舒出一口气,看着自家小姐,心头又是难过又是叹气,但也不便说什么,仍只退出屋外。

这一整夜,孙永航没有回来,柔姬困极的眼也始终挣扎着没有闭上。

然而清晨,就在春阳伺候着柔姬梳洗并上妆时,孙永航却推门而入,浑身濡湿,衣襟上还沾着污。

柔姬本是怨悒地瞧过一眼去,然看他如此模样,心中大奇,继而有些心疼,也不知他在哪处弄成这样狼狈,忙站了起来,永……你,你怎么了?春阳也是大奇,但仍是快手快脚地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汤。

孙永航闷闷地进屋来,听了柔姬的询问,只是抬眼朝她看了眼,并不作声。

柔姬与春阳瞧见他眼底的血丝,都微吃了一惊,然而春阳却打先赶着笑问了一句:姑爷,您可回来了!小姐可是等了您一晚上呢!春阳打小伺候着小姐长大,可是头一回瞧见小姐有昨晚那么好精神!话中带刺,孙永航何尝听不出来,但他也不甚着意,只是微扯唇角淡笑了一记,一晚上都没睡好啊?可是咱们心有灵犀,我也是一晚上都不曾睡好呢!柔姬听了这话,不由脱口问道:怎么呢?遇上了什么事么?孙永航忽地朝她轻轻一笑,那笑意深邃而平静,竟隐约带了抹别具用意的温柔,柔姬,今儿得归宁不是?所以我特地赶着回来了……他倾身走向前,微微打量了下她的脸,手指便轻佻地滑过她有些发青的眼袋,看看,把自个儿弄成了什么样子!以后不用等我了。

昨晚我也是临时有事,往日积下的旧案都堆成山似的了。

呵呵,这些都是小事,但却繁琐得很,唉……他揉了揉眉头,露出满含了歉意的一笑,那是些没头没绪的,昨晚好容易理出些眉目了,一呆着就忘了时辰。

到了四更的时候才想着起身想寻些饭吃,才知道自己在衙中那么晚了。

想回来,又怕你已经睡了……柔姬听着这番话,饶是明知其中的真意不过几分,然心中已是满足已极,感动浓浓地涌上,让她双眸濡湿。

一旁的春阳也听得心里颇平。

孙永航眸光微微眯紧,只是笑意不变,随手拿起边上的一角丝帕,替柔姬轻轻将眼角的泪珠子抹去了,才好声道:怎么这样呢?待会儿可就要回门了,叫岳父岳母瞧见了,还不当我孙永航欺负你相大小姐了?柔姬听了轻轻一笑,连忙红着脸接过丝帕将泪抹了。

这一抹便是将几日来所感所痛的委屈都给抹去了,只一味的甜蜜。

一骑轻车,载着柔姬归宁相府,孙永航跃下马时,相夫人早就候在府门外等了半天。

孙永航看着相夫人拉着柔姬的手直抹眼泪,心里就一阵发酸。

当日垂绮回门,他陪着到了她舅舅舅母家,可他们迎的是他这个孙家的孙子、老爷子最爱重的孙子,却并非是自己的嫡亲外甥女,哪有这般疼宠?哪有这般温情?连垂绮都一直神情内敛含笑,她……原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啊!她一直在隐忍,连到先父母的坟前,她亦是强欢作笑,笑着拉着他向自己的父母说话,笑着酹酒,她一直都在笑,哪怕眼角泪光盈盈。

她何曾有柔姬那样的福气?看向相氏夫妇扫过来的审视的目光,孙永航收摄心神,浅浅一笑,上前扶住柔姬的手便入了府门。

一入正厅,聊了些琐事,用了午膳,相夫人便拉着柔姬往屋里说体己话去了。

这边,相渊也和孙永航二人坐着慢慢地喝茶。

相渊朝孙永航瞟了几眼,才呵呵笑着开口,永航啊,柔儿是我们老来唯一得的一个女儿,打小儿就宠,但凡有什么就依着她,所以,这十几年下来的脾性养成了,总脱不过一个‘娇’字去,是娇养,也是娇惯,但凡有着什么错处,你好歹担待些啊?孙永航连忙客气地回了一礼,才笑道:岳父大人如此说话,真叫小婿无颜以对了!呵呵呵!相渊大笑,连连拍了几记他的肩,但眼神却有些深起来,唉,儿女大了总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做父母的原也不该多过问什么。

只是,才新婚,她们女儿家总那点心肠,多陪着多哄着才算是贴心的。

孙永航马上觉出点味儿来,笑意便更深更浓,啊,岳父大人您说的是,小婿受教了。

语锋中半丝儿不透什么,这反倒叫相渊开始琢磨起来。

他喝了口茶,再敛眉想了想,才正经地问:永航啊,如今都成一家人了,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明说。

孙永航微一沉吟,仍只淡笑着敛去,呵呵,有劳岳父大人惦记,小婿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为难之处。

不过是前些日子一直休假在家,这一去政事上自然落了许多。

本就是些琐务,没个头绪,昨日这么一理,一时就忘了时辰。

往后自然会多注意些的。

相渊捋了捋胡子,见孙永航半点不肯明说,只觉着他这话中别带他意,待要细想,相夫人已拉着柔姬出来。

相夫人朝孙永航笑看了许久,而一旁的柔姬却一直红着脸不语,相渊一瞧便已看出三分眉目,回头看向孙永航的眼神里不禁又多添几分亲切,这一回笑,便是十分的真,再不掺丝毫试探。

相夫人回头看看女儿神色,就朝孙永航笑道:永航啊!你别笑话我们这老头子老太婆会多事,可实在是柔儿自小没离过家!她这一嫁呀,我们二老晚上是倍觉冷清!呵呵,今儿就是特来讨你个信儿,让柔儿在娘家住一晚再走可好?孙永航一听忙站了起来,连声笑道:岳母这是说哪儿话了!理当如此!理当如此!他又揖了一揖,本当永航也是应该留下,陪您二老共叙天伦,然只因衙中公务缠身,许多本章都待整理,实在是脱不开身!这还请岳父岳母多多体谅小婿!哦?相氏夫妇一听这话,那高兴的劲头便不由一沉,柔姬在一旁忙打了圆场,爹、娘,永航正是这几日忙着呢!今儿就是想特特陪着女儿归宁,昨儿才一晚上没睡好赶着公务来脱得这半日闲的呢!相渊一听这话,终于和前言接上了茬,也终于思索透了孙永航前番话中所透出的信息,永航啊,衙里到底是些什么事繁忙啊?孙永航眼眸微细,啊,回岳父大人的话,小婿这忙说来也小,只是琐碎。

算起来,这应该算是军饷的审记吧……孩儿自领兵回来之后便被调至户部,正巧赶上军饷一事,度支郎中便将历年来的军饷审记让孩儿誊录出来,以便详报给皇上,以明用度。

什么?就做这个?相渊一听脸色就沉了,他是老臣,自然熟知各部的活儿。

这誊录审记的事的确是最为烦琐的事儿,而且还吃力不讨好!做好了,那也没个什么喜头;做不好,惩诫却是逃不掉的。

哼!多半是户部的那些人见着女皇要闲置他们孙家,便摆了这么一道!他来回在堂屋里踱了几步,他人也不敢相扰,只静静地等着,片刻后,相渊拍了拍孙永航的肩道:好孩子,老夫知道你!你想得对!好男儿理应逞志四方,岂可枯守着家中妻小浑浑度日?老夫也知你才具卓异,放心吧!且等些日子,老夫自然会向皇上多多举荐你的!孙永航展开一朵笑,谦逊有礼,望去只觉风采翩翩,温润如玉,然而这有礼之间却隐着一抹疏淡,连这笑,亦显得从容得近似早有所料。

小婿多谢岳父大人提拔!相渊甚是宽慰,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哈哈笑道:好吧!你且去吧!公务还是要紧的!这半日假只怕你又得忙到晚上了,快去快去!只是也别累着了,又叫柔儿看着心疼!说着,他又回头朝柔姬一笑,明显着打趣。

爹!柔姬娇嗔。

孙永航淡淡一笑,朝二老都施过一礼,才道:那小婿这就告退了,有所不恭之处,还请岳父岳母大人见谅!唉,去吧!相夫人也是微微笑看这个女婿,心中有一百个满意,回头看着女儿的神色亦是欣慰无比。

柔姬见他要走,便也拿眼直瞅着他,心中万分不舍,然而又不便作留,只好挨挨地走至身前,轻声道:晚上早些睡吧!公务是要紧,可也别累坏了人!孙永航轻轻一笑,眼神瞟过相氏夫妇的注意,便一手执过柔姬的手,握在掌心,轻轻一紧,你也别只顾着和岳母大人聊家常,就又睡晚了!这几天辛苦,也趁着在娘家好好歇一歇。

虽是寥寥数语,然而听在柔姬耳里却觉得万分窝心,抵得去他千万个错待,抹得去他千万个不是,只满心满眼里的爱恋痴迷。

她迷蒙着双眼,轻轻一点头,嗯。

心中只盼着这光景能持续个千年万年。

那我走了。

孙永航放开她的手,深邃的眼神朝相氏夫妇看去,再一揖,起身便走,再不停顿片刻。

一出府门,他即刻如来随身跟来的小厮问道:昨儿历名有消息来吗?那小厮一怔,随即回道:回航少爷的话,没有。

孙永航皱了皱眉,朝着远处望了望,神色暗肃,你就留在这儿伺候着,不必随我去了!说罢便翻身上马,一路朝宫城驰去。

当孙永航回府的时候,天色已然大暗,他也不回主屋,就只径直奔向回影苑。

人才穿过园子,正想悄悄掩去,却忽见自己亲娘身边的大丫鬟锦儿行色匆匆地由里边出来,怀里还掖着什么。

孙永航眉头一皱,心中直起了什么不好的推断,以为自己的娘又去妻子那边不知干了些什么。

他一闪身,当下拿住了锦儿的手腕。

锦儿本就有些提心吊胆,此刻忽见一道黑影,而自己手腕已然被紧紧地扼住,当即吓得魂都没了,直直地软倒在地,喉咙里只咯咯地响,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无月的夜里,只天际隐隐的微光,笼住孙永航一身狂怒的气息。

他冷声喝问:你到这儿来做什么?是谁叫你来的!锦儿原本欲晕过去的神志,在听得这熟悉的语声时,顿时有些清醒过来。

她情不自禁地吁了口气,猛拿另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胸脯,以平复狂跳的心。

原来是航少爷啊……孙永航见她神态自然,心中疑虑更甚,再问了一遍,你到这儿来做什么?是娘叫你来的?锦儿腕间吃痛,只能朝孙永航勉强一笑,回少爷话,是,是少夫人叫奴婢来的。

垂绮?孙永航一怔,继而急问,她叫你有什么事么?是身子不舒服?锦儿原本还有的一些犹疑,在听到这几句话后也是烟消云散了,她回望着这个主子焦急关切的脸,又看他频频往园里那盏微弱单薄的灯光看去,心中也微微叹了声,然而欲出口,她却是仔细地朝四下里都张望了一眼,才悄声道:航少爷,你边上来,锦儿告诉你……孙永航心中讶异,盯着她的神色,由她往边上墙角一拉。

航少爷,其实少夫人是想让奴婢帮忙找溶月……孙永航微微一声冷哼,找溶月?她会找你帮忙找?锦儿有些吃不住这一冷哼,只好婉言道:航少爷,奴婢自知罪孽深重,害了少夫人,也害了溶月……可是,可是奴婢还是个人,奴婢这良心也还没丢……她说一个字,心里便勾起一分愧疚,到最后,已有哽咽。

孙永航微微别开脸,心头并未有所折转,正想讥讽几句,然而忽觉她话中其意古怪,你方才说……害了垂绮,害了溶月?为什么这么说?锦儿见终于问着这个,心中更是愧恨,扑一下便跪倒在孙永航面前,航少爷!是……全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害了溶月啊!是奴婢害了她的……孙永航越听越古怪,只一把就揪起了她,先别忙着哭!把事情交代清楚了!是,是……锦儿抽噎着,但仍是把当日情形俱说了一遍。

她愈说,孙永航的眉便愈紧,到最后已然全身都在微微发抖!锦儿看着有些怕了,也不敢再哭,只憋着气缩在一边不敢吭声。

孙永航死攥着拳头站了半晌,才仰面朝天,目光中一片悲凉,似是这整一秋的凄怆都凝入了这一双眼中,只见衰飒。

她……托你找溶月?锦儿本呆呆地望着他发怔,冷不防他问出这一句来,只觉暗哑难辨,不由又问了句,航少爷您说什么?她上前了一步,怀中所揣之物叮一声落入地上。

孙永航闻声转头,已快锦儿一步将东西拾起。

白色的丝绢裹着两支凤钗。

孙永航无声地扭头看向锦儿。

锦儿被这双寂寂的眼眸盯得有些发怵,不由退了两步,勉强笑道:这,这是少夫人叫奴婢,叫奴婢去托人找溶月的……孙永航收回目光,只手细细地触抚着钗上的细纹,仿佛隔着这钗也触到了那头云鬓,乌丝青青。

他猛然似想起什么似的,摸向了自己贴衣藏着的一只香包。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还有那一并乌丝结成的同心结……锦儿见他面色百变,又喜又悲,心中不由纳闷,以为他是想起这凤钗典当的事,心中不甚舒坦,便忙道:航少爷,奴婢方才也是百般不肯要这凤钗的!原是奴婢造下的孽,就当由奴婢来赎罪才是。

只是少夫人她……孙永航扬起一手,阻了她的话,只轻轻点头,我明白……他吸了口气,才低低道,锦儿,今日我孙永航求你一事!说罢,他竟撩衣跪于锦儿的面前,吓得锦儿手足无措。

航少爷,你……说着便想去扶。

孙永航拦住她的手,只是沉声道:锦儿,你也知道我娘的性子,事非到临头,万不肯稍认个错处!然而我毕竟是她的儿子,当面强逼总也不能。

锦儿听出些话意来,想自己一时多嘴,终酿大错,心中亦是百般愧恨,因而听孙永航说到这里,她也当即咬牙应道:航少爷,锦儿并非是个笨人!航少爷有什么事就吩咐吧!锦儿就是刀山火海也下得,只求这心安理得,再不至背负什么罪孽!好!那孙永航即在此多谢了!他朝她猛行了一礼,才站起身来。

你放心!只是演一出苦肉计。

锦儿忙抹干眼泪,细细听得分明了,仍回于写云屋里伺候。

柔姬终究是未在相府留宿,仍回了孙家。

这一夜,本是满心欢喜地想等着孙永航回来,好给之以一个惊喜,谁知待清晨醒来之时,身边仍是空空的衾被,并未曾有人来的踪迹。

柔姬有些失落地拥被而起,春阳已敲门进屋,正伺候着柔姬梳洗,忽见外间下人个个往前厅里赶。

春阳奇怪,便逮着一个,叫进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呢?一个个的,大清早干什么呢!那下人支吾了一下,春阳便上了些火气,冷声哼道:好啊!这一个个的,主子问话都拖三拖四、鬼鬼祟祟的!你不肯说?无妨!我家小姐待会儿就回了夫人,看这府里还留你不留!那下人吓了一跳,忙跪下道:求二少夫人不要!小人……春阳听得此语又是一怒,什么二少夫人不二少夫人的!当下就踢了他一脚。

哦哦,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是少夫人!是少夫人……那下人连连打了自己几个耳括子。

行了!到底前面出了什么事?柔姬轻轻抿了口茶,问出第一声。

回少夫人的话,前厅里,航少爷正拿着夫人身边的锦儿要动刑呢!锦儿?动刑?永航回来了么?柔姬不解地拧了眉,这又是为什么?呃,听说是锦儿私自伙同一个人贩子,将少……那下人急得冒出了些许冷汗,只不知该如何称呼骆垂绮,呆了呆,只好道,将,将骆夫人带过来的丫鬟溶月给卖了……航少爷,正,正审着她呢!柔姬听了此话,神情就是淡淡,听说是永航亲自拿了婆婆身边的贴心人儿动刑,还为的是骆垂绮身边的一个丫鬟,心头就有些不舒坦了。

待要去看看,又觉自己这处境尴尬,便索性不动,仍坐在那里用茶。

然而这茶竟是越喝越没滋味,柔姬心中烦躁,便有些迁怒于下人,什么大事呢,要吵得我都耳根子不清静!还不干你的活计去?要再这么探头探脑不务正事,定将你赶了出去!是,是!谢少夫人不责之恩!谢少夫人!那下人又连连磕了几个头,一溜烟跑了下去,心中直道无妄之灾。

柔姬闷闷地坐着,春阳微知其心意,便笑道:小姐,今儿秋气爽朗,不如春阳陪你去园子里走走?嗯。

柔姬嫌坐着也无趣,便与春阳往撷芳园行去。

已近冬日,秋气衰飒,风已略带寒气,清凛凛的,透出些刺骨来。

正行几步,就隐隐听见前厅里传出几声怒喝。

别仗着你在娘跟前讨好伶俐!今儿要再不吐出个实情来,我定饶不了你!哼!我孙永航也是十万军中历练过的,要心狠还不容易?告诉你,在我手下,就是山一般的壮汉都吃不消,你趁早还是说个实话,也好保住你的命!……航少爷……奴婢实在,实在不知道……那,那溶月,是……是自己跑出去的,过了几日仍未回来……奴婢镇日守在三夫人身边,怎么,怎么可能去与人贩子有勾结?这么说,你是不知道了?哼!当时娘跟我说,就是你镇日打探着溶月的行踪,如今她不见了,你却说你半分不知?说!你密谋了谁?伙同了谁?把人卖去哪儿了?柔姬听了眉儿暗蹙,耳边只一片哭声,以及鞭子动刑的声音。

她微一思量,心中便拿了主意,也往前厅行来。

正跨步入堂,只见于写云脸色发青地坐在那边,而孙永航正怒火勃发,目光严厉地瞪着已趴在堂中的锦儿。

那锦儿平日看去伶俐得紧,如今却是发丝零乱,一身缂丝细花裙已现斑斑血痕。

娘,永航。

她声音不轻不重地一唤,顿时厅中气氛微微一松。

于写云似得赦似地猛地站起来笑迎她,啊!是柔姬啊!来来来,过来坐!她一边去拉她的手,一边问,昨儿本是叫航儿陪着在娘家住一宿的,你却孝心那么重,也不嫌累,坐着车又回来!唉!真是个惹人疼的孩子!柔姬浅浅一笑,朝孙永航瞟了眼,见他在看见自己后亦是压抑了怒气,心头不禁一喜。

娘,这是媳妇应该的!她眼睛转了转,就瞟到了堂前的锦儿,笑着一问,娘,锦儿素日乖巧,今儿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了?柔姬大老远就听见她在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过来瞧瞧。

哦,呃……于写云听问,有些尴尬,但有孙永航在边上重重一哼,她也只好答道,哪!还不是垂绮身边丢了一个丫鬟!航儿说是我身边的人一直知道那丫鬟的行迹,现下正拿着人问呢!唉!口口声声是指孙永航无理,然而却这般放任懦弱。

柔姬略微一想,便有些了然于胸,于是就笑笑说,唉!眼下这么逼着她认个错处也无意义,正经寻了人才是真!她朝孙永航看过去一眼,心头微微一涩,再说了,姐姐必定也心头记挂,这活生生的人,不管卖了还是怎么,总能留个线索,天都虽大,但依我们孙相二家,哪还真找不出个人呢?娘,您说是不是?于写云正担心着儿子责到她身上,上回新婚之日是承诺过,一成亲便给人。

现下人早不知哪儿去了,她哪还交得出人?儿子是多精明一个人?总不会叫她这么轻便地就应付过去,唉,如今只委屈了她这个一手调教出来的丫头了!她一听见柔姬转开了话,便马上应承,可不是!到底柔姬想得周全!找着人才是真的!与其在这儿严刑逼供,还不如派人手去天都四处打听呢!孙永航朝二人扫过两眼,又看了看厅前已晕过去的锦儿,眼见目的已然达成,便顺势捡着台阶下了,嗯,娘说的是。

柔姬轻轻一笑,这一场戏方算落幕。

柔姬一回房,便亲手写了封家书,叫春阳带回相府,总盼着能取信于孙永航,让他对自己心意回转。

而她自觉今日在前厅的一番说话,也是通情达理,心想孙永航必定会于稍晚对她好言好语相谢。

然而谁知,这长长一日,竟再未见着孙永航半个身影,连晚膳亦不曾一处用得。

柔姬心中不豫,然而晚间仍是等着,一直等一直等,三更过了,四更;四更过了,五更。

滴漏点点渗去,直到第二日青阳出云,孙永航依旧是彻夜未归。

柔姬心中失落,只觉对孙永航如此忽冷忽热的对待无从把握。

然她心中虽是悲苦,却又不肯死心,一面急求父亲相助查探溶月的下落,一面又央着母亲,微言永航公务琐碎细小,不得施才。

她满心里认定,只要溶月一有下落,只要女皇对孙家重新启用,他孙永航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再不至如此轻慢。

然而一日等过一日,纵有再大的耐心,柔姬也终于等得失望已极。

每日,她几乎根本见不着孙永航的身影,而见着了他,也只见他匆匆地更衣去府衙。

每次更衣时,他总是衣衫濡湿,胸前青苔斑斑。

起先,她不以为然,然而一日又复一日,整整七日都是如此,柔姬心中不由起疑。

终于有一日,她逮了守着偏门的老林头问出了些话,心中顿时冷透。

她只道他镇日公务繁忙,哪里知道,他其实夜夜回府;她只道他夜宿公衙,哪里知道,他其实夜夜翻墙栖瓦,宁可在霜风更露下冻个一夜,也不愿回屋与她温存片刻。

原来,那所谓的柔情种种,不过是他在利用着自己,利用着自己的家声,利用着自己寻人,可笑呵!自己竟傻傻地任他百般利用,心中却还欢喜得很!原来呵,他宁可守着那盏孤灯,伏在霜瓦上一夜,他宁可去专注于那抹已然背过身去的身影,也不愿看她一眼!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呵!柔姬狠狠咬着唇,心早似疼得麻了,然而待要狠下心来回去爹娘那边诉苦,她又狠不下心。

她怕着,她怕这一说,便是连这番虚假的柔情便都不在。

她怕,她发觉自己也只能守在这边等,等着他终有一日或会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然而,他会么?会么……天都西郊,直向原州济平去的地段多山,那儿有一处山头有个令官府甚为头痛的名号――牛头山。

其实这牛头山论山势,也并无什么特异之处,主要是此山上还立着个寨,叫牛头寨。

据说这牛头寨的寨主一脉还是前朝末年的武举,只因看不惯那些官吏贪酷,便一气落草,招募了些壮丁,便于此打家劫舍,专事劫富济贫。

碧落立国后,也多次想招安,然而这牛头寨主见天下未定,也乐得山野逍遥,便全不当一回事。

仗着朝廷新朝初立,需抚治四方,正是忙不开手的隙,这牛头寨依旧干他的营生。

十月初一,正是牛头寨大丰收的日子。

这第三代寨主承袭了家祖的一身好武艺,为人心性豪爽,然而虽说人生得粗犷,但心却细,眼观得天下日益太平,也知道这么一寨子人是早不惯种田安户的,但好歹仍劝着全寨的人另辟生路,用寨中余财买下了附近几处山头,或种茶,或种竹,或种树,总是慢慢向正行上转。

然而,他也知寨中人是闲不住手的汉子,便定下了每逢十月初一,就许下山打猎。

这一次,牛头寨劫的正好是一群人贩子。

整一车子人,半数是女人,半数是孩子,全集在那儿哭。

那寨主虽是转向正行,但到底脾性仍在,一见得这种情形,当即就把几个人贩子给拿了,将一整车上的钱财尽数洗劫了。

人是无用,大多放了,但眼看着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些平素惯于打家劫舍的人到底心动,任她们百般哭求,也到底掠了几个上山。

那寨主虽说是强盗出身,但因年幼时曾得过一个被劫上山的落难书生的施教,总也知些礼。

因此,对于今日这个掳上来的女人也并不动粗,只是笑呵呵地替她松开了绑着的绳子,扶她往桌边坐。

这一扶,那寨主心中倒是寒了几分,只觉触手的身子骨甚是娇弱,又软又嫩,似是一折会断的,大异于往日在寨中所见的妇人。

那鬓发乱篷的女人见了一桌子饭菜,再顾不得什么,只拚了自己仅剩着点力气,扑向桌前。

那寨主唬了一跳,继而微微一笑,小心些!他半点不敢施力,轻轻托着她,让她趴到桌前。

只见她一手抓起一只馒头便往嘴里塞,然而猛咬了一口,却是始终咽不下去,只噎在喉中。

寨主忙倒了杯冷茶给她,她劈手夺来就喝了,大抵是喝得急了,又是咳又是喘,而咳着咳着,她便热泪纵横,无声地哭起来。

那寨主见她忽然哭起来,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疼,只手忙脚乱地在她身边乱转,又翻箱捣柜地想找条帕子给她擦眼泪,然而始终没能找着,他索性将自己的衣角一扯,嗤的一声,已扯下一条布来。

他讪笑着将布递给女人,尽自己所能地轻言细语劝道:先擦擦泪吧!肚子饿了就慢慢吃,不要急。

那女人哭了一阵,终于由篷乱的头发中抬起脸来,泪痕洗出原本娇嫩的脸颊,隐隐透出几分花颜,赫然就是被人掠去卖了的溶月。

那寨主见到这样一双清泉似的眼睛,真是神也没了,魂也丢了,就只冲着她愣愣地发着傻,嘴边还一个劲儿地傻笑。

溶月这几日来虽吃了许多苦,但经着这样的目光总还是第一次,因此心下又有些恐惧起来,生怕眼神这人做出些什么,连忙挣扎着起来就往地上一跪,这位大爷!小女子名叫溶月,原是天都孙府里少夫人的一名丫鬟,只是在送信途中叫人打晕了,才遭这该天谴人贩子扣住!如今……如今,大爷,我家小姐孤苦无依,爹娘早就不在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从小陪着长大,情同姐妹!大爷!溶月求求您了!您放溶月回去好不好?让溶月陪着小姐,照顾小姐……大爷!您的大恩大德,溶月愿结草衔环地报答您!只求您能放溶月回去……她边哭着,边猛磕头,每一记都是磕头出声。

这真把那个寨主急傻了,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扶,然而见她发了疯似地磕着头,又不敢碰她,只在那儿愁。

好不容易,他实在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停下!这一声吼,溶月果真停下了,然而整个人却是一晃,随即便倒在地上,晕死了过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当溶月再次醒过来时,她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似的,无一处不疼,无一处不酸。

她微有迷茫,不知身在何处,床是简陋的一块木板,被衾又硬又冷。

她费神回忆了下,这才猛然惊起,一看自己,那一身虽脏却一直未曾叫人碰过的衣衫早不知去了哪里,而现在身上穿的,只是粗旧的中衣。

她……她怎么了?难道……溶月心中一凉,忍不住滴下泪来。

这时,门吱哑一声被推开,逆着日光,一个身材魁梧壮硕的男子非常不谐调地小心端着一青花瓷碗药进来,药香阵阵,闻得溶月心头有些暖意。

咦?你醒啦?声音里透出无比的喜悦,呵呵,那老菜头的草根树皮还挺管用的!看着他走近,溶月方看清他的长相,年纪约莫二十四五,一张国字脸,最逼人的就是那双霸气的眉,又浓又粗,看去就像是随时都能去找人打架一样。

那男子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将药碗搁下,又挠了挠头,嘿嘿,嘿嘿,喝吧!喝了你就会有力气了!哦!对了,你饿了吗?五婶熬了些莼菜粥。

你要不?我去给你端过来。

溶月见他立起身,这才回过神来,忙唤住他,这位大爷……呵呵,那男子爽朗地一笑,那蒲扇大的手便一挥,叫啥大爷?寨里的兄弟都管我叫项大哥,你要唤我,也就这么唤吧!饶是溶月心头有千重万重心事,在听得这几句爽利的话后,也由不住微微一笑,然而即笑即隐,她正色道:项大哥,您是溶月的救命恩人,溶月此身无以为报……哎!救你不是本意!我在山下一见你就中意你了!正好!我项成刚还未娶妻,你今后就在这儿住下!就是我项成刚的老婆了!那男子笑容大咧咧的,一派笃定。

然而这话听在溶月耳中却是吓得有些傻了,连连瞅着项成刚道:项……项大哥,我,我……项成刚把手又一摆,你不用多说!我知道你有个什么小姐,情同姐妹,感情很好!那成啊!你要舍不得她,我就把她也接来这儿住!让你姐妹俩团团圆圆的,或者她干脆也一并嫁给了我,但我只要你当我的大老婆!这样,你们总能一辈子都在一起了!他说得好不爽快,仿佛一切都好解决似的。

溶月嘴张得大大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只是又惊又悲,心里又急,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而眼下这个局势,这山寨大王也似的强盗头子,保不定就是要强留下了她。

这可怎么好?这一急一忧,原本身子就弱的她不由走岔了气,猛咳起来,一时把脸都涨得通红。

那项成刚见她突然咳得这么厉害,立时就把药碗往旁一搁,抢上来看,见她一口气堵在那里,便往她背上猛拍,虽是顺过了气,但也拍得溶月背上生疼生疼的,只是强忍着才不至叫出声来。

这劳什子的老菜头,我非揭他一层皮不可!说什么管用,包好……项成刚正那边怨叨,忽见溶月抬起脸来,又是一脸泪痕,看得他猛皱眉。

项大哥,您的大恩大德,溶月铭记在心。

溶月也知唯有以身相许方能谢您……可是,只是我家小姐……我知道,我给你去接过来!项大哥,您不知道!我家小姐早就已经嫁给孙府永航少爷为妻了……溶月又是一阵落泪,惹得成刚漫天的刚气都不知跑去了哪里,只想着要把她的眼泪给哄回去才好。

你别哭!别哭!我什么都依你!你别哭啊……溶月柔顺地抬脸任他粗糙的手将脸上泪痕抹去,一双泪眼只是望着他,项大哥,溶月此身也别无其他亲人……项大哥垂爱,溶月感激不尽!我……我溶月就在此立个誓了!她挣扎着下床往地上一跪,皇天在上,我溶月此身已属项成刚,今生绝不另嫁他人!如违此誓,身历十八重地狱亦无赎我罪!项成刚听得怔住,脸上不由咧嘴笑开,心中直道这个老婆挑得好,正是个刚性儿!正想去扶起她,却见她又转向自己,神色刚肃,也是坚定无比,只是,项大哥,此身小姐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弃她不顾却贪图自己安乐,舍主仆之谊,这是无义;小姐与我相依十余载,情同姐妹,我这一走,她势必挂心,日夜寻我,我如离她远嫁,就是无情。

想项大哥也是一条英雄汉子,定然瞧不起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我若是这样的人,哪还配得上项大哥这番情义!这一番话说来,项成刚也频频点头,他本也是个爽快人,见她如此一心执义要回去,心中也是敬佩,这一敬,便又添几分爱意,原本倒只是瞧中她的容貌,如今看来,这心性品行竟是无一处不让他欢喜。

他稍一细想,便大声应了,好!你既有这等心意,我项成刚难道会不成全你?他亲手将她扶了,也正色道,不过,我项成刚言出即行!既已认了你为妻,你溶月便是我项成刚今生今世的妻子。

你去服侍你那小姐报恩,这也随你,只是,若你小姐已无需你再左右相伴,那你一定得回到我项成刚身边,好好做我项成刚的妻子!若你逃跑,那我便是天涯海角都得把你逮回来的!溶月听得心中万分感激,同时亦对这莽汉似的项成刚有了十分的好感,又见他瞧着自己的眼神坦率无伪,心中也浮过一层羞意。

她眼角瞅到床边上项成刚解下的一柄匕首,便一手拿来在自己腕间咬牙割了刀。

项成刚不知她意欲何为,但眼见着刀锋甚利,一刀划下已血侵肌肤,连连抢上已是不及。

他紧握着她的手,直揪着眉头,你这是干什么!溶月看他万分紧张,心头又有些甜蜜,只微微一笑,项大哥,我俩以血结盟,我溶月此生决不负你情义!她看着项成刚的眼睛,拉过他的手,也在他腕间轻轻一割,血也顿时涌出,二腕相接,便是鸳盟。

十月初七,天都城里突来一骑轻骑,直奔到孙府大门口。

那门前小厮见那女子竟是溶月,心头大吃一惊,待要询问,只见一个霸气凛凛的男人上前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

我看到那榜子了!叫放榜找人的出来!溶月待要出声,项成刚只一把拦住。

小厮见那人长得威武,不敢轻惹,只好说:航少爷正在府里,请稍后,待小人去通禀一声。

溶月在府门外候着,早等得心中焦急,想想连日来吃的苦,想想骆垂绮的挂心,眼泪便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一旁的项成刚见了,只得叹了口气,拿起粗布的袖子替她擦着,哭啥!人都要见着了还哭!府门前突来一阵脚步声,已有一声哽咽抢着人影出了门,溶月?溶月猛地回过头来,只见得一身孱弱憔悴的骆垂绮跑着出来,跨过门槛时还因一时心急而绊了下,幸得边上的孙永航赶着一扶,才不至跌倒。

然而一心只在溶月身上的骆垂绮根本就未曾注意什么,只是两眼望着消瘦的溶月便淌下泪来。

溶月也赶紧抢上几步,紧握住了骆垂绮的手,小姐……哽咽已是由喉间翻出,除了一片抽泣,再听不着别的什么话语。

项成刚初见骆垂绮的时候也微微一怔,一直以为溶月这模样的已是他所见最美,倒是不曾料着那个小姐倒真长得细致。

然而看着两人抱头失声,他心底也替溶月欢喜,总还这个小姐不负她的情义,也日夜挂怀着她。

心头微松,他便看向那个朝自己走过来的男子,一身锦衣华服,气质斯文俊雅,倒与那小姐是一对儿。

他朝骆垂绮抬了抬下巴,你是她男人?孙永航微微一笑,因于军营中早混过类似的人,倒也不甚在意,只是含笑抱了抱拳,多谢壮士相助哼!助什么?你是官,我是匪,咱们两家生来就不亲!项成刚对官家没什么好感,只拿眼瞅着溶月,告诉你,溶月已经是我老婆!眼下是她放不下这个姐妹情义才回来的,等前后安了心,她就回山跟我成亲!你们要敢错待她,我可不管你什么大官小官,一把火就烧了你们的宅子!孙永航有些讶异,既而是心中喟叹,看着项成刚的眼神倒透出些欣羡来。

能够如此磊落地活着,能够如此光明正大地维护着自己的爱妻,他孙永航任是锦衣玉食,却反不如一个流寇来得堂堂正正!原本正互抹着眼泪的主仆二人听到项成刚这番话,倒不由都止了哭,骆垂绮仔细打量那粗犷霸气的项成刚,又看了看脸儿略有些红的溶月,脸上不由漾过一层笑意,然而泪却又接下一串。

她也不多说话,只拉着溶月的手走到项成刚面前,这位壮士如何称呼?项成刚素来受不了女子温言说话,而骆垂绮又是闺仪凛然,柔婉间另有一番刚肃,倒叫他收敛了方才的张狂样,我叫项成刚!骆垂绮浅浅一笑,我与溶月情比姐妹,论年纪,我大她一岁,你二人既已定情,你也当唤我一声‘姐姐’了。

这话一出,叫项成刚与溶月俱是大吃一惊。

特别是项成刚,如此张扬的一个强盗头子,居然唬不倒眼前这个看去风一阵就倒的弱女子,不但唬不倒,还有意认亲?这是怎么回事?心中奇怪,但他心里亦是感叹:到底是什么样的丫头什么样的主子!溶月这性子必是她调教出来的。

这一想,好感更甚,当下也爽快地一揖,姐姐!孙永航一直在边上,并不出声,此刻听得项成刚这一声唤,心下便对其人品有了肯定。

果然,只听骆垂绮又一笑,妹婿如此爽直,我这妹妹交给你,也总算是了却我心头大事。

孙永航原本还面带笑意,然听得些一句,脸色不由有些变了,只是深深地望住她,眉渐渐收得紧了。

溶月,你觅得这样一个良人,是此生的福气,你当好好珍惜!既已许人,你就随他去吧!骆垂绮依旧笑着说完,然而面上的泪意却是止也止不住。

一旁的项成刚听得此话,先是一喜,然而见她如此悲凄,心里倒也不愿。

而溶月早已扑倒在垂绮面前,小姐!溶月伴随小姐十余年了,小姐的心思,溶月懂!溶月虽是今日进都来,但所有的事,溶月一路上已经全都知道了……小姐,溶月不能丢下你一个人独自受苦!溶月也见不得小姐你一个人忍着委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溶月是怎样的人,小姐,这十多年的情义,难道竟是假的吗?字字锥心,直刺孙永航的心底。

他只是忍抑着,仰起脸望向天际,一片灰蒙蒙,已是欲雪天。

垂绮在边上,只满心想让她走,然而临到口的话,却是如此得舍不得,像生生要把自己的手足割裂似唉,行了!项成刚早看得心里难受,别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了!总之我还年轻,溶月既要服侍姐姐你,自然有她的道理!我更等得起!她要服侍你一年,我便等一年;要服侍你十年,我便等她十年;若要服侍你一辈子,我这辈子便都交给了她。

歃血有过的盟誓,我因是溶月这样的心性人才,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好!姐姐,我是个粗人,原也不会说话,只溶月交给你了,你好好照看她吧!我走了!他一跃上马,提了辔,又回头望溶月一眼,一鞭子下去,竟就干干脆脆地走了。

溶月回府,孙骐夫妇对于儿子总算是吁了口气。

照理人也寻了,也有过交代了,儿子应该会有所欢喜吧。

但眼瞧着,近日来,孙永航竟是越发沉郁寡欢,只是一人时常闷在屋里。

于写云心中也甚是懊恼,柔姬也有向她哭诉,说儿子其实于新婚夜之后便再未至她房中。

她原道是儿子会去骆垂绮房中,但几日来又未曾有过此事,想去问儿子,又不愿轻易去碰这么个钉子。

这么为难了几日,终觉相家得罪不起,便仍是硬着头皮往书房里去了。

正穿过撷芳园,就瞧见孙永航前行的身影,欲待相唤,却见他步子已是一顿。

永航。

于写云一怔,脸上不由笑意隐隐,原来是柔姬,那就让他们小两口好生聊聊吧。

她欲待回身,却听儿子语声微冷,你去歇着吧!我仍有公务要理……于写云心中一叹,只好再折回来,航儿,柔姬。

孙永航扫了二人一眼,心中微哼,并不搭理,然而柔姬却抢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并冲着于写云唤道:娘。

孙永航皱着眉,只得立住。

于写云小心地看了看儿子,便道:是什么公务,一连几日晚上都不得歇的?娘,您又不懂公务!他抢了一句,然见自己亲娘脸色发青,心下仍是忍了忍,孩儿心中有数,您且放心就是。

于写云因这一让,心中知还能说上几分,便不由挣出几滴泪来,公务娘是不懂,可娘关心儿子总也不是个错处啊!你也不想想,娘几日没好好和你吃上顿饭了?连你的面都见不上几回!别说是我,就是你媳妇……柔姬,你都好几日冷落了她……柔姬听说至此处,心中也一阵伤怀,不由也哭了出来。

孙永航正是心烦,听得两人如此,转身便欲走,然才跨一步,就见得于写云扯住了袖口。

他心头有躁,也不作深思,便盯着柔姬道:好,那便回房吧!说着,也不顾柔姬跟不跟上来,转身即往内院走。

柔姬见他肯回房,心中已有三分满足,便刻意殷勤服侍,亲自端了水盆来,服侍他梳洗了,又端着碗燕窝粥上来,在圆桌上轻轻一放。

孙永航一声不吭,见她靠近,便侧身走至窗台下。

柔姬心中凄苦,望着孙永航俊逸的背影,又怔怔地落下泪来。

为何,他即便站在此处,亦离她是如此之远?永航……我知道,这个名字,我叫不得,不配叫……但是,我是真心喜欢你……当日画舫一会,你和姐姐飘然若仙,那是神仙眷侣。

我心中好生羡慕,只以为此生有夫如你,便是一生一世的幸福了……永航,我并未要你被逼走投无路了才娶我,我并无这个打算的啊……爹爹是疼宠我,然而这种官场公务的事,我哪里是懂的?我只道能嫁你了,能如此亲近地看你了,便是幸福……永航,我知道回门时对我的好,是欺我的,是瞒我的,是哄我的,但是,便是这欺我的、瞒我的、哄我的,我也已经欢喜万分了……永航,你,我只求你,哪怕是装的,也能回过头来看看我好吗?我其实很傻很傻的,竟拿自己一生一世的幸福来成就一段痴恋……可是,永航,嫁到孙家至今,我相柔姬心中没有半分后悔……我想好好地看着你,我就只想看看你就好……永航,你能不能,能不能只让我这么在一边爱你……我只求这一点,你不要排拒我,好么?不要排拒我好么?相柔姬一直在边上哭着,哭得孙永航心烦意乱。

隐隐地,他觉得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无辜着,他自始至终都将责任推在相柔姬身上,然而,真正想来,他又何尝干净清白着?他何尝是无辜的?他不能离开,是不是也不愿离开?所以,他做不成项成刚,那样爽利,那样敢爱敢恨。

他是懦弱的,懦弱得可怜、可鄙,又可悲。

他把什么都推在别人身上,而他自己呢?相柔姬这番话固然是她咎由自取,然而,她亦是以一生作为了酬偿。

反是他,他什么都错了,却还半点不肯背负罪责!心堵得难受极了,望着这整一座新房,就似看到了他与垂绮再难相携的旧迹,心念一灰,竟是万念俱灰,还有什么可顾的?还有什么可守的?他原是什么都丢了,什么都舍了啊……柔姬见他一直不说话,知他心中有些听入她的话,便就势拿起那碗燕窝粥,咬着唇送至他面前,声音极低,柔柔地掺进了哭泣过后的暗哑。

永航,你一晚都没用过膳,先喝碗粥吧……孙永航折过头来,零乱的心意竟一时辨不清眼前到底是何人,只茫然地接过粥,心神不属地一口一口舀了吃尽。

柔姬眼见他都吃尽了,神色有些紧张,但仍力持镇定,永航,夜很深了,要不,就歇了吧……风猛地将窗格吹开,冷风一灌,吹得孙永航神志蓦然一清,他回头朝柔姬看了眼,原本满腔的恨意,也只剩空茫茫的一片,他原是连自己都在逃避的人!你……休息吧!我去书房。

孙永航欲待要走,然而才不过不一步,腰间蓦然叫柔姬死死搂住不放。

柔姬,你放手。

孙永航敛紧了眉,然鼻端却嗅到一丝甜香,这香恰似一缕热气,由鼻端入血脉,直渗到四肢百骸去,渐渐由身体内里蒸腾起一股燥热。

这燥热使得他欲推开柔姬的手不太使得上力。

柔姬见此,搂得越紧。

永航!我求你,求你……求你不要把我推开好不好?我求你……孙永航听着这一声一声的永航,脑中渐渐迷糊起来,一会似是垂绮温雅地唤着他,一会又似是柔姬凄惶地唤着他,左一声,右一声,在他脑中盘旋,而体内那股燥热也随之愈来愈旺,让他本能地寻求着微凉的身体。

屋外旋起了大风,窗格又是一阵猛响,两厢一撞,支架倒掉在地上,窗啪地一声关上了。

这一夜,雪疾,风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