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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2025-03-30 08:22:44

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馀踪迹。

越岭寒枝香自拆,冷艳奇芳堪惜。

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二月初十,是孙府最为热闹喜庆的一日。

女皇新下了人事调迁,孙骐正升任工部尚书。

由于女皇的重新启用孙家人,再加上兵部尚书相渊的姻亲关系,是以朝臣对于孙骐的这次升任格外予以关注,想着日后前程的,便俱来道贺。

孙骐也就请了个戏班子,定于十三晚上摆宴。

正巧,撷芳苑里梅花也开得艳了,便美其名曰赏梅诗会,遍请朝中有所往来的同僚。

一时,府中家丁布置庭院的布置庭院,打扫的打扫,送帖的送帖,抄礼单的抄礼单,全忙成了一锅粥。

骆垂绮临盆却也就在这个时候。

由老太太作主,下人自然早早地就请来了产婆在旁守着,但老太太自过了个年之后,身子骨一落千丈,才养好些,又染了风寒。

是以,下人见老太太自顾尚且不遐,再加上府中实在忙乱,对于骆这一处多少就有些怠慢。

只因有个历名在旁看着,才不至短了人。

早春的天,极冷。

就是门窗关得紧紧的屋子里都有种让人连骨头都缩起来的冷,炭盆似也烧得特别的快,往往一个才扇旺,另一个就已经灭了。

因是产室,不能见风,但炭气于人有害,因此屋子里也不敢随便拨火,只是一盆接一盆地轮着换。

溶月先还呆在床边紧紧看着骆垂绮,然而到后来,亦是赶着去换炭盆。

孙永航已经候在室外一天一夜了,然而却始终没个消息出来,由十一日晚间得了消息,他便一直奔到屋外守着。

屋门时开一条缝,一盆盆火星灭下去的炭盆,他与历名两个一齐拿着蒲扇扇旺,再送入屋去。

一夜,就这么守过去,然而屋内却没半点声音。

孙永航心中又奇又急,传闻产妇生育俱是痛苦难当,但为何垂绮就是一声不吭?她,哪怕叫一声也好,总让他心里踏实!然而这么想时,他又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听到什么声音。

垂绮一喊,是不是就是她疼了?要疼起来怎么办?这么一想又觉得还是没声音好,总之心这么反反复复地提着,不是扇炭盆就是来回在雪地里踏来踏去。

早春料峭春风,时猛时轻,将梅间枝上的疏雪一捧捧吹散,俱零落在孙永航的靴下。

有时,风猛地一紧,将窗格子吹开,他便一下飞奔到窗下,将窗格子合上,同时也趁着这时机往里头张望一眼。

历名知道他的苦,索性也不来劝,只是应着溶月的使唤,也是整整一夜到天明,半分不懈怠。

只是望着自家少爷这般模样,心里总是叹息良多。

又是,已经十二的亥正了,但屋里却仍没个消息。

孙永航等不及了,心中浮起一股骇怕来,竟是愈想愈怕,当下就欲冲进屋里去。

屋外早有老太太身边的丫鬟照看着,连历名的娘也被叫来帮忙,眼看他要进去,连忙拦住,航少爷,产室是不得让男人入的,您且在外等等,稳婆也没说什么过。

孙永航眉心早打了死结,我就进去看一看,没事再出来!丫鬟仍是不肯,孙永航还欲再说什么,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痛呼,像是一直压抑着的疼痛终于撕开了这浮面的寂静,夜里的寒气一下子褪去,这一刻,似乎连风都止了。

孙永航一呆,继而是浑身一跳,直抓着丫鬟的肩膀迭声问:是不是要生了?是不是要生了?历母扑地一笑,眼见他又想闯进去,便回道:航少爷呀!少夫人昨儿晚上就开始生了,但胎位不正,是以稳婆一直在助着正胎位……航少爷,你放心吧!孙永航揪着心,只听里头一声声撕着他心的声音,不响,却似一笔刻刀在他心尖上划过的声音。

他盯着那屋里,听了会儿,忽然狠狠提起自己的手猛咬着,咬了会,他才平复了呼吸,问她,那这会儿是胎儿正了?她……不会有事吧?历母有些被吓住,低头小心觑了眼那手背上的血痕,猛咽了口口水才道:不会的!少夫人洪福齐天,定能给航少爷生个大胖小子。

可是……她一直在喊,一定很疼……孙永航只是瞅着屋子,仿佛只要望得久了,就能透过那几扇看到里头的人影。

眉宇间是一片愁惨,只想从历母口中得到确切的保证。

不会有事?历母朝自己儿子历名看了眼,心头也是一叹,航少爷,放心吧!女人生孩子,哪一个不这么痛过来?没事的!孙永航咬住唇,只烦躁地来回踱步,一庭的雪被他踏化了,只留下一阶沾了污的水迹。

骆垂绮咬着衾被,额上冷汗阵阵,使得鬓边的发如墨色勾勒过一般,凌乱地粘在颊上,手早将几挂绫扯得死紧,手背上骨节早已攥得发白,青筋隐隐,然而却始终硬撑着不叫出声。

溶月拿着湿帕子早擦过几回,看她眼睛总猛睁着,气息急促,心下总是心疼莫名,忍不住道:小姐,你喊出来吧!你喊出来!稳婆原本一直沉稳的脸,在看到费力正位之后仍只出来个手,心就慌了下,但即刻勉力镇定下来,反而应着溶月的话说:少夫人,女人生孩子,把痛叫出来就好了!边叫边使劲!孩子生也顺利了!她暗里朝溶月使了个眼色,你去叫历三娘进来,这里你一个姑娘家帮不上忙!哦,是!溶月连忙抹了把眼泪,急急出去叫历母。

历母一见溶月叫她,心中倒是惊了惊,但在众人面前仍是稳住了神色,又瞧见孙永航一双眼只盯着自己,便又勉强镇定,稳婆说了什么没有?没说,只叫您快进去,好像刚刚说过什么羊水破了的话……溶月只是急,也不去管孙永航什么神情,只拉着历母进屋。

哎!别慌张!想是稳婆见你年轻一个姑娘家不方便,要我去帮个忙罢了!历母故意透了一句,急忙进屋。

一进房门,稳婆立时交底,三娘,不妙!溶月听得直傻了傻,才猛问,到底怎么了?你……你刚刚不还说……稳婆皱眉,也不理她,直接拉过历母,孩子胎位还是不正,现在还只是一只手。

历母脸色也是跟着一沉,但立刻稳下来,你是府里请来的稳婆!好歹接生那么多年了,怎么这么没个见教!这有什么慌的?推进去,再正胎位!她一边说着,一边已捋高了袖子,在一旁净手。

稳婆脸上讪讪地一红,我也正这么想!可是,你瞧瞧这位少夫人,身子太过孱弱!我接生那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娇弱的女人家……多说什么!还不快动手!历母一声喝下,心头倒也真不方便说。

凡是大户人家,早有女医在侧,哪轮得到她一个稳婆来接生?航少爷自是男人不懂,可她们这些府里的老人却是懂的,眼下……是真的委屈这位如娇花似的少夫人了!唉……她上前朝痛得几乎迷过眼去,然而始终紧紧咬着衾被不肯放松的骆垂绮安抚地笑笑,少夫人,别慌张!这些事大多产妇临盆都会经过!慢慢地,照着我说的来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她递了个眼色给稳婆,仍是面上带笑,来少夫人,先放松,别使力……哎,对,就是这样……待会儿我叫你用力时你再用……嗯,很好……就这样……溶月焦急地守在边上,一时不知哪儿钻进一股冷风,她浑身一个哆嗦,心间隐隐浮过一抹心慌,说不上来的慌,揪痛了心,让她紧盯着骆垂绮的眼神也有些散乱起来。

有种不祥的预兆升起,就像这夜的寒气,渐渐盘旋,使得浑身发冷。

小姐!你千万不能有事啊……风雪初霁的夜里,两匹快马不避寒风地疾驰着,一路阒暗,只剩下雪的微光,两团黑色的影子似是一晃即过,只淌下一串马蹄声,直指火光明燃的城墙。

然而至紧闭的城门时,却又不得不勒马停下。

暗夜里,只有马被强拉住的嘶鸣声,一响之后,便是万籁阒寂。

虽是阴沉无月,但城墙上的火光依然照得清人影。

一人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马,厚厚的披风下,似乎还背着一只箱子。

找人找得这么急!现在怎么办?另一人只朝他这边扭了扭头,也不答话,就拖着他走到城墙边上一处暗角,从怀里掏出一卷绳子给他。

那人朝绳子瞅了几眼,不由好笑,杜迁,当年不过是一桩人情的请托,不想到如今,你却是真把这小徒儿给摆在心上了?只是既知前程不好,又何必仍让她嫁入孙府?这天下间,得配姻缘的青年才俊也不少……墨黑的袍子底下转过一双湛亮的凤眼,正是神色有异的杜迁,他瞪着那人,目光瘦硬,一如他的语气,啰嗦什么!你上去,再带我。

那人接过绳子,前后四周打量了一下,最后目光放到一杆旗上,才又开口,语气里滑过一抹深意,我们一族,是说过不干政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干政!杜迁答得轻描淡写,随即望着城门又是一叹,只是,人非草木,毕竟人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这孩子骨子里有她双亲的痴恨情根,年纪又小,实在难放心!那人听了此话回头朝他一笑,难得会有这样的话从你嘴巴里冒出来!得!冲你这句话,你那小徒儿就算在鬼门关,我也把她拉回来!对了,你怎么知道她今儿会出事的?那人边说边将药箱小心轻放地交给杜迁,才随口问了一句。

杜迁别了别头,我给她起了一卦。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她的坎子以此为最了!放心!那人也不多说,只是轻轻一笑,一掠身就疾往城边一杆高旗上轻飘飘地一点,再借一力,人已至墙腰,手一搁,人已上了墙头。

杜迁等了会儿,墙上已垂下一根绳索,他左右一张望,迅速系好自己的腰,再将药箱仔细背后,晃了两下绳,只觉嗖一下,片刻后,人已在墙头上。

二人避过岗哨,又下了楼岗,这才迅速往孙府里赶。

杜迁本想拜贴由正门入,谁知还未由一小巷子出来,就见孙府的后门,有人在拉扯着。

仔细一听,居然是稳婆与府中仆妇,仆妇似乎还拉着稳婆在苦苦恳求着,那稳婆只道:三娘!饶了我吧!连张婶子都没办法稳妥的产妇,我也撑不了什么!这摊子我不是不想扛,而是怕扛不住。

张婶子刚就和我说了,你们家那个少夫人,得先准备着点了……唉!这可都是她说的!……杜迁脸色一沉,也顾不得前去通传禀报,只几步就站定在后门处,灯笼的微光下,他瞧不清谁是谁,只是冷声道,我是你家少夫人的授业师父,此来带了一位名医,你带路吧!两名妇人同时呆了一下,历三娘仔细觑着来人,然而她并未见过杜迁,心中犹疑,但听得有名医,又不想拒绝,呃,这位先生,如是少夫人师父,那还先容我去通禀一声老爷……杜迁极不欲浪费时间,然而自己毕竟也算垂绮的娘家人,少不得还得跟夫家打声招呼。

在孙家,他本就没一个人看得上,连孙老爷子都从没过过眼,对于孙骐自是更不用说!他看着人跑着要去通传,便一止手,不必!孙侍郎我也是认得的!历三娘听他一口一个孙侍郎,口气间与航少爷这般生疏,心中又疑,只好陪笑道:先生您不知道!今儿是我们三爷升了工部尚书,正在前院里举宴!航少爷自然也是要作陪的!其实,也只被叫离了一个时辰。

唉……守了两天两夜了,这会儿只怕就是坐在席上,也心里只惦着这里吧……什么!他在宴客?杜迁的声音一冰,凤眸一缩,反而冷笑了一声,那你带路,我倒要好好会会这个妻子生死垂危,做丈夫的倒安心宴乐的孙侍郎了!难道我杜迁这双眼睛还真看不清时世了?这相渊算是哪门子的龙凤?也值得这样攀着附着!历三娘一听这口声,心知要糟,然而杜迁的名声,她亦是听过的。

当下并不敢多说,只陪笑着领人去前院。

杜迁一袭黑袍,更显得微光下的脸森峻异常。

跟在身后的同伴眉宇微敛,只手在药箱里掏出一小包药赶着塞到方才的稳婆手中,这是我用药制过的参片,你看着不对就往人嘴里塞!那稳婆巴不得有人出来顶着,一见说,立时连声应下,由早候在边上的小丫鬟领着去了。

未至前院,已听得一片伶歌酒觞,西皮散板才敲罢,快板又赶着起势。

果然正自热闹喜庆呵!历三娘早招了一名小厮上去通报,这边故意慢步引着人上来。

是以,当杜迁来到正席的时候,席间众人俱望着这位名震碧落,人人急欲招揽却始终不得的一代名士。

一袭黑袍,似是风霜敛尽。

因入廊阁,那斗篷便放了下来,杜迁清俊又透着森寒的面容便在照夜如昼的厅院里尽显无遗。

他一双冷如冰澌的凤眸扫了一圈众人,便挑眉朝着孙骐那一溜主席上的人一笑,未见着孙永航,他心里头倒是微微一落,听闻孙大人升迁大喜,杜某恭贺来迟,恭贺来迟了!孙骐怔了怔,素闻杜迁为人,倒是不料今次还有那么大的面子,忙不迭地起身回礼,心中又略带三分得意,面上的笑因着酒势便化得更开了。

哈哈哈!难得杜先生造访,是在下的荣光才是!此番倒是没料着杜先生居然也肯赏脸,真是孙某之幸!杜迁朝孙骐东面第一顺位的人扫了眼,知道那就是相渊,眼神便不由更冷,唇角始终是一抹冷笑,不敢当!其实杜某本来也未料着孙氏这般快就起复了,此次也多亏了小徒临盆,不然,还真赶不上这‘赏梅’雅会呢!想来,总是人逢低谷,需得贵人!呵呵,孙大人是找得了这正主的贵人了!孙骐面皮一抖,一腔喜气顿时给散得无形,怒火中烧,然而又碍于杜迁名声,当着众人的面也不便发作,只得忍着气坐下。

气氛一时骤冷。

相渊也微微皱眉。

杜迁只作不知,反而走上前自取了一个杯子执壶斟了,才笑道:今儿孙大人可是双喜临门哪!既得升迁,又逢媳妇临盆,杜某满饮此杯以为敬,与孙大人同分一喜!此话一出,席间众人俱是一愕,一人,想来也是初调入天都的小官不由脱口问了句,咦?孙尚书,相大人千金不正在席间么?怎么又一位媳妇要临盆了?此话一出,孙骐与相渊同是尴尬,席间原本还与于写云笑说着话的柔姬也不由脸色微变。

杜迁朝那人回望一眼,故作诧异问:咦?诸位大人原来不知?孙大人的正房儿媳早于乾定二年便入门,正是前骆相之女,杜某小徒,孙老爷子作的主,难道诸位大人也不知晓?席间诸人哪有什么不明白的,但眼见这话说出来,冷眼瞧着好戏的也有,暗暗着急的也有。

有几个已欲起身发难,然而临时又想起前骆相之风标傲世,其身后虽然无人,但门庭亦自高阔,想落个话柄于人,总也不愿。

是以,这一问一答之后,众人也都不些讪讪,有些甚至也拱手向孙骐贺喜,无非都是些添丁后继菁华之类的话。

杜迁眼见着讽落得差不多,心中又急垂绮安危,也不再多话,只是拱了拱手道:孙大人,小徒自来身体娇弱,特此请来了名医坐镇。

杜某年多未见徒儿,还请准允一见。

孙骐巴不得他立刻走人,一听此话,立时点头,先生请!先生请!杜迁冷笑微微,告辞!临去前,不知想起什么似的,忽又朝一直僵着脸色的柔姬道:这位是二少夫人吧?他牵出一笑,目光深锐而冰冷,以往只道世事翻覆无有定论,今朝荣华他朝枯骨,然至今日,观二少夫人家门显贵,夫家亦扶摇直上,想来定无此忧患了!呵呵。

一笑语落,他转身即去。

柔姬被他那眼深锐的眸光刺得有些怔忡,觉着心里莫名地慌,只能双目注视着他离开席间,又扯上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一同往西边疾行。

骆垂绮感觉自己就似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在刀山上滚着,无一处不痛。

这种疼痛,就像是一张漫天的网,笼住她的周身,捆紧,勒住呼吸。

她想挣扎着,然而却总使出力气来,到后来,便是吸一口气都觉得胸腹间是如此的紧迫,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挣命!耳边似有什么声音,都在她用着力,然而,她却始终用不上。

怎么用力?怎么办?她不明白,她用不出来,她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麻了似的,再分不出哪儿是哪儿。

她得怎么办?她只觉自己孤身一人被囚在一座人间地狱里,谁能救她?爹娘……早死了……不理她的哭求,爹就这么一合眼;不再问她吃没吃饭,娘就这么一段绫……一个个呵,只留下她一个人,这么挣着命!谁在可怜她呢……到底有谁?在这个世上,能够疼惜她,能够照顾她,能够救她,这世上到底有谁?思绪纷乱着,仿佛眼前出现了一团团的人影。

一晃眼,是母亲抱她坐在秋千上,爹爹就在身后推着,蓝天白云,燕子绕梁……她想回头再叫声爹爹,然而一展眼,看见的却是永航,温温存存地朝着她笑着,修白的手抚过她鬓边的发丝,替她绾过一缕发。

她忍不住想回他一笑,倾尽自己的美丽与爱恋,然而,他的身边忽然又出现另一个身影。

艳红的喜服,满头的珠钗凤钿,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忽然冲着她叫姐姐。

她大惊,想叫永航,然而还未启口,却见永航也身着一身的喜服,手持着那盏合卺酒,与那新娘子交杯。

不要!她想叫,然而浑身却是麻的,只能眼睁睁着瞅着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互视一笑,交饮此杯。

那是合卺酒呵!是共盟此生的约定呀!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怨,她恨,她想哭,然而一切的一切,却都在乏力而虚浮的,她看不真切,听不真切,甚至连哭,也不真切。

眼前又是一个雪光盈室的冬日,她与溶月仿佛正从东昶寺回来,庭院廓回,一切都那么真。

然而她却又模糊,记不清,更想不明。

什么时候呢?什么事呢?她不明白,然而却清晰地明白,这个时候,她正历了端王妃的怪责回来。

满腹的委屈,然而却在撷芳苑听到有人说话。

那是永航的声音。

……你放手吧……你明知道,我眼中心上,早只存了一个人,生也是她,死也是她,柔姬,你不懂的……我懂!我怎么不懂?我的眼中心上,也早只存了一个你,生也是你,死也是你啊!我真的什么什么都不求,你心里爱着姐姐,我……我心里爱着你。

我什么都不会计较的!永航,只要你能让我爱着你,这么守着你,好不好?我求你……轻轻地一阵笑,好像是浸透了苦与涩的味道,她听得这般清晰,记得这般深刻,……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我已是半死梧桐,你守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意义?那么她自己呢?她到底还在挣扎着什么呢?有什么是不能放的?还有咱们的孩子!孩子!咱们的孩子!垂绮!猛地,一片迷茫中闯入一个声音,孩子……一遍遍地在她眼前晃着,孩子……本已麻木的身子忽然再次感到了极痛,一波波,没完没了地痛着。

啊!她的孩子!对了!对了!就这样使力!再使力!使力……使力!使力……再使力……对!对!就这样!头已经出来了!再加把劲似乎有什么温烫的水滴溅在她的脸上,合着自己的泪与汗,一起滑入口中,苦涩,竟是极苦极苦的味道。

口里似乎含着什么,她分不清,只知晓那苦味入髓。

痛极的一挣,她用尽浑身力气地喊了出来。

身子似乎一下子轻了,只感觉轻飘飘的,脑中什么都没有,只一片巨痛过后的空白。

有什么正抚着她的脸,她微微睁开眼,然而不知是泪亦是汗,她看不清,一切俱是朦胧一片。

身子蓦然一松,她感到下腹一直紧守着的气懈了,有一股极暖的热流由身体里缓缓渗出去,沾过肌肤,俱是暖暖的,有种别样的舒服。

她不自禁地舒了口气,气一吐,感觉那暖流益热。

慢慢地,人累极了,她就想沉沉睡去。

然而正自神识不清的时候,腕间狠狠地一痛,似是什么紧紧地钳着她,让她不由地痛醒。

浑身蓦然被抱得死紧,她仿佛还听到另一颗心的跳动,急速的,热切的,震动着自己的心。

垂绮!垂绮!我是永航,你看看我!看看我!永航?永航!永航……她撑着重似灌铅的眼皮,缓缓看他,恍惚间,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孙永航泪流满面的脸。

……这个负心狠情的人哪……为什么明明恨他恨得发狂,却又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呢?为什么明明说着要恨他到死,心里头却如此痛呢?她到底还在眷恋什么?她为什么就是舍不得看他成这个样子?她,为什么,那么没用?她真的不想再看到他了!不想不想不想……垂绮!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求你别死!你看看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遭报应好不好!垂绮!看着他?她还拿什么去看?拿什么去守?她为什么还要看?为什么还要守?……丈夫薄情……终,终……令,令人,生死隔……隔……她好委屈,她有满腹的委屈,可是,这世上,还有谁会听呢?还有谁能听呢?谁呢……鼻尖似乎嗅到什么艾香,她已经什么都想不了了……骆垂绮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场梦,这个梦如同一生那样长,耳边一直有人在叨念着什么,她努力想听清,却一个字也听不明。

许是梦得累了,她感觉自己的神智终于又复苏回来,喉咙有些沙涩,唇间满是苦味,她撑了撑眼皮,费了些力气,终于睁开。

然而,入目的仍是一片黑暗,她一惊,以为是仍脱不了梦,也以为自己看不见东西。

心开始凉起来,她努力转着眼睛,终于在转至一处时,依稀望见了几许幽亮。

……原来,正是晚间……窗外的微光透过绢纱映进来,朦胧映出屋里的摆设,床的架子,以及……床边枕侧这抹身影。

是谁?是他?垂绮!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求你别死!你看看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遭报应好不好!垂绮!蓦地,她的脑海中闯入这么一句,激烈而绝望的,生生扎到她的心尖。

她不想再去想的,可是,一切却如此鲜明,一点一滴,在她拚命遗忘的时候,时不时地涌出来,占据她所有的思量。

枕侧的身影忽然动了动,继而抬头愣愣地望着床四角那几只香包发呆,无声无息,然而,她却仿佛听到了压抑着叹息。

阒暗的屋里,那双眼眸也暗淡无华。

说不上是怎么一抹疼,她的心莫名地发着软,酸酸的,泪意便细细渗出眼角,滑落颊边。

边上的孙永航一震,似是被什么惊醒似地猛低头朝她看,暗夜里,只余两双眸子,在晶晶地辉映。

终于醒了!他狂喜,却又怕自己看错,忍不住手便趋前去抚她的双颊,仿佛必须要感知她肌肤的温热,他才能确定。

触手一阵凉湿,他一怔,继而像被烫了似地,手猛地一缩。

那双暗淡的瞳仁里迅速浮过自厌自鄙自弃的情绪,只是一径复杂幽深地看着那双泪眼,看着看着,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手一抄,便把人整个死搂在怀里,极紧。

骆垂绮只觉头目微眩,脸就已贴上一具极烫的身躯,很烫,颈边相触的肌肤灼得如火在烧一般,她微微皱眉,想抬手,却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

垂绮,我不会放开你!不会,不会……他如此诉说着,然而眉头却紧得连自己也发疼。

他不要放开她,他真的不想放开她,他更不能放开她。

看着她眼底里满满的疲惫与空茫,他怕极了,真的很怕,很怕!骆垂绮忍着晕眩,眼前的物事开始乱转起来,她闭上眼,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你走吧……声音干涩而沙哑,像是由沙石磨过一般,擦过孙永航的心尖,开始热辣辣地疼。

再紧的力道,似乎也再抓不着眼前的人,孙永航的气力一滞,只觉一切念头都灰了。

口中干涩,他吐出一句问,连自己都不抱着半点期待的问,就像是明知会死,也要拿着尖刀猛刺自己的心窝,好让自己死透了一般,……垂绮,是不是,我们之间……再无可能?骆垂绮扯出一笑,黑暗里,她回望住那双曾经明锐湛亮,而此刻是如此的灰暗的眼睛,事到如今,你我还能想什么?要她怎么答?他想听清楚她的拒绝吗?他想从此就这么自暴自弃给她看吗?她凭什么要可怜他?她凭什么还要再处处想着他?她凭什么、那么轻易就让他绝情绝痛?然而,为什么,这么答了,她却不能别开凝望住他的眼?她为什么仍小心地守着那眼底阒寂的火花?垂绮,你厌恶我吧?呵呵……不要说你,我自己也厌恶我自己……我什么都错了,却是什么都不想背……我是个该遭天打雷霹的人……垂绮,我孙永航此生已别无他求,只有一件,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手!垂绮,你留下来好不好?好好活着,看着我,看着我遭报应吧!看着我不得好死!好不好?夜里,他的声音如此淡渺,如此空茫,滚过了无边的阴暗,只错落成一汪死水,平静,平静得木亦不浮!黑暗里,骆垂绮只依稀看到他唇边的那抹笑,就像是灰飞烟灭了般冷清。

三月十八,骆垂绮的身子终于渐渐好起来了。

而菁儿――那名被杜迁同来的神医救治过来的婴孩,也已睁开了眼。

许是嫡亲的长孙,孙骐与于写云到底也心中欢喜,都赶来看了,还给请了奶娘,回影苑里又添置了一名仆妇伺候。

然而,相渊自那一日遭了杜迁的奚落之后,心中对于孙永航的这位元配妻子更怀有成见,眼见着孙骐夫妇因得奉长孙而有些冷落自己女儿,言谈间便有些冷落,甚而在一回廷议时,给了孙骐一个冷钉子碰。

孙骐也不是笨人,一回冷便已觉出味儿,回府之后,对于同是有孕在身的柔姬更是百般殷勤,嘘寒问暖的,还叫了于写云整日去陪她说话,更花重金延请了宫里的御医来开些安胎被益的药方。

这是三天一小补,五天一大补,一应要求,只要是柔姬想到的,全部都呈到面前,便是一时没想到的,孙府中人也巴巴地琢磨着替她想了,再至周全。

几日过去,于写云原也非常喜欢这个酷似儿子小时的长孙,但因为不喜骆垂绮,又加之相家的势力,再想着柔姬也已有身孕在身,便也渐渐把心思折过来,对于孙菁这个三房的长孙置于一边了冷淡了。

府中下人哪个不是有眼色的,一见爷们如此,他们更乐得躲懒省事。

只得历名担着,才不至使回影苑里空了人。

骆垂绮自醒来看过婴儿第一眼后,便将什么心事都抛在了脑后,一颗心全扑在孩子身上。

看着他那双俊逸灵动的小眼珠子溜溜地转,她便觉一身的伤痛尽皆退去,只盈了一身的满足。

她的孩子呵!她的骨血,她十月怀胎,她痛血痛骨生下的孩子呵!她摸着孩子软软的胎发,手间满是稚嫩的触觉。

这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的命!溶月原本有些担心,在看到她逗弄孩子时满心满意的欢喜时,溶月终于安下一颗悬得都有些发疼的心。

小姐……还是比较适合过着这种平静而安稳的日子,虽然不幸福,可终究安妥。

唉……其实,她一直不懂,航少爷明明是负了小姐的,却为什么仍夜夜守在窗外,望着小姐与小公子,时而傻笑,时而黯然,看到小姐笑了,他的目中是如此欣羡,然而这么种种,他却只是守在窗外看着,悄悄地躲在一边,无声无息,不像个活人。

若非她为着替小姐去催药,她根本就不会发现那抹隐在花树后的影子,或者,伏在瓦上的人影。

她也一直不懂,为何小姐明明绽出笑意的脸,却会在不经意的一辗一转间,有抹神伤泻在眼底,一闪而过,却是真切的存在。

小姐的笑,其实愈来愈淡了,那种淡透着经久不化的痛涩,这痛涩,使得笑意是如此的牵强,如此的不堪一击。

现在的小姐,安妥地过着日子,却已不再幸福。

日子一天天过去,比及柔姬这边的热闹与喧嚣,回影苑一直是清寂的,淡淡地,只是萦绕着小姐与航少爷之间,让人捉摸不透的牵念。

小公子慢慢长大了,会缠着要人抱,也喜欢在地上乱爬,时而夹几声拙嫩而逗人笑的唤声,呀呀是饿了,嗯那是要人抱了,啵啵是吵着要下地了……溶月记着好些,而小姐,似也终于走出了那最初的万念俱灰,慢慢地,将全副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开始教他说话,简单的,一次次逗着他开口。

小公子食量很大,甫一出生,因为骆垂绮大病体弱,血气亏损,根本无力照看,是以一直由奶娘喂养着。

而后,那奶娘却因为自家有个孩子,加之孙骐于写云等也都冷淡了骆垂绮,是以,对于孩子的照看并不上心。

因此,更多的时候,都是骆垂绮与溶月亲自去市上购了些牛上挤兑的奶水来喂。

因为小孙菁胃口特好,往往每天都要去买个一大桶来。

就在小孙菁开口能叫出个娘的时候,天都迎来了乾定四年的第一场大雪。

雪漫天漫地地飘着,才不过半个时辰,满院里已是皑皑积覆,一派银妆。

天阴沉而灰暗,檐上早挂了几柱冰激棱,尖锐锐的反着光,映得天候更冷。

整一都城的大道街巷里,早瞧不见人影。

然而偏就有一个人影,拉了头黄牛,裹着斗篷,逆着风雪一步步往孙府里赶。

边赶还边骂:娘的!这天!再隔个一天下不也成?偏偏就等着老子来入套……他骂着,又把牵着黄牛的绳子往前拽了几拽,死牛!走快点行不!要不看在你还能挤点奶出来!老子早剁了你吃肉了!还不给老子走快点!他又骂又踢,赶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踢几下黄牛,黄牛吃痛,哞哞地叫几声,更惹来一顿骂。

风雪恁大,几翻吹掀了赶牛人的帽子,这一回,风一猛,将帽子吹翻在地,赫然露出一张粗犷霸气的脸,居然是项成刚!项成刚回头恼怒地瞪了眼帽子,气头一起,也不再管,只往前拽着牛顶着风雪走。

好容易赶到孙府,也不敲正门,直接往斜里一条巷子里一穿,来到后门处。

啪啪啪拍了许久的门,拍到项成刚心头火势愈猛,才有一丫鬟裹着棉袍跑着来应门。

那丫鬟一见是去年年里送来过些獐子虎皮的项成刚,马上收起面上的不耐烦,小心陪着笑让进屋里。

项成刚冷瞪一眼,也不理,直接拉着牛就往西苑走。

那丫鬟见着怔愣,却也不敢阻拦。

直走入回影苑,项成刚正好瞧见溶月端着一个炭盆出来,想拿扇子扇扇旺,而里屋,骆垂绮正忙不迭地哄着正哭闹不休的孩子。

项成刚一愣,随即有些开怀地一笑,连忙甩了手中的牛绳,几步跑上前便接过溶月手中的扇子,哈哈,还不到一年,都活蹦出个大胖孩子了!溶月与骆垂绮听着他的声音俱是吓了一跳,继而又有些好笑,溶月嗔了他一句,这大雪天的,你来作什么!话这般说着,倒也忙给他拍着身上的雪。

项成刚也跺着脚,将身上的斗篷耸了几耸,将雪花抖去。

还不是为着姐姐!去年年里瞧见姐姐大了肚子!我回山上问了些婆娘,都说产后需要仔细调养。

还有一个曾经是三代作郎中的兄弟说,黄牛乳最是滋补,大人小孩都好!能从小喂着就更好!喏!他一指牵至院落里的那头黄牛,这头黄牛就是我打小选的好种,还叫老菜头给杂七杂八地喂着什么草根树皮的,说是药牛!这牛乳可金贵哩!项成刚说着,边嘲溶月傻笑着,又朝里头的骆垂绮点个头。

溶月心头发烫,满怀都是感激,只盈盈望着他,多谢你!这大雪天还赶着送来!成刚,既来了,还不快进屋坐会儿!何必在外冻着?骆垂绮心中也存了感激,心中又感叹溶月终觅良人,总是安慰。

哈哈,姐姐,这娃娃是男是女?项成刚也不顾忌,大着步子就进屋里坐下了,眼瞅着她怀里那个粉嫩嫩的小娃娃头,心中感觉有趣极了,不由伸出手逗他,娃娃!来,给叔叔香一个!告诉叔叔,你是个小子还是个丫头?一旁的骆垂绮与溶月听了都撑不住笑了,是个小子,叫菁儿。

骆垂绮裹了裹孩子身上的锦裘小袄,来,菁儿,这是你项叔叔,好好认认啊……菁儿黑溜溜如墨珠的眼睛直直地瞅着项成刚,一眨不眨,似是被吓住,随后不知怎么地触动了他,突地咯咯一笑,……娘,娘……姨,素……呀咯!咿咿唔唔地喊了阵,双手竟朝着项成刚张开了,意思要他抱。

项成刚倒是讶了会,这才笑道:喝!这是个小子,有种!见了我这模样也不怕!我在山头上早吓哭过几个娃!嘿嘿,难道这小家伙竟让我抱呢!他满脸都是笑,看了看自己身上,将外袍一下脱了,这才抱过小孙菁,逗着他玩,嘿,小子!胆色不错!叔叔下回给你做件小虎皮裙!呵呵!他瞅着小孙菁咯咯咯的笑,忽然抬头望向溶月,眼神中难得的认真了回,然而即不说什么。

溶月一怔,目光便开始闪避。

项成刚瞅见,隐下一叹,也便不再作声。

倒是骆垂绮,在一旁瞧得分明,心中沉沉,也定下了个主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孙永勋一直想找他大哥好好谈谈,然而几次三番都是才启口,就叫二哥永彰给截了过去。

他深深记得那一日,在大哥正于前厅披着大红喜服与相府小姐拜堂成亲的时候,那一锁孤院是何等的冷清,何等的萧索,几乎冲得去前厅那刻意张扬的喜庆。

他更记得在……她临盆的那两晚,雪夜、寒风、怒梅。

待的爹爹摆宴的时候,依旧是前厅刻意的喜庆与张扬,然而终敌不过那狂风扫雪、寒梅尽落的凄清与生死垂危的紧张。

杜迁的讥诮深深地砸在他心底,他也悄悄地溜了下来,但他只能远远地望着,躲在暗处,不敢示人。

记忆里,那房昏黄的灯烛,那几抹摇晃的人影,阶前化完的雪,一盆又一盆交替着的炭盆,一切揉在他的眼里,尽成让人心酸与疼痛的滋味,极苦、极涩。

为什么她得受那么多的苦?为什么会让她受那么多的苦?如果、如果……风过,吹起一捧雪,飘在他的颈子里,猛地一星儿冰,让他蓦然回过神来。

他一惊,心口怦怦直跳,好一会儿,才回复过来。

他再度望了眼那萦烛光,终于转身,退去。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孙永勋瞧了瞧自己的手,心间浮过躁意,停轿!官轿停了下来,孙永勋挑帘下轿。

着眼处,是一片茫茫。

天阴阴沉沉,风紧,雪大。

一直跟着他的小厮讨好地上前道:勋少爷,这天儿雪正紧呢!小心给冻着了!他扬了扬手,我烦着,去走走!你们几个全回府吧,不用跟着我!几人巴不得这样,但瞧见孙永勋这副模样,又不好直走,小厮恁还磨了会儿,才一一退去。

然而雪天里四下里走,也是冷冷清清,风裹着雪砸得人满头满脸,孙永勋依旧脑中一片混沌。

漫无目的地左一步右一步,不想,他居然走到了自家的后门。

不想回府,却在不经意间瞧见了一抹身影――正是自家大哥。

大哥?他赶上几步,已积了满身雪的人应声回过头来,抖落了些雪的黑锦裘袍下,正是脸色透出些异样的孙永航。

孙永航瞧清是他,淡淡点了个头,仍转过头去看那扇紧闭着的后门。

孙永勋莫名,一把拉住他哥的手,大哥,站在雪里做什么?好歹也去檐下避避!看他都成了个雪人,只道他一定也冷了半日了,然而触手却甚是灼烫。

他暗吃了一惊,然而细瞧他的眼,却是晶亮得出奇,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孙永航一怔,似是才想到似的,嗯了声,便也随着站到了偏角的一处檐下。

孙永勋瞧了他一会儿,甩了甩头,终于吐了口气道:大哥,我有话想和你说。

孙永航仿佛这时才分出一些心思看他,然而出口却是回绝,改天吧!大哥,我……正欲启口,然而那巷子里却奔过一人,正是历名。

历名朝孙永勋看了眼,一时到口的话便一止,只行了礼,航少爷,勋少爷。

永勋,你先回去,改天大哥一定去找你!孙永勋欲争,然而看着大哥一脸逐客,也只好点了个头,转身去了。

风雪里只依稀听见几句话,并不真切。

……赖大娘昨儿染了风寒,有些咳嗽,小的自作主张,就推了……小公子不能喝病奶……那有补上吗?补了……不过另几个奶水少,得多找才凑得了一桶…………多少银子,我那儿支去……多花钱没关系,买些滋补的给那几家娘子…………是……孙永勋还欲再听仔细些,然而因自己已经走得远了,而风雪又紧,只那么一卷,便再听不到些什么。

晌午了,雪依旧漫天漫地地下,孙永航靠在门廊上,就这么怔怔地望着雪花出神。

先前积在肩上脸上的雪早化了,偶有几片雪飘上他颊,也即沾即化,那星星的凉意,让他颇感舒适。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门忽地‘吱哑’一声开了,跟着带出两道声音,两抹身影。

孙永航立时打叠精神去看,饶是早不存着奢想,但在看到那两抹身影只是溶月与项成刚时,他仍是忍不住微微失望了下。

那两人也不妨会在此处看到孙永航,都愣了愣,溶月神色有些淡,福了福,航少爷。

也不多问,也不多说。

项成刚倒展开些笑,满心满眼里的喜悦都带在面上,啊,这可得称声姐夫了!呵呵!孙永航微怔,也不由一笑,瞧了眼一侧涨红了脸的溶月,伸手拍拍他的肩,那可是喜事!来!咱哥俩一起喝杯酒去!好啊!项成刚回头瞅了眼羞恼中不理他的溶月,哈哈笑着便随了孙永航径直去了。

身后的溶月望着两人的背影发了会儿怔,这才转身掩门回去。

满世界的茫茫大雪,让溶月的心神也不由跟着恍惚起来。

小姐终究是将她许了呀……她明白成刚的心意,她更明白小姐的心意,都是为着她。

然而,正因如此,她更抛不下、离不开了……雪纷纷扰扰,时而风吹一面倒,时而凌乱飞舞,猛一阵强风卷过,又出现一截儿空白。

酒楼里,简简单单点了几个菜,不过是一盘腊兔头,一盘密芝排骨,一只烤羊腿,再一碟酱黄瓜。

酒却是好酒,正是名闻天下的‘垅觉芳’,孙永航知道项成刚能喝,一上来便点了五斤。

项成刚咧嘴一笑,也不看菜,只揭开了封子,先嗅了嗅,才点头笑说:嗬!果然是名酒!咱山头上自己烧的荞麦烧就没这个香!说着,便给自己斟了一大碗,又替孙永航满上。

姐夫!呵呵,咱是粗人,不会那套文绉绉的话,只一句,既是姐姐将溶月许了我,我就认你这个姐夫,咱也不多理那些个高攀不高攀的,咱求得一个爽快!说话间,便已灌下一碗。

酒一碗下肚,只觉唇齿间满是清冽冽的酒香,而从肚里,又缓缓升上一股暖意,渐渐地,只觉四肢百骸都暖洋洋地舒畅起来,不由连声赞道:好酒!好酒!难得还不觉着喉咙渴!孙永航浅笑,也应他喝了一碗,酒气上冲,让他微有些晃神。

如果喝过了‘碧光’,那才算是真正知晓了酒的绝顶滋味!说起酒,项成刚很有话,想了想才猛地问:可是那西滇的宫中名酒?哈!那可不是都叫祭了三千英雄冢的?啊!那叫什么将军来着?项成刚喝了口酒,又夹了只兔头嚼着,脑中开始思索。

那一仗真叫打得漂亮啊!那三千人可真算英雄!战死沙场这不稀罕,稀罕的是明知送死,却还那么英勇!老子就佩服这样的!够胆!够气魄!想起那役,孙永航也忍不住喟叹,又自斟了一满碗,才叹道:的确是英雄胆、壮士魄!英雄配美酒,这天下间,当得起祭酒的也就只有那从此绝后的西滇御酒了!说罢,饮尽碗中酒。

项成刚也被他勾起这股豪气来,抱着酒坛子替他满上,又给自己斟了,也向他说起了自己祖上考武举,期望以身效国,却有志难伸的旧事。

两人你一碗来我一碗去,很快便将两坛二斤半装的‘垅觉芳’给倒完了。

孙永航兴起,索性再叫了四坛来。

两人这么海阔天空地聊着,项成刚也终于想起孙永航便是那领兵攻打西滇平叛的大将军,心下又添上八分敬佩。

酒酣耳热的,聊完了天下豪情,又思及自身,项成刚终也忍不住对着孙永航倾吐自己的心事起来,唉!姐夫,你也长我一岁,我便叫你声哥,什么都不瞒你!我……我是真心喜欢溶月!她也心里有我……可是, 到了今儿姐姐许她的时候,她老是哭着不肯!你说说!我到底哪儿不好?是她嫌我粗了?还是她根本从没愿意嫁过我?哥,我虽是粗野的山头强盗,但也不是傻子,瞧她那个样子,分明就已经把我当她男人看,为什么……为什么她……项成刚愈说愈闷,总是频频灌酒。

孙永航浅笑,一张白净的脸早已薰染得通红,他拍着项成刚的肩,成刚!你是个扛得起家业的男人!溶月有你这样的夫婿,也是她的福气!她不会嫌你!呵呵项成刚见这么夸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脸,傻笑着只是喝酒。

孙永航看着他,眼中露出几许欣羡来,然而脸色却是正经了,成刚,哥哥有番话想跟你说,不管中不中听,你且听听看!哥,你说。

项成刚立时收敛了些酒气,双目炯炯,连人都坐正经了。

孙永航一笑,拍拍他示意随便些,才道:成刚,不要怪溶月,其实都是我不好!我拖苦了你们这对鸳鸯!他叹一声,又一阵静默,似是在想什么话。

项成刚只是瞅着,没有多话,只见孙永航又猛灌了口酒,成刚,溶月不是不肯嫁你,她是舍不下她的小姐,我的……妻子!他重重地咬着这两个字,目中忽然闪过些粼光来,她是担心,垂绮只身无靠……项成刚对于两人之间的事也略略知道一些,本不想提人家夫妻间的私事,然此时见他提起,也插了句嘴,哥,小弟多句嘴!姐姐是天下地下都难寻的人,天下男人见了这样的女人,谁不金贵着?你不能亏待她!你原是不该低头认这个弱……然而既是娶了二房进门,那也就娶了,只是,不该冷待了姐姐!孙永航苦笑,成刚,此间有许多原委,你不明白……他仰起脸,一双星眸中深邃而幽长,潜隐的挣扎与苦痛只是一径儿沉默,不说。

成刚,给我五年!五年之后,她不会再如此孤苦无依,无权无势任人欺凌!五年之后,溶月也必定能放得下心,嫁你为妻!如何?成刚,可信哥哥一回?他激切地抓紧了项成刚的手。

项成刚回望着孙永航眼中潜抑的苦楚,爽快地点了个头,好!哥,咱是粗人,只知道你心里也苦,却啥也说不上。

只一句,哥但有什么差遣,尽管开声口!好兄弟!孙永航端起酒碗,与他的一碰,来!干!两人又是一轮酒,项成刚本是海量,四坛子酒下去了,也没怎样,只微微有些脑门子发热。

但孙永航却是喝得醉了,只一碗饮尽,扑通一下,身子已往桌底下滑去。

哥?呵呵,怎么那么不能喝哇?项成刚笑着,踢开凳子去扶,谁知触手却甚是灼烫。

项成刚吃了一惊,连忙拿手去探额,谁知都搁不上手的烫。

呀!哥,你怎么浑身都烧成这样了?身子不好还喝这么多酒?我背你回去!说着,他就要将人扛到背上。

然而孙永航却挣扎着抓住他的手,成、成刚,别送我回府里……他眯着笑起来,呵呵呵,我一直、一直就想这么好好醉一回了……只是怕醉了,什么都不知道……成刚,你知不知道,我过得好苦!我不想再做什么了……去他娘的什么孙府相府、去他娘的功名利禄!都去他娘的!我现在……只想好好守着垂绮,过日子,守着菁儿……守着他们娘俩,守着我心爱的人,守着我儿子……我只想这么过!他笑着,笑到后来却眼角滑下一串泪来,手一甩,似是碰到酒坛子,他一把拎过便整个浇在头上。

项成刚听了这话,也叹了口气,坐倒在一边。

本是二楼雅间,孙永航又给足了银子,是以这番动静,这厢依旧静悄悄的,没人来说一声。

成刚……你是不是觉着我不是个男人?呵呵,呵呵……我也觉得自己窝囊!窝囊透了!连儿子,都不敢去抱抱……就连给自己儿子找奶水,还得几番周折……还怕给人瞧出什么来!啊!成刚!孙永航忽然一翻身,像是突然清醒似地瞅紧了项成刚,你那牛的饲料可一并带来了?项成刚愣了愣,饲料?牛不都吃草吗?啊!对了,他送来的这牛还得吃老菜头给喂的什么草根树皮!山上人给弄的啥东西,咱不知道……我知道……似是忽来一阵晕眩,孙永航闭目忍了忍,才道,……你记得住么?项成刚浑身上下摸了遍,不过翻出一张曾下山卖过山货的帐票。

他挠挠头,我问小二去要纸笔来!说着便‘咚咚咚’地跑了出去。

片刻后,他已拿着纸墨笔砚回来了。

项成刚瞧了瞧早被酒水沾湿的桌子,便用袖子一抹,整出一块干净地,才将纸张小心摊好。

哥,你说……哎,得了!还是你撑住写吧!咱没识几个字!说着,他便将烧得满脸通红,一身酒气的孙永航又给扶起来坐好,还托着他,防他不稳给摔着。

孙永航咳了几咳,真觉有些撑不住了,然而仍竭力稳稳神,握着笔的手不住微颤。

笔下药名似是全落笔而来,不假思索,无需细默,然而一字一字,他乏力的笔端却力求字迹清楚,用的是柳楷。

约莫有一炷香了,孙永航才将纸递出,忍不住在边上咳起来。

项成刚仔细认了认,……钟乳研粉一斤、人参、黄……黄……黄芪、熟地、杜仲各一两八钱……咳咳咳,苁,苁蓉、山药各三两六钱,茯苓、甘草各三两,麦冬二两四……还有石斛一两二,这些,都用……细研了粉,加在黍米中煮粥……用,用来喂牛……许是酒助了热症,让他咳声顿时急猛。

项成刚看得有些急,忙将纸张折了收好,一把扶住他,哥,我还是先背你回去,请个郎中瞧好了病……不!我不回去!孙永航仍是一手挡开,瞧着他直问,你可记清了?那是每日的行事……罢!你还是先回牛头山,把老菜头给找来……咳咳,这边,这边我让历名先顾着……项成刚听得一惊,你咋知道老菜头的?项成刚不是笨人,话一问出口,他已猜到八分原委。

想山上才多少钱,拿着人参喂牛的事,若不是有人支着钱,想老菜头也干不了。

果然,就看见孙永航苦笑一声,然而神一晃,人已往边上歪下去。

哥!项成刚连忙抢上去扶,我背你去找郎中!他一把将人撑到肩上,搀着就下楼。

成刚……送我回衙里就好!别回府!孙永航只觉酒气与内热一齐往脑门上涌,神智都快不清了。

你衙里在哪?六部政事厅……兵部侍郎……在这半年多里,他也借着相渊的势力,回复到原先的兵部侍郎。

行了!一定不送你回府!任谁都以为孙永航这病稍养几日就当痊愈了,可谁知这一拖居然足足拖了一月有余,方才有些起色。

那御医频频解释说孙永航身子骨本好,底子厚实,浅病时都看不出来,到真倒下时,已是重中之重,病去抽丝总是慢的。

就是孙永航自己也未料这一病便真的病了那么久,久到项成刚也来看了他几回,但因忙着山上过年安置的事,只告诉了老菜头因家里的小儿媳年里要生了,一时抽不得时间,叫历名先管着,只待他孙子一出世,他就把人给带下来。

骆垂绮也连着一月未听见有病愈的消息,心头多少也暗急了起来。

然而正在这时,菁儿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哭闹起来,连连哭闹了两个晚上,又时现脸颊紫胀,四肢抽搐。

一时间,急坏了骆垂绮与溶月。

然而此时老太太早已病瘫在床,口不能言。

而那厢,因柔姬正待临盆,却屡有预痛、晕眩之症,况又孙永航仍在衙中病着,又兼之已近十一月底,年关将近,故那边正忙得焦头烂额,眼见是回影苑来的话,便都不甚搭理,只急得溶月跺脚痛恨,却又无法。

骆垂绮见那边始终不得反应,早寒透了心,叫上溶月将自己素日的首饰全数叫她去当了,请个大夫来瞧瞧。

然而垂绮素来不爱花俏,首饰也并不多,而溶月毕竟也不过一个闺中不识世情的丫鬟,哪里知晓当铺里的规矩,一盒子首饰去当,跑了几家,这价却是越当越低。

最后,不过只得了十两,才哭着求了苍屏街上一位老大夫来瞧瞧。

老大夫已上了年纪,有些昏聩,然而凭着多年的经验,仍说了些道道出来,问了几声,也都应上,便开口冲骆垂绮与溶月道:这是小儿得了急惊风,又感于冬令的寒气,这才会抽搐、发热之症。

无妨,喝几剂药就好了。

他说着,便到边上开药,方子也简单得很,一写着龙齿二钱,丹砂、麝香五钱,铅霜三钱末了又嘱咐道:这些给研末,用金银葱白汤煎服,只要出汗,就包好了!多谢大夫!两人道着谢送出,溶月便急急拿着方子去配药了。

连夜煎汤,喂菁儿吃了,一时哭倒止了。

两人见菁儿安睡,便俱是松了口气。

然而却只好了两日,到第三日上,菁儿忽地牙关紧咬,小拳头也握得死紧,四肢又显抽搐之状。

骆垂绮又惊又怕,溶月仍又将上回那老大夫给找了来。

那老大夫又仔细瞧了几瞧,皱眉细想了想,又留下一副方子便走了。

骆垂绮这回也有些不信,展开来看,蝎梢、乌头尖七枚,生附子一分,丹砂五分,半夏一枚,柳枝煎汤服。

这一看还好,一看便又惊了一跳,蝎梢那是毒物,菁儿那么小,经得住吗?溶月也担心起来,想了想才道:小姐,先别急!我去抓药的时候再问一声好了,如果能用,我便配回来,如果不行,我再另请个大夫回来瞧。

嗯,也只得这样了。

骆垂绮心中急得直欲烧起火来,然而此时也知着急无用,只得按捺下心神,仍抱哄着菁儿。

菁儿,别怕!这就抓药呢!别怕啊~~哄着哄着,她不由又垂下泪来,一滴滴滴在菁儿红胀的小脸上,菁儿!娘真是恨不得替你难受着……你要勇敢些!娘一直守着你的!你再多忍忍,一会儿喝了药就好了,就好了……菁儿!一个时辰后,溶月拎着几包药赶回来了。

因赶得有些急,她的气息仍有些不稳,但仍笑着道:小姐,我跑了五家药铺呢!都说能用……她语声一顿,脸色便沉了下来,只望着骆垂绮,吐不出话来。

骆垂绮听着前几句,只觉心中大石又给一落,宽慰了许多,然而忽见溶月这般神情,心口又惴惴起来。

怎么了?溶月瞅着她,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钱袋,小姐……这是二十两银子,舅老爷给的……舅舅?骆垂绮一怔,随即面上略浮出一丝笑意,到底,总还是亲舅!小姐……溶月实在不忍将话吐出,小姐,舅老爷被调去乌州做知州了……他们今日刚刚起行……乌州?骆垂绮只觉四肢凉凉的,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弥漫胸臆,让她忍不住就想冷笑起来。

原来,原来这世间,竟真的再容不得她一个骆垂绮啊!孙家!相家!竟是这般赶尽杀绝!她还能做什么?她还能做什么!他们一个个的,逼生逼死,到底在逼她什么?小姐!溶月抢上来相扶。

骆垂绮却轻轻一笑,冰雪的味道,有抹凄冷冰寒。

溶月,即是药能用,就去煎药吧……她抱紧了怀中的小孙菁,天仍阴沉沉的,又是一个欲雪天。

相府里,相夫人正打点着行装,边上的珍材补药已摆了一大堆,但她仍边吩咐着下人,边仔细算着还应带上什么。

相渊在边上抽了杆烟,想了半天,也补上一句道:上回我问宫里太医院里要的‘四补丸’还剩着大半呢!都带去……你在那府里只管小心照应,要女儿有一时不顺心的,索性接回来待产也无妨!嗯,说的是呢!听说那骆垂绮的孩子也病了……相夫人忽然补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的?相渊眉一凛。

我今儿去药房里拿药,看到了那个被卖过的丫头,正赶着问什么蝎梢能不能给孩子用哩!哦?相渊将烟杆子往边上一搁,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路子,才猛然抬起头,面上一片森然。

风雪天,历名了得知孙菁得病的事,便马上赶去通报一直待在衙中的孙永航。

正转出一条巷子,却见一顶轿子早等在那儿。

历名一愣,去路已叫那些家丁给拦住。

历名?历名心中一转,已听出那声音正是相渊,便赶紧磕了个头,小的给大人请安!轿帘不曾掀起,然而声音里的力度与威迫却直压在历名的肩背上,并不叫人起来,仍只淡淡地吐着话,历名,早闻你素来伶俐知分寸,我府里正缺你这样的人,不知道你可愿意来我府里帮忙?历名心一抖,忙又磕了个头,谢大人抬爱!小的只是个粗鄙的下人,笨手笨脚,整日里也只是航少爷会想着用我。

大人如此抬举小的,小的本当尽心服侍大人……只是,近日航少爷卧病,府里又值大忙……大人美意,小的,小的实在……呵呵呵,莫非你是不愿意?没想到亲家公一声就应下,倒是你这个小厮百般不肯哪!笑声杂着冰雪扑来,让历名忍不住有些瑟缩。

小的不敢!实在是……还未及解释,轿中人已扬声打断,亲家府上正是大忙,我本也不好意思开口,然而早闻得永航与柔儿都在夸你处事谨慎,说话小心,这样吧!就这个年关,过了这个年关,你仍回来伺候你的航少爷。

怎么样?历名,你可要抬举得起啊!历名见如此说话,再不应下也是万难,只得赶紧磕了个头应道:谢大人抬举!小的一定好好干!嗯!这就对了!跟着来吧!话音一落,轿子已起,历名只得跟在后头。

老大夫忽然再不肯上门来诊了,而孙菁的病势却一日盛过一日,都起了热症了。

原先总是哭闹不休,然而此刻,却是连哭也不大哭,每闹几声,声音也都哑哑的。

骆垂绮与溶月两个直急成了泪人儿,手中银子渐渐花光,连请了几个大夫来,却都你一副药我一副药,药效不见好,而药价却贵得离谱。

骆垂绮心知有异,然而孩子正病着,也顾不得那些。

渐渐,能当的首饰当尽了,她一咬牙,便拿出了当年骆相的遗作《鲲鹏万里云》。

溶月一见她拿出了这副画,心猛沉,直直地跪在了她前面,小姐!不能把这画当出去!不能啊!这是老爷留给你唯一的物件了!骆垂绮眼睛涩痛得很,然而却一时流不出泪来,只是痛,她怔了会,只幽幽地道,溶月……我如今,只一个你,与菁儿。

为了你们两个,我什么都舍得!溶月猛地哭出声来,一把扑过去抱住了她的腿,小姐!你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我已送信去牛头山了!项大哥他就快来的!真的!小姐……好溶月!骆垂绮微微一笑,伸手将人扶了起来,温柔地替她拭泪,溶月,孩子等不及的……你与他,是我的命根子了,你们谁都不能有事!明白么?这画如果你舍不得,那我去当吧!小姐!溶月只是紧紧扯住她,哭得泣不成声,小姐……这是老爷唯一剩下的东西了……小姐!那也是你的命根子啊!她哭着,哭中不免又想到孙永航,航少爷到底是怎么了!这一个月了,竟不再来看一眼!一语惊醒了骆垂绮,她忽然一呆,继而满脸自嘲,许久才喃喃出一句:我终究还在放不下些什么?呵呵,到了这一步,我还在在乎些什么呢?她闭眼吸了口气,将画交给溶月,溶月,我们双管齐下。

你去当画,我去求他。

只要他还顾着一点情义,总能把菁儿冶好;如若,他当真绝情绝义,那么,好歹那画也还是值些钱的。

她抛下这么一句,便推门直去,溶月震于那抹离去前的哀婉,像是什么都放手了一般。

雪愈下愈大,稍一眨眼,便卷没了她纤弱的身影。

孙永航咳着将一碗药饮尽,头仍有些晕眩,但他仍是挣扎着下了床。

早先叫历名去看看回影苑的,那牛乳是否是晨起即取?垂绮到底是否喜欢吃?近日天寒地冻的,她是否冻着了?还有菁儿,那小子出生的时候就历了场大劫,他总担心。

胃口倒是不错,也长得快,但孩子,就是体格弱,他翻了好些书的,算来算去孩子就这几个月最难养了。

他慢慢披上大衣,不防一记动作过猛,眼前的物事便乱转起来。

他扶着床柱闭目养了会儿神,这才缓缓睁开眼。

身子仍不太稳,但他今儿一定得回去看看!十一月廿七,垂绮的生辰了……想起去年的光景,他忍不住泛开微微的笑,然而外边风一紧,吹得窗格子嗒一声响,一切甜蜜的旧景便都打了回去。

他悦色一落,人便沉寂了几分。

想了阵,仍拢了厚重的披风往官衙外走。

六部之后有个内院,原是用于给官吏稍事休息的院落,后来也便扩建了几重,留给留夜值事的、公务紧急的官吏以过夜用。

孙永航由内院出来,风雪大得几欲把树给吹倒,雪乱舞着,眼前一片昏乱,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物事。

永航。

孙永航乍然一惊,几乎是直觉地便朝声音的来处望过去。

是垂绮!果然是垂绮!他眼中只望住一抹朝思暮想的身影,连忙几步抢了上去。

直至握紧了她的手,他仍兀自不相信,垂绮?是你么?你怎么来了?他半是惊喜半是疑惑,只是又想笑又想哭。

骆垂绮回望住他,这真是来势极汹的一场病吧?眼前的孙永航神形憔悴不堪,脸色是一径儿的苍白,人似乎一下削了下去,不复当初的风采,连那逼人的光华都消失得寻不着旧迹。

孙永航握着她的手傻站了会儿,才忽然惊觉到触手的冰凉,连忙将身上那件披风除下,替她围上。

在外面等久了么?是什么要紧的事?叫历名来说声,我也一样会马上赶回来的!也真是!这大雪天,冻天冻地的,出来也不知添件衣裳!他给她呵着手,轻轻揉着。

骆垂绮看着眼前这样的他,忽觉眼中的泪意再关不住,拚命撑大的眼,仍是消不去水意,一眨,泪便‘叭嗒’一颗滴在孙永航的手上。

孙永航一震,看着那泪,身子忽然有些抖起来,再不能抬头看一眼心中人儿的眉眼,那想了近乎一辈子的眉眼!他咬着牙,声音低抑得几乎听不清,垂绮……就是这一声,似是打破了所有的迷嶂,让骆垂绮的心意瞬间硬了起来。

她瞅着他,极深极抑,永航……我求你,去救救菁儿……好不好?她抖着唇吐字,每一字吐出,都像是把刀,将两人之间维系的点滴给一一斩断,声音愈后愈哑,揉进了压抑着的泣声,低到心坎里。

然而孙永航听清了,正因听清了,他才猛然抬起头,眼神里涨满了不敢置信,他几乎是立时地,一下滑开了紧握着的手,只是深深地注视着眼前凄婉却似坚冰般不可逆转的神情。

他猛地退了几步,险险地靠住身后的石狮子,满手的冰雪,凉透了他。

此时一名家丁忽然插了进来,像是忽然冒出来似地,冲着孙永航道:航少爷!三爷请您回去呢!少夫人就要临盆了!一句话砸下,这方天地忽然间寂静了起来,连风雪也似是一时停了一样。

那家丁忽然有些害怕,不住地往后退,退了几步,便一溜烟跑了。

孙永航根本早已承受不住骆垂绮这般的神情这般的话语,他捂着脸大喘了几口气,才挣扎着道:你放心……孙永航撑着身子,雇了顶轿子载垂绮先回府,随后又托了宫中的御医一并回府看诊。

回府之后,他直接便由后门入回影苑。

那御医原是儿科高手,细看了看,便向在旁的人宽慰道:这是小儿慢惊风,尚是轻症,无妨!此病原在胎时禀气不足,又外感风邪所至,我开剂羌活散,先服个三帖试试。

若好了,便只需再用些将养补气的便是。

说罢,他留了方子,又嘱了如何服药,仍由孙永航送出府外。

骆垂绮见自己孩子终究无甚大妨,不由欣喜万分,只是抱着孩子和着泪笑。

外间的孙永航默默地在一边望着,空茫茫的眼神里一片黯淡。

他呆立着,直到前厅又来几个下人催促,之后又是历三娘亲自过来喜报,说是二少夫人亦得了名男孩,三老爷已经取了名,叫荻呢!他茫然地任着人将他拉去‘寻桂园’,那怀中被塞入另一个正啼哭着的婴孩时,孙永航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整个儿被镂空了。

他低头望着怀中的婴儿,他的骨血……也是他的骨血呵……他回望向柔姬,一时理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瞧着众人的神色,他趋步向前,讷了半晌,却仍吐不出半个字来,眼神里尽是对于自己的疑惑。

众人却只当他高兴地傻了,一边悄悄退出去,以为他俩要说些体己话。

然而柔姬却看懂了,看懂了那眼中的空茫,看懂了那眼中的死寂,更看懂了那双眼中一抹深深地疏离。

心蓦地地悲起来,饶是料得这般远,求得这般少,她还是觉得痛极了。

人生一世,她到底求得了什么?她为自己求到了什么啊?癸卯年在一声声爆竹里响过了,又是一年春芽。

柔姬坐足了两个月的月子,相夫人也回了府。

众人都对这名生得极好的孩子宠爱有加,然而柔姬自己却不喜欢,甚至是讨厌。

她讨厌,讨厌自己儿子的那双眼睛,那双一睁开就叫孙永航蓦然狂喜而又怔忡的眼睛。

那是一双微呈杏仁状的眼睛,眼线虽长一些,然而当这双眼睛望着你的时候,就极带着一个人的神韵。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她的儿子,却偏带了那人的神情?眼看着孙永航的似喜似悲,柔姬的心也一点点死寂了起来,唯一跳动的,竟闪出些恨意来,深深的、刻骨的恨意。

又一日的孙永航,旁人只道他宠爱孩子,然而柔姬知道,他不在宠。

他并不会逗弄孩子,他往往对着那双眼睛,一望便能出神。

一股说不出来的涩意,让这日的柔姬心头蓦地尖锐了起来。

她叫来春阳,走!我们去看看姐姐吧!春阳一愣,继而闭紧了嘴巴,无声地跟在她后头,入了回影苑。

历名过了年便又马上回了府,孙永航也不用他再做别的,只一应照应着回影苑的一切物事。

这一日,他正扫着雪,厚重的雪衬着梅花一看,倒确是美景一道,然而于人行路却甚不方便。

小公子病养好了,又学了走路,总防着跌跤。

是以他拿着把大扫帚只扫着。

抬眼忽见柔姬伴着几个丫鬟仆妇过来,他不由眉宇暗拢。

一旁的溶月早皱上了眉。

垂绮这连日来倒有些着了风寒,是以孩子仍交给溶月带着,怕这寒气又过了去。

她无事便做着给孩子玩的布老虎,才比样着看,柔姬已走入廊上。

哟,姐姐好兴致!这正坐布老虎哪?她说话间,人已入了屋子。

骆垂绮神色黯淡,起了身,笑意总是太过勉强,妹妹刚出月子,难为你冒着寒过来。

她吩咐了上茶。

柔姬一笑,姐姐这是说哪里话!妹妹得知这几日姐姐身子不甚爽快,早想着过来呢!但正在月子里,我娘也教训我说,月子里的人,走来走去人家忌讳!所以,也就搁着了。

想姐姐大人有大量,也当不计较妹妹失礼才是。

垂绮听她刻意说起娘亲教训,脸色一白,只勉强答道:你太客气了。

柔姬瞧见那落落的神色,心头又是刺痛又觉爽快,连自己都有些讥诮起来,呵呵,说起来,姐姐这身子骨也真是娇弱呢!去年,姐姐临盆的时候可真吓坏了人哪!还正巧赶着爹爹摆宴,唉,那个杜迁,也不知怎么赶上了,硬是将好好的宴乐扫了兴头。

啊!姐姐不要见怪!柔姬向来直来直去,不习惯那些场面上的扭着肠儿说话,姐姐可别往心里去啊!呵呵……其实杜先生关心姐姐是好意,但说话也得注意场子不是?这样给人家误会,还以为姐姐你的师训不好呢!姐姐你说是不是?骆垂绮心中暗沉,抬眸瞧着柔姬那眼神中的张扬,她忽然有些可怜自己。

为什么,到如今,她骆垂绮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幼时的隐忍,此间的委屈忍辱,忽地激起她禀性里的傲气。

她抬眼直视着柔姬,正对着那份张扬,没有说话,却已成功地阻却了柔姬后面仍欲吐出的不堪言辞。

柔姬瞧见这眼光,心里愈嫉愈恨,然而一晃眼看到了溶月手中正抱着的孙菁,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那双极易叫人勾起思念的眼睛啊,为什么,为什么总不能有她的一角?她求得微薄,只要一角就好啊!同是一阵落漠,让骆垂绮心间疲惫起来,她开口:妹妹心意,垂绮铭记在心,只是今儿实在累了。

这风寒又易过人,不敢久留娇客。

柔姬听得一声冷笑,便站起身来,微微一福,那姐姐你好生保重!说着便仍领着人回去。

出门见着历名仍在扫雪,她有由又一声冷笑,蓬门不知为谁开,雪径何妨待自融?历名,你这般花大力气,到底为得哪桩呢?她讥诮地一笑,转身离去。

屋里的溶月恨得牙直咬,小姐!你瞧她!骆垂绮望着那一行离去的背影,眉间落入了一片深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