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牡修广,其大有颙。
薄伐玁狁,以奏肤公。
有严有翼,共武之服。
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玁狁匪茹,整居焦获。
侵镐及方,至于泾阳。
织文鸟章,白旆央央。
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
四牡既佶,既佶且闲。
薄伐玁狁,至于大原。
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吉甫燕喜,既多受祉。
来归自镐,我行永久。
饮御诸友,炰鳖脍鲤。
侯谁在矣,张仲孝友。
夏夜的庭院,鸣虫四唱,晚风似是烫温了的酒,拂得人醺醺然。
寂静的夜,风悄悄的,似是那虫吟也变得静悄悄了,远处依稀有夫妻小儿在说话,然不论怎么听,总几声模糊的呢喃飘浮。
相渊靠在廊柱上,定定地出着神。
他忽然觉得,自己看不透他的那名爱婿了。
孙相二家照理已是姻亲,为何他孙永航要把文氏一案整到这个份上?拔出萝卜带出泥,眼下文氏一案是查得一清二楚了,但走了钰华夫人,牵连了几名要员,即便没动着骨,也伤了筋哪!他到底意欲何为?难道他孙永航为了重振家声连自己这个丈人都能牺牲出去吗?相渊微一皱眉,既而摇头,不会!重振家声亦可与相家连手,信王即能促成柔姬的婚事,对于孙家必然也有扶持之意,他何苦与信王爷为敌!那么,眼下这一出,便是他年少气盛,于政事上太过天真?相渊吐了口气,在廊沿上坐下来,孙氏出类拔萃的一个人物,会如此急功近利吗?翩翩然一阵风过,相渊忽然打了一记寒战,明远的话不知怎地在耳边滑过。
女皇……他一抖,孙永航真有可能与女皇有了默契吗?可能吗?他抓紧了栏杆,似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梢头一片叶飘落,滑过他的手背,他无知无觉。
五月半了,乌州福定的天气已颇为炎热,孙永航赶走了一直在边上唠叨的乌州知州刘长晏,将特意收好的几份卷宗誊抄了一遍,别置于自己的包裹里。
待一切整顿停当,他才吩咐下人准备了凉水,洗去一身热汗。
福定的五月,时有雷雨,然而这晚却未部落得半颗,是以特别闷热。
孙永航泡在水中,这才感觉混沌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些。
将两臂搭在桶沿上,他闭目小憩。
明日,这些卷宗便可直入刑部议罪了。
而卷宗上的人……他唇角微勾,拜通政使司一位所赐,他可对各处派系的人马来历一清二楚,也因此,处理起来便是有章可循。
他以手掬水,洗了把脸,凉凉的水珠顺着颊面滑下,他缓缓睁开眼,眸光深邃,他明白,信王的底线在哪里,至于相渊……他的那位老丈人,太相信自己手中的权势,也太相信自己的女儿了。
他们不该逼他,逼得他认清了自己的目标,逼得他认清了这个官场,逼得他认清了爷爷当年的话,更逼得他认清了他能为自己想要的牺牲多少!若有一天,为了垂绮,他连整个孙家都能抛下,那这天底下,还有谁是不能为他所利用、所牺牲的?与相家的联姻吗?他冷冷地一笑。
五月十六,孙永航起程返都,临出福定,知州刘长晏欲言又止,讷了半晌。
孙永航只作不见,轻言两语便告辞出发。
这一路,三四日未雨,这一出了乌州地界,天便愈显躁热,连马儿亦不堪滚滚热浪,人自然更不用说。
走一阵,歇一阵,至一处茶棚,便要上几碗凉茶。
随从的兵俑见茶棚边上有一眼井,便什么也顾不得地提水就往身上浇。
孙永航见天气实在炎热,而这几个也一直骑马走在大日头底下,比不得自己有马车可略作遮挡,便也不说什么。
茶铺的老板眼见是几位官差,便殷勤地上前搭讪,招呼吃食,还吩咐自己的伙计给马儿冲冲凉。
眼见茶铺老板如此妥帖,众人也都放了心,夏日长长,便都有些困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有人大呼,孙永航忙睁眼,只见马车一角起了火,那年岁未足二十的伙计发傻地站在边上。
快浇水!孙永航大喝一声,几个侍卫立时冲上前去,手忙脚乱了一阵,倒也没什么大事。
火原是小势,不过才起个头,一桶水下去,也就灭了。
然而当孙永航登车检视,却见车内一角安放的卷宗俱叫水泼得湿透,小心展开已是不及,俱糊在了一起。
孙永航双目微垂,极轻地哼了一声。
刘长晏,果然还是用心不正,那么入得套来,也不算自己太过狠戾了。
他沉声一喝,将茶铺一干人等都拿下!有了方向,自然全都供了出来,与孙永航所料几乎分毫不差。
刘长晏是知晓这些卷宗的份量的,也知晓这些卷宗一旦上呈女皇,那将会在天都掀起多大的波澜,他终究还是赌不起,想趁着孙永航出了乌州地界,来个凑巧,神不知鬼不觉地毁了卷宗。
谁知这一切刚好就入了孙永航的彀中。
大人,您看这怎么办?当地县令很是个明白人,当即将自己的衙役召来,供孙永航驱使。
孙永航指着那堆悉数烂成一团的卷宗对县令道:还能怎么办?这些卷宗可是皇上钦命彻查的案子,这又是在你的辖区,虽是遭水浸透,但也是因火而起!这刘长晏也着实太可恨了!竟将这烫手山芋扔给咱们来承担!县令耳听得他讲着咱们二字,汗顿时噌噌地往下掉,马上应道:大人说的是!刘知州的这把火可把要呈至刑部的卷宗给毁了,这胆子……这胆子也实在太大了!他抹了把脸,再躬身道,监察使大人,下官品阶太低,无法上参知州大人,只得将此事上报朝廷,以绳不法!嗯。
孙永航点点头,永安县令能秉公办理就好,这样吧,本使特命你暂时将此纵火案犯收押,再与你一并上奏此事。
是。
一切全凭大人吩咐。
县令立时严令自己的衙役,将犯人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此系重犯,决不可让他们逃出一人去!孙永航一笑,拍了拍县令的肩膀,并不多言,一手提了随身的包裹,与几名侍从兵俑跨马而去。
这一回却是快马加鞭,与先前车缓马怠迥然不同,疾行一日一夜,已抵达天都。
今年的夏日似乎特别热,女皇早早地迁居到了流风殿,背山临水的一处殿阁,一路行为林荫蔽日,倒也能退祛七分暑气。
孙永航整了整衣衫,将一路风尘疲倦悉数敛去。
臣孙永航受命彻查文氏一案,前来复命。
女皇正斜倚于榻上翻着书,闻声微微抬头,坐正身子,宣。
宣监察使孙永航进殿。
效远清爽的声音即便在这蝉噪的夏日午后亦不见沉闷。
孙永航听宣,快步走了进去。
参见皇上。
女皇看了他一眼,嗯了声,摆摆手让殿内的侍从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一个效远在边上服侍。
让你查人命案,你查成了沸沸扬扬的官员的以权谋私案。
好吧,朕不怕手脏地让你拔出萝卜,也让你继续带出泥巴。
可现在呢?你连萝卜也不见了!孙永航由怀中掏出数张细宣纸,交由效远呈上。
皇上,臣是丢了萝卜,但却发现蛇的踪迹,脏了的手是为了把草压平。
女皇粗粗扫了几眼,忽地脸色微变,继而细看,直至阅毕,她才沉肃地看向一直跪伏于地的孙永航,冷道:孙永航,你胆子不小!臣献忠心于皇上,自然也相信皇上会赐臣以胆色。
女皇扫了他一眼,站起来开始踱步,走了两三圈,忽然又在他面前停步,孙永航,朕凭什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辞而去怀疑朕的亲哥哥?就凭信王爷自文斓公主薨逝后,与翊靖公主来往密切。
翊靖亦是自家兄妹,走动也属常理。
女皇紧紧盯着他。
孙永航依旧不紧不慢,皇上,您知道当年翊靖公主迁居西昶寺时,信王爷可一次也未曾踏入西昶寺的大门。
啪女皇将信重重地压在案上,抿着唇默了会儿,才回过头来,你先起来。
她看着孙永航身形优雅地谢恩起身,心中虽早有料定,却仍是颇为疑惑,孙永航,你已与相家结亲,依恃信王那是天经地义之事,为何反要与他为敌?若论当年军饷一案,信王有意撮合你与相府千金的婚事,便是收你之意,依你心性,又岂会耿耿于怀?臣只忠心于皇上,依势而立固然可以保身保家,然,皇权旁落,于国不利,于民有害,臣心有向,难以强自偏轨。
他一字一句吐得清晰而恳切。
女皇微有动容,继而挑眉一笑,孙家的骨头,看来哪一朝君王都少不了!她弹了弹手中的细宣,浅淡地问,刘长晏纵火烧毁卷宗,你当真事先没有察觉?为何你会备下一份紧要文书?回皇上,臣未料乌州知州会如此胆大妄为,但彻查文氏一案想必牵连甚广,臣担心途中有变,是以先抄下一份,以备不测。
孙永航答得相当坦然。
你刚刚……又暗示朕不要打草惊蛇,既是如此,你大可不必奉上这份卷宗,反正无人知晓,你岂不方便?皇上,臣知情不报,那是欺君。
先祖时常告诫永航:臣子之心于皇上,自当明鉴日月,绝无杂尘!孙永航抬起目光,正好承接住女皇探视的目光,从容不迫。
女皇打量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孙家的确高风千古啊!她摆摆手,你的忠心,朕心中有数!此事朕自有安排,你切忌走漏风声。
是。
孙永航跪安辞出。
流风殿凉风阵阵,吹过面颊,孙永航抬脸迎向清风,微微一笑,忠心么?孙永航一出宫门,就瞧见一名衙役候在一辆马车边上。
那人望见他来,便上前行礼:孙大人,这是您的马车及一干用具,县老爷知晓您公务紧急,便特命小人送来,以防误了大人的事。
哦?孙永航上前几步,撩开车帘一扫,俱是他在乌州买下的一些土产,数量加了一倍而已。
微勾唇角,他笑道,多谢!叫你家大人费心了。
衙役见完了差,也不多话,就此告辞:那小人就回去复命了!告辞!好走。
孙永航拱了拱手,目送他远走,这才收回目光,往马车溜了一圈。
咦?大哥?你回来啦?项成刚老远瞅见了宫门处扶着马车而立的孙永航,便立时跑了过来。
成刚?孙永航回过脸,怎么?当上北门禁卫了?天都分九门禁卫,其职隶属京兆提督衙门,大抵每日巡视宫门所辖周围的民情。
项成刚抹了把汗,呵呵一笑,哎,五天前才被头儿提拔上来的!孙永航拍了拍他的肩膀,倒难为你了!草寇出身的他居然能安于眼前这巡逻小兵一职,的确是磨了他不少野性。
难为啥!姐姐住城里,那溶月日后总也不能跟着我回山上种白薯啊!就是这天实在热得不行,他搔搔脸上淌下的汗,流入眼睛里总是难受。
孙永航瞧着他,眸色深沉似海,半晌才忽然记起什么似地道:成刚,这儿是五斤上好的太极翠螺,你姐姐她就认这个味,你带给她吧。
他由先前放在政务房里的包裹中小心翻出一只锦囊,交到项成刚手中,你就说你街上买的,不用说起我了……啊,还有些小玩意儿,拿回去给菁儿玩吧!他浅浅笑着,转身去翻车上的物件儿,然而那笑意留在人的眼里,却觉着有些莫名的涩意。
项成刚默默地看他将一件又一件好吃的、好玩的物件儿放到自己手中,看了良久,忍不住道:大哥,成刚说一句,你也该去看看姐姐了!女人家长年一个人住,心里总不好受的!孙永航拿东西的手一顿,继而自嘲一笑道:见了我,只怕更不好受。
暂且……就先不见吧……晚间,孙永航竟然笑容满面地给孙骐夫妇请了安,虽未与双亲一起用膳,但却是回了秋芙院,这一切令相柔姬惊讶得无以复加,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忙乱了一阵,才在孙永航的安抚下坐了下来。
孙永航抱着乖巧听话的荻儿,细细看了一番,才笑道:嗯!荻儿长高了不少,现在吃多少饭了?荻儿已经吃得下一碗了!小荻儿被爹爹抱着,心里的开心总是满满的,说起吃饭,他马上又想起自己哥哥和自己的比赛,哥哥已经开始吃一碗半了!他说吃得越多长得越快,我也要像哥哥一样长得快!孩子开心地小声喊道,然而却在觑了自己娘亲冷然的脸色后,敛下了笑意。
孙永航微微一笑,侧脸淡道:柔姬啊,孩子之间就不必如此见外吧。
总都是我的儿子,你说呢?相柔姬本就诧异孙永航这番回来后的巨变,此时听他温言细语,心中更是有些莫名的期待小心,一怔之下,恍恍惚惚地就应下了。
孙永航见春阳已经布下了菜,也不再多话,亲亲热热地抱起荻儿用了饭,席间多少也有些对于相柔姬的嘘寒问暖。
饶是孙永航并不见多少亲昵,但就是这短短几句淡然的询问已叫相柔姬满面笑容,暖不自胜,甭说这些日子以为因寿筵一事而起的不快,就是曾经的怨怼委屈也尽数抚得妥帖平顺了。
用完了饭,孙永航哄着荻儿玩了阵,便让春阳领着下去了。
案上烛光幽幽,照出柔姬满面甜蜜的笑意。
孙永航自然瞧见,微微一笑,风微微吹过窗棱,烛光晃了晃,闪过他眸中泠泠的锐意。
他坐近了些,那面上的笑意也便愈加醇厚,他拉过柔姬的手,轻轻道:这些日子还好吧?孙永航本自俊朗,又兼这几年的人情历练,更是将年少时的轻狂锐利磨去,只显稳妥自如的内敛之蕴,仿佛一块通透的良玉,触手温软,却质地贞刚。
柔姬沉醉地回望他,脸上晕红,二人虽早已育有一子,然柔姬似乎直到此时才有了为人妇的喜悦之心,满腹的柔情蜜意均化在这略带羞涩的笑意里。
好,哪里能不好呢?只要他能分半分怜爱之心与她,她原是什么都无所谓的。
哦?孙永航笑笑,凤眸一转,我可听说不巧因为奶奶的事儿,你的生辰也给搁下了,还颇听了些闲言闲语……柔姬唯恐他心生厌恶,连忙解释道:永航,不是……是、是爹爹差人来问……我,我莽撞了……孙永航拍拍她的手,我明白,你的委屈我心里有数。
这样吧,明日,就明日,我陪你回一趟娘家,也这么久了,岳父岳母自然想念,又况且荻儿也可与外祖聚聚不是?你看如何?这声声问,不但软语温存,且句句尽含体贴之意,让相柔姬满心满眼里的动情,她轻咬着唇,依在他的肩上,我自然都听你安排的。
孙永航微笑,凤眸微垂,遮去所有心思。
他轻轻扶起柔姬,我还有些东西送你和荻儿。
他一扬声,历名,把马车上的东西送来!历名听唤立时将一盒盒物件儿送了进来。
孙永航示意柔姬打开,柔姬满心欢喜地一一打开,里头有乌州最为出名的纹绫绣帕、岚峰白茶、天狗望月的石根雕、玉落莲蓬紫砂壶等等,吃的玩的,名类繁多。
都不是名贵物件儿,只当玩玩,尝尝鲜吧!孙永航挑开一只盒子,见里头是竹制的十二生肖,便道,这是福定‘纪家竹’的十二生肖,竹编的小玩意儿,你不爱,就给荻儿玩。
说罢,他见柔姬欢喜地拿起一一看着,便朝历名使了个眼色。
历名会意,立时开口道:禀航少爷,方才吏部送来急件,说是文氏一案卷宗被焚一案尚有不明,请您明日早朝前定要作个回音。
知道了。
孙永航应了声,回头朝一下敛了笑意,有些失落的柔姬瞧了眼,歉然道,唉,你看,真是!才回来也没个歇!不过,那是急件,这事可大可小,在我手上出的岔子,我也脱不了干系啊!柔姬见说,忙堆起笑意,那自然公事要紧!你快去吧!孙永航微微一笑,那你早些休息,明日我便与你过府探望岳父岳母。
说罢,他转身避开柔姬满怀眷恋的痴痴眸光,迅速离去。
孙永航快步走着,似是有什么在背后斥责着什么。
就这么快走了一段路,他才吐了口气似地缓了下来。
这晚极是闷热,似是欲雨,不见星月,唯有历名紧跟在后持着的一盏灯笼散着黯淡的光。
拐角处,孙永航忽然顿住,轻仰起脸,望向暗黑的西院,黯然半晌,他的目光似是坚定起来,与黑夜融在一起。
历名,成刚带去的那些小玩意儿,菁儿喜欢么?历名不意孙永航会突然问起这个,怔了会儿才道:菁公子特别喜欢那竹编的十二生肖,但那个‘五子戏’的石根雕已经被砸破了一角……呵呵……这小捣蛋!孙永航笑骂,然语气却多了几分宠溺与欢欣,懊闷的夜里,别带爽气。
历名望着他,嗫嚅了会儿,终于道:少……少夫人将那包太极翠螺……给了我娘……孙永航笑意顿止,有些涩然的垂头,呆呆地瞅着灯笼发了会儿怔,嘴微张,又复合上,终究没说什么,只微微叹了口气。
默了会儿,他猛然抬头道:有安平兰郡的消息吗?有。
历名马上答道,孟物华大人上呈刑部一桩人纵火杀人案,证据确凿,案犯是青王的外甥。
哦?对上了?孙永航微闭了闭眼,再睁开,脸上已添了抹莫名的笑意,似是剑锋扫过,透出屡屡锐气。
走吧!今晚上真有急件了!相渊对于孙永航这回办的差相当不满意,又接上中书侍郎明远的那一茬,心中极不痛快,还带上几分惊疑。
幸好,这案卷在回程道上给毁了。
相渊心中暗吁口气,然对于自己这个摸不准的女婿却带着七分愠色。
是以,当孙永航携女儿来相府的时候,他着实摆了摆脸色。
孙永航行了礼请了安,见相渊依然是爱理不理的冷淡,便拍了拍荻儿的小肩膀道:荻儿,快去给外公请安!荻儿点点头,稚气地在相渊跟前磕了个头,荻儿给外公请安!,完了,又朝相夫人也磕了个头,荻儿给外婆……相夫人见外孙过府,欢喜得很,又见孩子乖巧懂事,哪舍得他肉嫩的小膝盖再跪过一趟,早拦了抱在怀里疼着,哎呀,咱们的小荻儿大了!都会给外婆请安啦!来!给外婆香香!荻儿咯咯笑着亲了相夫人一记,便安稳地坐在外婆怀里,吃冻百子糕。
相渊见了孩子自然也万分喜欢,然而一眼瞥见含笑的孙永航立在边上,立时就冷下了眉目,缩回了手,仍端坐在那儿。
孙永航瞧见,侧目朝正与相夫人说着体己话的柔姬瞅了眼,淡淡一撇嘴。
柔姬接过眼色,朝自己爹爹望了几眼,心中暗叹了口气,便:爹,女儿难得回来一趟,您也不瞧瞧女儿!荻儿给您请安,您也不理!难道你和娘嫁了女儿就再不管女儿了?相渊到底是心疼女儿的,被她这么撒了会儿娇,自然也端不住冷脸,你呀!都成亲生子了,还这副小性儿!说着,他瞟了孙永航一眼,心中仍有不快,便道,你们祖孙三个去里屋谈去!我这儿还有话想问问永航!爹!柔姬有些担心地望了眼孙永航。
你快去吧。
我和爹聊聊。
孙永航淡淡一笑,温温醇醇的。
见夫妻两语气亲昵和婉,而自己女儿又满眼担心,相渊心中的气也稍平了几分,哼!女生外向!怎么,还怕老爹会把你丈夫给活吞了?爹!柔姬见如此说,才稍稍放下了心,和抱着荻儿的相夫人一同转入后院。
相渊扫了眼孙永航,并不急着说话,先是端起茶碗呷了口,又品了半晌,才道:永航,与相家联姻,是否觉得委屈啊?开篇即是如此冷厉,倒让孙永航微有吃惊,既而肃整了面色,恭谨地一揖到底,才道:岳父大人言重了,小婿承受不起!相渊本想拿话刺刺他,但眼见他如此作派,思及当时情形,反道有些不自在起来。
要说起来,当时还真是情势所逼才成就的姻缘哩!悔于失言,相渊的话也就软了下来,论理,你当过通政使司,朝廷里的枝枝蔓蔓应该心底有数才是啊!即便不知十成十,到底也该有七八分啊……这回怎么,怎么就……咱们一家人也不说两家话。
你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孙永航面色恳切,又颇带上几分悔意,才道:不瞒爹爹,当日我于通政使司一职,并未接触过什么事!所谓的受女皇器重,实则,只是女皇给了几条线,想借孙家的手压住文斓公主!派我出征,更是因我当日曾参过冯源,而朝中也只有爷爷稳住军饷粮草,才不至于叫文斓公主趁乱起势……当时爷爷还在世……语至此处,他微微一叹。
相渊紧蹙起了眉,一直以为深受器重的青年才俊孙永航,原来竟是如此捉襟见肘。
年轻人,阅历还不够,许是还未曾想到女皇在打压文斓公主的同时,亦将孙家推到了极凶险的风口浪尖上啊!然而能看清女皇用意,以他这个年纪,也实属难得了!相渊抚了抚须,思路转向了另一条。
按此一说,那也难怪他此次会行事稍嫌鲁莽。
不清楚朝廷派系固然,另一则,只怕也是想自己闯一闯,展一下一直被缚的手脚。
年轻人,到底还年轻,不甘埋没呀!如此想,相渊自然就平了气,不但平了气,反而对于孙永航有些怜爱起来。
他拍了拍他的肩,永航啊,仕途这条道总是急不得的!你们孙家累世的显赫,在朝廷又是位高权重,皇上自然要多加提防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要学着忍,等待,时机总会有的。
是凤凰,总有展翅亮相的机会。
你放心!有爹爹在,只要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爹爹总会维护你们!他抬眼望了望屋外那棵杏树,双目微眯,总不会叫你一直委屈着的!永航谢过爹爹!呵呵呵,这回你办差回来,总长了些见识吧!相渊笑道,不过也太险了!那卷宗毕竟在你手上出的岔子,你这失职是脱不了干系啊!孙永航明白其中的试探,也颇为惭愧地回道:当时也是忽然间想到其间的不妥,要不是乌州知州熬不住动了手,永航这回可真捅了大篓子了!哈哈!能记教训就好!相渊看了他一眼,略为凑近道,其实也不一定真会出事!信王爷是个什么人物?单单一个案子,能牵出多少?女皇伤不了筋骨。
孙永航瞅着相渊双目里深深的计较与笃定,微微应了一笑,饮了口茶。
这回办差回来,吏部应该拨了几天假吧?怎么样?在府里住几日?自己也只有这么个女婿,又是个聪明人,官场仕途这一条道,总得多传授些活命技法。
爹爹能允,永航与柔姬自然欢喜!哈哈哈,我也能和我那小外孙好好玩玩喽!心中疑惑尽解,相渊这才吩咐下人准备厢房。
孙永航瞧在眼里,淡垂了眼角,只噙了抹意味深长的笑在唇角。
这日,菁儿居然乖巧地坐在一棵老槐下写字,整整一早上都没淘气。
青鸳与溶月俱看得稀奇,忍不住问道:咦?今天咱们的小捣蛋居然没出去淘气?小菁儿见唤他小捣蛋,不由微撅了小嘴,重重地哼了声,不理睬她们。
然而到底是孩子性子,憋了一会儿就自己交待了,弟弟去他外公家了!到今天还没回来!想起自己的玩伴,菁儿的嘴撅得更高了,忍不住问:溶姨,外公家很好玩吗?怎么现在还不回来!溶月被问得一怔,既而敛下了笑意,忍不住朝坐在一边绣着花鸟的骆垂绮瞅了眼,见她针脚微停,不由叹了口气,轻声对菁儿道:你的外公早不在这世上啦!乖,好好写字,别再问了!菁儿本不依,但眼见着溶月朝有些出神的骆垂绮努努嘴,他似懂非懂,但似乎也明白再问下去会惹娘亲不高兴,也就住了口,专专心心地写字。
写了几个,他忽然道:溶姨,大将军爹爹还会再来看我吗?项叔叔说那些竹子编的小猪小狗,其实是爹爹给我的!好了!别说了!快写字!溶月见骆垂绮听得菁儿的这一问,猛地冷下了脸色,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懊恼。
这姑爷可也真做得出来!先前还道他情意深重,谁知道现在愈发的薄情寡意。
送些东西算什么!这边连一个面也不朝,那边倒好,都携妻带子地陪着陪去娘家小住了!正自暗气,忽听得骆垂绮唤道:溶月,历名现在哪儿?哦,去给菁儿削木头剑去了,这会儿正在柴房吧。
嗯,让他得空就来我这儿一趟。
骆垂绮将手中的绣梆往边上一搁,便起身回屋了。
没一会儿,青鸳已叫了历名过来。
少夫人,您找我?骆垂绮抚着手中的画卷,有些沉吟,似是不舍,然终于道:历名,你能不能替我出趟远差?别人我信不过。
历名立时答道:少夫人请尽管吩咐。
你去一趟安平兰郡吧!骆垂绮一垂眼,将画交到历名手中,你将这画交给他,然后就说,半年之期,我想可以提前收回原画了。
待他将原画交还,你立时就当着他的面给烧了!小姐!少夫人……历名与溶月同时惊呼,溶月更是面有不忍。
不必多说什么,就径直烧了即可。
骆垂绮语声极淡,但语出极为坚定,无从更改。
历名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抱了抱拳,即行退去。
溶月一见历名走了,立时就开口急道:小姐!那可是先老爷唯一留下来的……然话未完,院外忽然传入一声刺耳的话语,哟,大嫂可真是教子有方啊!菁儿才那么点大,便习字了?骆垂绮面色愈冷,清泠泠的眼眸沉沉地望着来人,唇角微掀,原来是三叔叔。
她一身淡黄罗裙,口中只是淡应,整个人盈盈立在这方廊沿下,却是没有半分前迎来客的意思。
哈,大嫂客气了!一柄折扇轻摇,孙永彰一袭赭红的夏衫,有些轻佻地从院门口晃了进来,大嫂近来可好呀?大哥陪着小嫂子回她娘家去看望老丈人去了,唯恐嫂嫂这边太过冷清,特意嘱我过来跟嫂嫂说说话!孙永彰有些流气地笑着,带着七分阴沉,让人听来极不舒服。
杏眸微眯,骆垂绮盯着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孙永彰在她冰冷的目光下不情愿地止住脚步,才扬声道:菁儿,过来给你三叔请安!噢。
菁儿直觉地有些讨厌这个叔叔,然而娘亲教的礼数又不敢违抗,只好慢吞吞地走到孙永彰的跟前,草草地磕了个头,菁儿给三叔请安。
哈哈,乖!孙永彰挑着眉,又走近几步,嫂子教的好儿子啊!我本来还道大哥不在身边,这孩子没人教没人疼的会成野孩子,没想还挺聪明的!嫂嫂真是贤惠!三哥这是说的什么话呢!一声斥喝,孙永勋已站定在院门边上,因未得骆垂绮眼色,故只站在门边上,未敢踏入半步。
然即便如此,他对于孙永彰这些过分的言辞仍是听得心头火冒三丈。
哟,四弟,三哥我说的哪句话不中你的耳了?他朝骆垂绮瞄了眼,轻佻地笑着,再说我和嫂子说说家常,你急什么呀?是叔叔,菁儿也会给你磕个头的!你急什么!你!你说得根本不是人话!孙永勋气得脸色尽红。
哈!我说得不是人话?你倒说说,我哪句不在理了?这么紧张我说什么?哈!我还没说真格的呢!这个回影苑,整个孙府谁不知道常有个不知什么来历的男人随意进出?不过也是,大哥常出都,嫂子也着实寂寞吧?孙永彰越说越不像话,早把溶月与孙永勋气得浑身发抖。
骆垂绮怒极反笑,薄薄的雅致清泻在唇角,叫孙永彰一时看得有些怔住。
三叔叔言重了!平日里守着孤院的女子本身就惹人猜忌,事事小心总还难免一些闲言碎语,又岂敢招摇过世呢?我所幸还有个菁儿,镇日将菁儿当作我的命根子也就是了;倒是那些暂居佛门的女子,即便有些因身份显贵不愁吃穿,但毕竟冷清,又受着世人眼色,想来也容易将一些的小恩小惠牢牢地摆在心坎里了。
话中带警,语意影射,听得孙永彰倒有些心虚起来,听着这口气,似乎连她亦是知晓了自己与翊靖公主的事儿。
啧!孙永彰见讨不着什么便宜了,当下就没了好脸色,收了折扇,口中微哼,便踅了出去。
孙永勋瞅着骆垂绮有些愧色,又有些不忍,但又不便说什么,只是嗫嚅着:大嫂,三哥,三哥他就那副德性,你别和他计较!划不来……骆垂绮漠然地望向眼前这个小叔子,淡道:四叔叔这是说哪里话!垂绮身为孙家妇,又岂敢与小叔子计较什么!您多心了!我……我……唉,大嫂,对不住!孙永勋受着这莫名的怒意,然满心眼里却并未半分怨责,只是愧疚。
骆垂绮眼见他如此,也并不多言,只微一礼,四叔叔言重了。
这声语出,已是放软了许多。
唉……孙永勋巴巴地望了会骆垂绮,终于还是未能说什么,转身黯然离开。
骆垂绮遥遥望着人走远了,才对溶月道:溶月,我们是时候送封信给端王爷了。
是!小姐!溶月重重地点了个头。
妫沧远远望着自下朝回来后便一直坐在毬子木樨下的父亲,整个人望去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平素最喜爱的‘老竹大方’都凉了,也不见他端起茶碗来。
父亲,您在担心什么啊?不就是皇上准了刑部上呈的腰斩么,虽说是堂姑姑的外甥,可那里也还堂着呢,关系这么远,想来皇上也不辨不清。
斩了也就斩了!况且又是那个孟什么……远任安平兰郡的知县连上了五次奏本,刑部想压也压不下来……妫沧忍不住上前劝道。
你懂什么!信王一拍石桌,猛地叱了声,妫沧一惊,立时止了声。
信王见他脸色悒悒,心头又起烦躁,忍不住教训道,都那么些年了,怎么就没见你有些个长进!妫沧心有不服,然而见父亲颇有怒色,只得忍了,父亲教训的是!信王见他认错,心气略平,长叹了口气才道:沧儿啊,王朝新立的时候,为父的立过汗马之劳,虽比不上皇上,可以颇为先皇倚重。
如若,我有女,今日局面便可放手一搏。
可惜,可惜啊……你的两个弟弟,洹儿、沃儿也并非无能之辈,若你们都无甚才具,我也就死了那条心,可你们有才,还有志……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让你们如端王般,你们没他的韬晦,也没他那个耐性、忍性,若没有为父的撑着,只怕你们极易遭人陷害。
妫沧听得有些莫名,不由问道:父亲,您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这些?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几年,皇上先是除了文斓,再是借孙永航的手赶走了钰华夫人,这一回虽没怎么大动静,但却指向了青王……这些可都是老臣啊,也是重臣!你再看看,皇上的两位公主……呈幽与呈渊性子怯弱,不堪大任。
皇上这可是在挑百年后的辅佐忠臣哪!但凡是权臣,都要一一拔除方才稳妥,你懂了么?妫沧听得怔怔,咬着唇想了会儿,终是不太相信,可是皇上正值壮年,怎么……信王叹了口气,裘一翁曾跟我交过底,她的身子不好,早年打天下的时候落下的沉疴,调养不当,终能福全。
听到这里,妫沧仿佛才真正着急起来,可是,可是父亲,您可是皇上的亲哥哥……在登基的时候,也是出过大力的啊!信王眯了眯眼,桂树上飘下一片叶,正巧落在他的肩上,他拈起,轻轻细看,良久才道:文斓、钰华,谁不是出过大力呢?现下,皇上相信的是手中无权的,比如你叔叔端王……还有,老孙家那一派。
因为孙老爷子的死,孙家形势大落,孙骐成不了气候,皇上自不在眼里。
但对于孙永航却有些微妙,那是个极有才具的年轻后辈,是没落的孙家走出来的。
皇上大抵对孙家还是有些感情,且又不想与自己这个亲哥哥马上翻脸,所以,就有些打算重用这个年轻人。
联以相渊,也联以孙家,只是……小珪呢?信王闭目微叹,对于这个弟弟,他现在越来越不清楚他的动向了,听说与那骆垂绮颇有往来,骆垂绮,孙永航的妻子哪!他似乎太小瞧了这名女子……或许,他还小瞧了自己的弟弟,端王!当不再沉迷于书画的闲王屡次在朝堂上展露自己独到的见地时,他就已经转换了一种人生!明远略备着些行囊,一旁的小侍将一些芳香辟秽的丸药也塞到了包裹里。
明远瞧见,略带淡笑,哟,长记性了?小侍搔搔脑袋,笑道:上回大人也是在监察御使的回程上中了暑热,还多亏了一位神医正巧碰上呢!明远笑骂,这可说反了!那次可是你病得厉害……不过,也真多亏了杜先生。
他回想起当日情景,心中有些喟叹。
那时的自己虽然已吃过几次暗亏,但终究还稚嫩,然而杜迁,却已瞧尽了自己的一生啊!如今回想起来,他亦分不清是心性铸就命运,还是命运成全心性了。
小侍收拾妥当行囊,就见明夫人已端了盏避暑的金银莲子汤进来了,便知趣地退下。
明夫人接过小侍手头的活,仔仔细细地理过一遍,才轻声叹道:这大热天的,你可不要赶得太急了!明远放下手中的官文,接过妻子手中的汤水小口喝着,这是趟轻巧的差,也没什么好急的!明夫人微疑:那安平青王可不是个好与的主,斩了他的亲旧,只怕不肯干休。
呵呵明远嗤笑一声,皇上痛快地拿了他的外甥法办,那已是给足了青王台阶。
若他还想阻拦,他哼了声,又饮了口汤水才道,那便是自寻死路了!哦?明远见妻子不甚明白,也不多说,只笑笑说,你放心!皇上的动向我这双眼睛还瞧得清。
端王有往上的意思,皇上继文斓公主之后,对于曾经当权的亲族多有忌讳,但对于端王这个已往只知书画逍遥的弟弟却多了一份宠爱与信任,况且现在这个弟弟又颇能知姐姐的心意……他瞧见妻子脸色更是疑惑,不由笑了,朝政上的事,诡谲多变,但总有个方向。
把住这个方向,保身保势总不会太难。
说到这里,他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即将与之会面的,虽身在安平,却能在天都掀起风浪的小小知县孟物华。
这个人,似乎颇有远见,且……大胆敢为、敢赌!他记得,这个孟物华就是半年前因史库走水而被贬的秘书监。
小哥车马劳苦!物华实在过意不去。
孟物华连忙命自己的衙役备下酒席,待历名沐浴过后,即可用饭。
快马兼程的确过累,且这天候炎热,历名也实在难受,也不作推辞,待洗梳完毕,换了身衣衫,才感觉混沌的脑子有些清醒。
席间,孟物华自然殷勤备至,历名向来稳妥,此时也不善作威作服,只客套了几声,便将正事说了。
孟大人,家主嘱我此来将此画奉还。
历名从行囊里小心取出画轴,递与孟物华。
孟物华立时接过卷开细看,待整幅卷开,画上未动分毫,他不由有些惊喜,继而又慎而又慎地将画从头至尾一一细瞧了几遍,确定毫无修改,这才脸上绽出笑来,非常欢喜地傻笑了一阵,才猛然想起历名坐于边上。
许是心中欢喜过甚,孟物华努力想敛住笑意,却还未能尽藏,你家主人没托小哥带什么话与我吗?有。
家主说,半年之约,事已定,功已成,可否乞还原画?哦,呃,是。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呃,多谢!多谢夫人这半年相借之恩。
孟物华乍听这话,心中有些惊喜,亦有些不舍。
半年,那是《鲲鹏万里云》的真迹啊!世人梦寐以求的珍品,他已经拥有了近半年了,可毕竟要还出去……然而,他的临摹,却已叫真迹的后人认可,这,这……孟物华心绪激动,言语间便有些零乱。
团团转了几圈,这才定下了神,孟物华从里屋暗奁里拿出一只锦盒,小心打开,才将画卷轻轻捧了出来。
待捧在手中,又忍不住细细地抚了一阵,憋了会,似是作诀别似的将之缓缓展开,又从头至尾看了遍,才将之慢慢卷好,仍放回锦盒中,递与历名。
历名看着他那副恋恋不舍的模样,想起骆垂绮淡漠的眼,绝决的话,心中亦有些不忍,然而,他明白,自己是决不能坏事的。
他接过锦盒,郑重地打开,凑于灯火前作势细看。
孟物华眼见他靠得离烛火如此之近,心中有些不快,忍不住道:小哥,火烛无眼,小心画啊!历名看他一眼,将画往烛火上一就,画卷立时窜起火苗子。
孟物华看得大惊失色,傻了一会,待想起要抢上前,画轴已烧出了一个大洞,已然毁了。
啊!他大叫,扑到画前,猛拍着画上的火,为,为什么……这是真的《鲲鹏万里云》哪!这是真的!真迹呀!眼看着已然面目全非的画作,孟物华心痛不已。
历名见他如此,心下不忍,孟大人,家主说了,您的大作已可乱真。
从此,您的笔下,就会出现《鲲鹏万里云》。
孟物华闷声听着,忍不住滴下泪来,不是没听出这其中的暗示,然而此时心中大怮,却非所许前程所能冲淡, 可毕竟真迹没了!这世上可再不会有真迹了!他哽咽了会儿,才哑着声道,请小哥转告夫人,我,孟物华就是为了这画,也要拚出一条路来,为此画报仇!历名倒是未曾料到有这番言语,有些愣住。
孟物华抱着画,已然克制住情绪,我孟物华虽是个一心想往上爬的功利之人,但平生也只这一个嗜好,爱画成痴。
夫人此举之意我心中明了,夫人苦心我也知道,然……他抿着唇,似是极力忍着,过了会儿才道,我孟物华虽是小人,但于画上,却素为君子,夫人这回是小瞧我孟物华了!语罢,他抹了抹脸,抱着画离开。
第二日一早,他依旧毫不轻慢地送了历名上路,言谈间似是将昨夜之事悉数忘却,半个字未曾提起。
等送走了历名,孟物华在自己的知县衙门前默立了会儿,才吩咐自己的亲随,去,把皇上派遣监察御使的公文张贴到街头。
是。
自公文张贴不到一个时辰,知县衙门前立时来了两顶大轿。
衙役们一见来头不妙,纷纷躲去市集巡察,避开风头。
青王一下轿,只见一门房老头出来,顿时火气又涨了三分,混蛋!叫孟物华滚出来!老子要好好给他长长眼!另一顶轿子一直抬着,此时听见这番话由,不由停下,里头传来女子的轻轻一声咳嗽。
一个小丫鬟立时吩咐轿夫将轿子放下,掀了轿帘,搀着女子下轿。
王爷。
青王见妻子也下了轿,不由稍稍敛了些气,你可瞧见了!这孟物华胆子也忒大……一句话还未完,就见孟物华已快步从衙门里赶了出来,见二人俱在,忙上前行了大礼,下官参见王爷、郡主。
喝!你小子……嗯,孟物华,你的官威不小啊!女子拦了丈夫的粗喝,淡淡地吐了一句。
下官不敢!孟物华依旧前额贴地地跪着,心知这和顺郡主并不好说话。
哼!和顺郡主嗤了声,也不管他,率先由丫鬟搀着往衙门里走了进去。
青王瞪了伏跪于地的孟物华一眼,也跟着进了门。
孟物华眼见二人都进了门,这才微微仰起脸来,夏日灼烫的日光照在他温文的脸上,却反常地透出些寒气来。
坐定,上了茶后,和顺郡主首先发话,孟物华,此来我夫妇二人所为何事,想你也心中有数。
孟物华躬了躬身。
好。
既然有数,咱们就摊明了说。
郡主直接道了个明白,我要你改判。
绝无可能。
孟物华依旧躬着身子,然而所答却异常地坚定大胆。
什么!青王猛地一拍桌子,跳了起来,一把揪住孟物华的衣领子,凶狠地逼着他道,你小小一个知县,胆子倒是比天还大!你竟敢……不敢!下官只一介小小知县,权大不过知州,胆子更是大不过天。
孟物华被青王拎着,语声却依旧不紧不慢。
和顺郡主思索了会儿,才打个眼色让青王放开他,你是担心皇上的监察御使,以及那道批文?她极为自负地笑了笑,无妨!只要你能改判,本郡主保你无事。
孟物华瞅了青王夫妇一眼,微撇了撇唇,林怀岳必斩。
你说什么!你小子活得腻味了是吧!老子这就成全你!青王目露凶光。
然而孟物华却是极冷淡地瞅了青王一眼,慢声道:王爷,您是堂堂王爷,请别像个打手似的,有损王爷气派!你!青王被气得噎住,握紧了拳头就待往他脸上砸。
孟物华却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冷眉冷眼的和顺郡主,轻描淡写地道:郡主,您多久没与皇上见面了?嗯?和顺郡主瞪向他,不语。
下官记得,已有十多年了吧。
人情是越走越近乎的,走得远了,情也就淡了……你先放开他。
和顺郡主听着有些味儿,就暂时止住了自己这个莽撞有余的丈夫。
你接着说。
孟物华理了理衣襟,正身道:郡主也没在朝中安插些安平的人马,郡主,您是想成为第二文斓公主,还是第二个钰华夫人?和顺郡主勃然变了脸色,孟物华再道:更何况,您连那二人曾有的汗马功劳都没有,只怕连那二人的份子都没有……先皇朝的宠爱,毕竟是先皇一朝的,先皇驾崩后,曾经红极一时的旧人汰了多少?唯一的一个翊靖公主,她可是以长长几年的出家生活,不问政事才换来一个安稳日子。
郡主,您自比于她们几位如何?眼前的郡主早已没了跋扈之气,只是咬着牙不吭声。
孟物华只作不见,继续道:皇上早年打天下之时,早已知晓兵权之重,青王世袭爵位,身负安平戍卫,领兵三万,而您本身又是皇室出身,在皇上眼中,您是多么令她难以心安哪!而郡主您免交国税,用以养兵;免交贡奉,用以养私。
太过优偓了!郡主就没想过退路么?和顺郡主听至此,狠狠闭上了双目,良久才吐出一口气,那就斩吧!孟物华微微一笑,郡主又错了!我斩,那是代表朝廷,依的是国律。
皇上遣监察御使赶来安平,所为何事?仅仅为斩一个恶人么?那你说该怎么办!郡主已然抿直了唇。
郡主当以外甥之颅,向皇上表忠。
监察御使无由久驻安平,自然尽早还都。
不错!呆得愈久,总会出乱子。
和顺郡主似是此时才正眼瞧了孟物华一眼,言语间也多了分尊重,孟大人,先前得罪了。
郡主客气了。
孟物华依旧微微躬身,然他这躬身,看来却颇显倨傲。
今日之事,他日必当重谢!和顺郡主也极为爽快,点了点头,即与青王相携离去。
回至青王官驿,青王那张原先蛮武霸气的脸忽然间变得深沉阴晦起来,他抚着下巴沉吟道:这孟物华有一双利眼。
嗯,我也这么看。
好好拉拢他,说不定能为我所用。
青王摸着下巴笑起来,今日一事,他已在向我们示好,只要适当拉拢他,那今后的朝廷不愁少了安平的耳朵了。
呵呵,还是你想得远!和顺郡主往丈夫怀里一靠,浅浅笑道。
明远缓缓赶着路程,并不快,眼见日薄西山,便找了驿馆歇下。
是夜,忽有驿丞呈上了一封兰郡知县的密奏公文。
他心中微疑,打开一阅,立时冷笑出声,青王简直是在找死!一旁的小侍正清理完洗澡水,听着这冷笑,不由问:大人,青王怎么啦?难道把人救了?比救了更找死!明远搁下公文,淡道,私斩死囚,无视国法,无视监察御使代天督管之意,悍然劫狱,处置囚犯。
啊?小侍惊呼,这青王也太无法无天了!哼哼,只怕光他二人还想不了那么远。
明远瞧着手中的这份密奏公函,唇边冷笑。
这兰郡知县还真不能小瞧,就凭这一手,狠辣呀!咱们这一趟,有得热闹瞧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