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落蕊重芳 > 第 21 章

第 21 章

2025-03-30 08:22:44

何人树萱草,对此郡斋幽。

本是忘忧物,今夕重生忧。

丛疏露始滴,芳馀蝶尚留。

还思杜陵圃,离披风雨秋。

六月的天都多雨,只要天边浓云挨聚,便雷鸣电闪地下一场,豆大的雨滴砸得满城尘扬,娇气的花骨朵更是经不住这连番暴雨,一早便蔫在枝头,零零散散地落些下来,便叫泥泞的污水给浸没。

就在这大雨磅砣里,官道上忽就远远地驰来一匹快马,马上人几乎不避大雨,由器水堤上驰入朱雀大街,鞍马转向北道,再一折,便直奔西化门。

天都街市上不少站在檐下避雨的百姓瞧见这般模样,心中都微微一惊,这从西化门报的,可都是军情啊!莫非又要打仗了?禁宫里,女皇正于卧榻小睡。

一架沉香木雕,绘绣着百凤朝阳的屏风挡在一测。

一边的侍女也早在这熏香袅袅里昏昏欲睡,执扇的手好一会儿才挣扎着一动。

效远一入门,便见是这副模样,他犹豫了片刻,将手中这份密函收了起来。

而后,不到一个时辰,西华门又送到了一份,这回是羽书急报。

效远一看封戳,心中立时警觉了起来。

他在流风殿的廊下来回踱了几圈,蓦地转身对一名宫娥道:马上备一碗豆衣银花汤上来。

语罢便不再迟疑,直入寝宫。

皇上,安平有羽书急报。

效远凑近了唤着。

女皇原也睡得不沉,一句话飘入耳中,微顿,便立时张了眼,既而黛眉深蹙,安平的?是。

一个时辰里,来了两封。

先是监察御使明远参奏青王夫妇枉顾国法,劫狱私刑朝廷重儿子林怀岳。

再来,就是这封羽书急报。

效远大略说着,见宫娥已备好梳洗的用具,便绞了块巾子递上。

女皇接过,却起身至水盆处掬水沃面,待发间微湿,才将巾子覆在面上,好一会儿才道:是急报,不是简书?是急报。

效远赶紧答着。

打开,读给朕听。

效远应声拆开封泥,将急报迅速览了遍,大略说着,这是明大人与兰郡知县孟物华的联名上奏,说是青王谋反,集结了兵马,拦截御使上奏,且软禁朝廷官员。

幸得安平卫右卫长、青王从侄袁锋大义灭亲,当机立断,扣下青王与和顺郡主,此祸得免。

女皇深锁的眉宇听至最后略略一舒,效远见色,立时示意宫娥将早已备下的豆衣银花汤奉上。

几蕊绿豆衣与金银花飘在汤面上,加了薄荷的清香,微经冰镇的汤茶,正是合了女皇喜凉的口味。

微应一声,女皇先将汤茶饮了,精神略震,才整理思绪缓声道:这个孟物华是不是曾经火烧秘书监的那个人?正是。

孟物华于半年前正因失职、致使秘书监走水而贬去兰郡当个知县。

效远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也是此番连上五道死刑审议的人。

林怀岳的事?是。

召三个人立时回都述职。

女皇微一转念,立时下旨。

小姐,听说西华门今儿连着送了两道急报。

溶月说着从项成刚那儿听来的消息,又拿眼看着正跟着青鸳磕磕拌拌地读着诗的菁儿。

骆垂绮刺绣的手微顿,既而深思片刻,吐了口气,又继续停下的活儿,只是急报,未成简书,那便无妨。

简书?简书那不是就是打起来了吗?垂绮微微一笑,眸光深沉,即便孟物华心计不可预测,那明远大人可不是易与之辈。

溶月不解, 那依 小姐看,这两封急报到底是说什么呢?垂绮也跟着一凝眉,这倒真把我问住了!青王惯来跋扈,但如今朝中局势大换,也不是毫无风声,在这当口,他应当努力讨好朝廷才是,真把事弄大了,他不会顾惜一个林怀岳才是。

除非……是着了什么人的套了吧。

谁的呢?骆垂绮微眯了杏眸,忽然想到了孟物华。

历名捎来的话,若这番举动当真是孟物华所设,那此人也当真敢作敢为了。

相当务实之人!溶月想了半天,依旧不甚通透,也便作罢,看菁儿额上微微沁汗,不由过去为他轻轻打着扇子。

骆垂绮见状不由笑道:溶月,别太惯着孩子。

大热天的,多出些汗也好。

口中虽这样说着,心头到底也有些软,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菁儿,过来。

噢。

菁儿摸了摸鼻子,上头晶晶的,都是汗。

他乖乖走到娘亲身边,微仰起小脸,等待着那双温柔的手拿着帕子替自己擦去汗渍。

菁儿刚刚读了首什么诗?骆垂绮笑问,有心考考他。

是清明!菁儿见所问自己知道,立时大声答道,很是得意。

杜牧的清明诗。

哦?骆垂绮作势皱眉细想,有这首诗么?娘亲怎么不记得了?娘~~是清明,一个叫杜牧的人写的!菁儿见娘亲皱眉,不由也急了起来,就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指着杏花村’的那个!呵呵。

骆垂绮听他大致能背下来,不由有些惊奇,然而听到那句‘牧童指着杏花村’,又忍不住一笑,啊!娘亲想起来了!不过,娘亲想的那首跟你的有些不一样!娘亲想起来的那首,最后一句是‘牧童遥指杏花村’。

啊,对!对!就是‘牧童遥指杏花村’!就是……他开心地大声道,继而见青鸳与溶月二人俱笑起来,这才恍然认识到自己先前背的错了。

小脸立刻红了,搔着脑袋也跟着傻笑起来。

这一憨态,骆垂绮看得也是心分外的软,将儿子轻轻搂在怀中,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咱们的菁儿真聪明!能背诗了!呵呵呵。

小菁儿听见娘亲夸奖,立时笑得眼睛都没了,也不嫌热的马上搂了娘亲的脖子。

心中想着,他要好好背,明日背给弟弟去听,让他的娘亲也夸夸他。

孩子到底是孩子,大人正心中感慨着,然而孩子搂了会儿,撒了会儿娇就又想着要去玩了。

骆垂绮鉴于他一晌午都挺乖的,便放他去玩,只叫青鸳跟着,说好玩半个时辰,就回来午睡。

午间的天极热,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吟着,日头刺得人心生畏怯。

骆垂绮绣了会儿,便停了下来,望着那棵桂树,怔了会儿,幽幽道:溶月,东西备齐了吧?溶月听问,也敛下了几分欢颜,嗯,都备好了。

既而仿佛是宽慰似的,又补上几句,这回新添置了状元经与平安经。

想先老爷夫人瞧见菁儿康健聪慧,必然心中欢喜。

骆垂绮微微一笑,随即隐没。

爹爹呀,女儿有太多太多的不得以,但有何人可诉呢?日光斑斓在廊苑的一角,二人望着这棵桂树不语,一时静极。

六月十二,天阴阴欲雨,虽是个大早,然而却是极闷,没半丝儿风。

人一动就直冒汗,虽摇着大蒲扇直扇着,浑身却仍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依旧湿个透。

狗儿趴在道边上,直吐舌头。

大街上人个个懒洋洋的,马车亦走得懒洋洋的。

万物似乎都笼在这层闷热中,连蝉儿的鸣叫都弱了。

但在这慢吞吞的街市上,忽然驰过一辆颇为迅捷的马车,使得众人都仰脸看去,马车只留了个黄尘翻扬的背影,便向东驰出了隆启门。

今日赶车的是历三娘安排的一个小侍,人老实得害羞,只闷声不吭地坐在外头,一件青衫早被湿了个透。

车内骆垂绮与溶月二人俱打着扇子给菁儿扇凉,怕他热着。

然而菁儿却全然不顾,虽已是满头的汗,却不停地掀着车帘子向外张望。

青鸳一旁浅笑着这位小公子扭来扭去地玩,心中有些深慰,亦有些发酸。

在回影苑呆了也有几个月了,她觉得自己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整个孙府的人似的。

以往太夫人待她好,府里头的人也都客客气气的,而后,老爷子过逝,渐渐的人情开始反覆。

跟着航少夫人,可以说是老太太临终前的嘱托。

她起先并不完全明白,然而现在她却有些懂了。

航少夫人的处事,她见识过,委婉巧妙周全;航少夫人的境遇,她也见识过,无奈愤恨孤清;然而,那种性子深处的美好与温柔,她却是在最近才见识到的。

一个女子,能对丈夫的小妾之子留多少颜色?青鸳觉得,恨,是名正言顺的;嫉,是无可厚非的。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骆垂绮全然推翻了名正言顺的恨与无可厚非的嫉?她替少夫人不值,真不值!骆相得蒙先皇恩旨,葬在皇陵边上,夏月,正是花木繁茂的时节。

山路蜿蜒,羊肠一条小道上满是茂草覆着。

青鸳拎着提篮,溶月在前打着草,骆垂绮便牵着菁儿缓缓跟在后头。

不知是否是骆垂绮格外的沉静,总之这一回,菁儿没像以往蹦来蹦去地玩,安安分分地牵着骆垂绮的手走着。

一路上也没人说话,转过山脚,又行了阵,便瞧见一处有两棵柏树苍翠高茂,菁儿这才挣脱了娘亲的手,跑了过去。

到了坟前,他马上冲着那块石碑跪下磕了个头,乖巧地道:外公、外婆,菁儿和娘亲,还有溶姨、青鸳姐姐都来看你们啦!外公,嗯,外公,你爱吃桃米饼吗?菁儿藏了一块,原本想要自己吃的,如果外公喜欢吃,那菁儿就给你吃啦!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块被咬得缺了几外角的桃米饼。

其他三人一见这模样,再是沉肃的心也不竟被逗得一笑,溶月更是笑着上前道:哟,你这小机灵鬼!什么时候藏下的?菁儿咧开嘴一笑,搔了搔小脑袋,又偷觑了自己娘亲一眼。

骆垂绮温温一笑,轻问:菁儿,这些话谁教你说的?是青鸳姐姐教我的!骆垂绮回头朝青鸳看了眼,嘉许地一笑,轻轻点了个头,道:青鸳,你带着菁儿去走走,别让他玩得太野!是,少夫人。

青鸳心头微热,感觉那笑,就似那清凉的溪水般涓滴都渗入了心坎里,是自太夫人过逝后她最觉舒心的一刻。

骆垂绮也轻拉住菁儿的手,叮嘱了一遍,别给你青鸳姐姐淘气!嗯!菁儿一听能玩,自然开心得不得了,赶忙应了,就乐颠颠地跑了。

溶月见他们走远了,便将香烛摆开了,点上香,溶月便跟着骆垂绮一起跪了下来。

烧了给地主婆婆的钱,接着便是先老爷与夫人的。

骆垂绮接过溶月手中的几幢经,有七佛、有平安经、有状元经、有金银元宝,全是溶月操办的,其中忽然滚出一幢经,上面居然落了项成刚的名字。

溶月一脸红,马上收在自己手上。

骆垂绮淡淡一笑,低低喃道:爹、娘,溶月多得你们庇佑了!她此生有一个项成刚,我心里也便踏实了。

即便有个什么……我也放心得很……听她语间惨淡,溶月马上出声打断她,小姐,快别说这种话!多少也别叫先老爷夫人心里惦记,在那边也不安心啊!骆垂绮点着头,神情却有些异样,面上不见滴泪,却只是淡笑,看得溶月有些担心。

……也是啊,爹娘,你们不用担心我,绮儿不是已往的绮儿了。

绮儿死过一回了,许多事,也能放得下了……真的!只要菁儿能好好的,我没什么别的心思!呵……说着,骆垂绮忽然神情一变,那怪异的笑便带出七分悲怆,爹,娘,其实绮儿一直在说谎。

说什么能放得下,说什么没别的心思!不,绮儿有心思,有太多太多极坏的心思……爹爹,您的画,我拿去做了买卖……爹爹,女儿将您的遗物拿来做买卖了!骆垂绮轻轻说着,语声依旧惨淡,甚至听不出些情绪,只见她递向火苗的冥纸微微地抖着。

溶月皱紧了眉,觉得不妥,却终究没有吭声,小姐的委屈,总得有个说处!正这转念,却瞧见骆垂绮已然闭上了眼,溶月叫了声,赶紧将她手中的纸往边上一拨,小姐!她翻看着骆垂绮的手,方才那火苗险些就窜上手了。

然而骆垂绮似是浑然无觉,闭了会儿眼,忽然睁开,只是,我怎么能让那些权欲熏眼的手碰您的画呢?‘千尺渊海,君子藏器;万里云山,丈夫扬名’,爹爹,您怎样的光风霁月、磊落气度,怎么能让他们他们糟蹋您的画?怎么能呢?女儿无用,保不住画了,真保不住了……小姐,别说了!想先老爷夫人也了解你的苦衷的!你何苦……溶月禁不住哽咽劝道。

骆垂绮抬起脸来,那面上干干的,无一滴泪,然面色青白,竟也不见一点血色。

不对,溶月,没有苦衷,只是理由。

我不是来告罪的,我是来让爹娘放心的。

她笑了笑,继续烧着纸,然而那微垂的脸却再瞧不清神色,只一径儿的白。

溶月几次想开口,却又止住,终于,待得金箔烧尽,溶月又想说什么,然一侧头,见青鸳已带着菁儿回来了。

娘亲!菁儿一看见骆垂绮便马上扑到她身上撒娇。

骆垂绮搂了搂他,让他在边上跪好,菁儿,你的外公是个才学极高、襟怀磊落的人,咱们骆家骨肉就只你一个,你可不能坠了骆家的声名。

许是从未听过娘亲如此沉肃且清冷的语气,菁儿有些被吓住,只是愣愣地瞅着娘亲。

然而骆垂绮却只是盯着那两块沉凝的石碑,目光一一划过那铭文,菁儿,你跪好!嗯!菁儿马上在地上跪好。

从今往后,你要牢牢记住,骆家门庭,才学不能落人后,行事要坦荡磊落,担不起这二者的,就不是我骆家人。

骆垂绮说完,回身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直见他在溶月的指示下朝石碑磕着说完菁儿日后定会牢记,才学不落人后,行事坦荡磊落的话,才稍稍软下语气,菁儿,好孩子!你虽姓孙,但你是娘唯一的孩子,也是你外公唯一的外孙,外公外婆,在天上,可都会好好看你呢!菁儿听着娘亲的话,不由也把头抬得高高的,望着天边的卷云,幻想着两个一如他的爷爷奶奶般的老人,似乎更会笑一点,似乎眼睛更大一些,似乎胡子更长一些,似乎更会抱他一些,似乎好吃的会更多一些……想着想着,菁儿重重地点了个头,嗯。

回程因菁儿有些累了,便打算改走较为平坦的山道,往南走,再折回来,路程稍远,却好走得多,也离皇城的北门近。

正巧是溶月想着了菁儿爱玩,怕累着,早就叫了小侍赶了车到北麓去等。

收拾妥当,就要离开时,菁儿手中的帕子忽然掉了,风一吹,就卷到边上一堆草篷里。

孩子自然俯身去拾,然而眼下瞅,又跟着拾起一只银闪闪的纸元宝来。

啊!娘亲,这儿还有一只元宝没烧呢!起先众人都没在意,但当溶月接过手来时,骆垂绮神色却微闪了闪,今儿烧的那些经是溶月于佛寺中购得,但元宝却是自己与溶月二人叠的。

这元宝的手法显然不同。

谁的?谁曾来过?自己的舅舅早被遣去了乌州,如何会来!那便是无人了……心涩涩地痛着,让骆垂绮几乎再难看着这只明显出自何人的元宝。

为何他偏要来?在今时今日,他还会来?心中忽然满是怨恨,然而,却又不断地想着,是否,每年都是如此?每年,他都会来?每年他都还记着……想至此,她忽然顿住,生生掐断这种念想。

走吧。

她紧紧将菁儿的小手握在掌心。

溶月知情,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默默跟在后头。

山路一直是下坡的,菁儿又好玩,才好好走了几步,便大张着双手飞跑着下去。

山路蜿蜒,微一转,菁儿就不见了人影,青鸳在后头大呼叫他慢点,他也不管。

又转过一弯,菁儿照样又跑在了前面。

溶月摇摇头,想着追着实在累,这一回便没跟上去。

然而就在想喘口气时,忽听得菁儿一声惊呼。

几人脸色都是一变,立刻快步追了上去,以为出了什么事。

待转过弯口,几人却全愣住了。

只见孙永航歪在道边上,衣襟散乱,茅草覆面,甚是狼狈。

骆垂绮心一惊,紧了几步,上前俯身细看,然而扑面的就是一股酒气。

娘亲!大将军爹爹睡着啦?他怎么不睡在床上呢?是不是大将军爹爹也不乖啊?菁儿好玩地拿手指戳着孙永航熟睡的脸,觉得非常有趣。

骆垂绮见只是酒醉,马上便站起身来,心中不悦,然眼神四下里一扫,却瞧见一只散出几卷画轴的背囊,以及边上敲破的酒坛子。

溶月早一步已拿起背囊,不敢随意翻看,便交给了骆垂绮。

骆垂绮总觉这些画轴有些熟悉,便取了一幅展开。

是一幅洛神图,上还书着彩鸾仙姿编贝光,灵龟扑舞丝竹扬。

宓妃愁意轻如许,陈王八斗才尽伤,用的是秃笔,体格圆融。

落款为执笏总忆掩月松,其印质粗细,乃是木章!骆垂绮别开眼,只咬着唇不作声,默了会儿,再打开第二幅,《春雨梨花》,更是她熟之又熟的笔法。

第三幅,《老子骑牛》,记忆里,除了《鲲鹏万里云》就属这幅记得最深,因为那是爹曾送给外公的寿礼,却叫人偷了。

娘每每想起就很是惦记。

还有第四幅、第五幅……总共七幅画,幅幅都是她从未奢望过再能见到的遗作。

他如何得来?他如何想到?他为何要得?他为何要携来此处?他又为何要酒醉于此?他更为何睡颜苦涩?骆垂绮颤抖地望着,眼睛涩痛涩痛的。

为什么?为什么每每她想将他从记忆里挖出根来舍弃的时候,他就会来搅乱自己的意志?为什么?为什么原先想得千般坚决万般肯定的事,每每一见到他,自己就会乱了心神、乱了阵脚?是他太有心?亦是他太卑鄙?亦是他太可恨?总怕自己不够苦,偏偏要添上一重;总怕自己不够难,偏偏要添上一重;总怕自己怨他少,偏偏要添上一重;总怕自己……会忘记他,时时来提醒一下!画轴滑落,久忍的泪亦跟着滑落,微微干涩的眼中,因忽然充斥了泪意,而灼痛。

一痛,那泪意便更甚,咬着牙关亦止不住。

许是被菁儿戳得有些不舒服,孙永航眉尖微蹙,随手一挥,翻了个身还欲再睡。

然菁儿见他翻身,以为他醒了,欢呼了一下,爹爹!孙永航僵了一下,忽然惊醒似地猛然张开眼,菁儿润红的小脸就凑在他的鼻尖前,亲热地叫着爹爹,那热乎乎的气息暖得他心上一片潮热。

他唇角轻轻扬起,半坐起身的同时,已将菁儿小小的微有汗湿的身子抱在怀里。

啊!小菁儿啊!我们的小菁儿又长高啦!爹爹抱抱!唔……还重了不少!菁儿咯咯咯地笑着,躲着爹爹下巴上微有些扎人的胡子茬,但搂着爹爹脖子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下,爹爹,项叔叔说我赶上老菜头爷爷养的那头小大猪了……嗯,还说,说我不听娘亲的话就要带我去卖掉!像那头小大猪一样!孙永航哈哈大笑,那你有没有不听话?没有!那我给你在你项叔叔面前作担保,你乖一点,就不卖咱们的小猪!说着,孙永航不禁弯指刮了菁儿一个鼻子。

嗯!望着这父子俩亲昵地玩笑,骆垂绮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孩子天性,总是仰慕自己的父亲,然而,这位父亲与儿子之间,常年究竟能见上几回!一想起这些,骆垂绮原本心头的激荡立时冷淡下来,撇开头,转身即走。

孙永航瞧见,心中微凉,不禁脱口唤道:垂绮……骆垂绮僵了僵,依旧不回头地往前走。

孙永航见状,放下菁儿,抄起地上散乱的画轴就起身追过去。

垂绮!他赶上两步,抓住了她的手。

骆垂绮唇抿得死紧,不看孙永航的面,就只盯着这只抓握着自己的手。

溶月见二人如此,便率先抱了菁儿往前走,菁儿原本不愿,好歹哄了阵,终于撅着嘴瞅着自己的爹娘,不情愿地被抱走。

孙永航见骆垂绮如此模样,不由手下握得更紧,垂绮……孙永航只觉有满腹的话要说,然而,如今亲面,却觉得除了瞧她,就再无时间想别的。

那容颜清瘦,那眉目含怨,她……是如此不乐,是如此哀伤……骆垂绮知道他一直目不转瞬地望着自己,愈望她心中愈怨,怨他,凭什么他现在还能用这种眼光看着自己?他凭什么?然而,又为什么,自己也万分想转过头去看看他?这一身酒气,方才苦涩的睡颜,久蹙难展的眉宇,连这目光,都万分沉痛!这一切,如此深重的无奈,如此深重的怨恨,就如同将自己的心放在磨盘里,任那厚重的碾子一寸寸碾过。

到最后,她这心头血竟全数化作对孙永航的恨,凭什么他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看她?凭什么、他能……她却不能……你放开!骆垂绮想抽回手,奈何孙永航握得死紧。

垂绮……别放下我,好么?孙永航眼神是直的,所有的心神全放在她的身上,恨我,怨我,看我遭报应……什么都好!就是别放下我,好么!骆垂绮猛然抬头,死瞪着他,你凭什么说这些!我已经不恨你了!不想怨你!不想看你遭报应!我早放下你了!早放下了!然而这话,越说却越执拗,越执拗却越显哽咽。

你没有!你不会!孙永航咬着牙关驳着,然他争着,却争得如此缺少底气,如此执拗而绝望。

骆垂绮,我告诉你!我这里、这里,他指站自己的心窝,我这里都是你,从来就只有你……我,我知道我做错过许多,我知道,以往的我,对不起你!我也知道,现今的我,卑鄙阴郁,天地不容!可是,可是,这里,还满满的都是你!那双眼早睁得赤红,而这番话讲来,哽气难咽,浑身都在抖着,似是用着全身全心的力气在说着。

垂绮,垂绮……他唤着,语声一软,那目中便淌下泪来,垂绮,我不再是以前那个襟怀坦荡的孙永航了……我、我可以随手丢出孙家人的性命了,我会以利交友了,也会因利卖友了,我,变得面目全非了……垂绮,这个样子的孙永航,你还要不要?他抖着唇问着,却又不敢看向妻子的眼睛,手一揽,将人狠狠抱在怀里,你会嫌弃的吧,你一定觉得我很脏!你如此美好,我配不上了……垂绮,我配不上你了!他伏在骆垂绮的肩头,呢喃着,带着缕缕绝望,以及未解的几分酒气。

骆垂绮咬破了唇,然而泪亦跟着滑下,愈忍,却愈忍不住,整个人都抽噎起来。

那渐渐濡湿的肩头,那紧箍着自己的力道,那低咽耳边的哽咽,为什么就一定要她知道?她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她不想知道他的痛,不想知道他的苦,他那么可恨,怎么还有脸来求取自己的原谅,怎么还有心来挽回自己!可是,他又为什么那么颓丧?又为什么,他颓丧,自己的心会疼?更为什么,当他说配不上自己时,当他抱着自己时,她亦想抱住他?她讨厌他!她恨他!她不要再想他!她应该这样!她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双手搂着他,不该像现在这样任他在自己的肩头哭!她不应该……然而,她却做着,怎么也狠不下心。

垂绮,爹也说,你不要我了!他说你把画烧了,就是再不要我了!爹说,我坏了、我是恶人、他说,我配不上你了……垂绮,垂绮,爹说你想离开了……把我丢掉,把我丢在那个孙府里了……垂绮、垂绮……孙永航只是抱着,紧紧地抱着,死不放手。

听到这话,骆垂绮先是一怔,既而心中一处最冷硬的地方却由这两人的泪水悄悄浸润,热烫的泪,最柔最软的泪,然却满添了伤心与苦涩。

她伸出手,带着自己也无法彻悟的悲悯,不知是对己,还是对他,她缓缓抚上那鬓,那苦涩不展的眉宇,轻轻地抚着,为他,也为自己。

这苦,他们都想越过,然而,何从越过?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