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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2025-03-30 08:22:44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边关虽然告急,然而朝中政令总得一样样下颁,增援兵马,补充粮草,闻谚与匈奴之战算是胶合上了,各有胜败,然而情势却是愈发明朗,强弱立现。

这一战在所难免,因此,作为战备,孙永航针对《市马令》,更进一步提出了与突利买马的计策。

历来,突利盛产好马,而同时,突利又相当贪财,一直渴慕着中原的珠玉珍宝,王室中又颇有些与匈奴交恶之人。

此时的朝野结构几乎已是主战的天下,各方政令皆为备战,各方官员也皆为备战出谋划策,孙永航这一计划的提出,可谓用意深远。

几句朝臣议了两天,便将这计划再往前推了一步:先由私商购进宝马,再转至官商,并以此为绪,试探突利对匈奴的态度,争取结盟,共挡匈奴。

时间紧迫,几乎是朝臣才议定,女皇立即颁诏施行,一些行商半是为国半是为利,也纷纷请愿出塞购马。

战备算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孙永航手头上的事也暂且告一段落。

他跨出禁宫大门,深深吸了口气,便立时往府中赶,他答应菁儿的约,已过了半天了,不知道小家伙会不会赌气,做些什么哄哄他呢?孙永航琢磨了一阵。

继而笑了,弹了弹手指,便吩咐车夫道:先去城西垒石弄。

上回见菁儿那么喜欢舞刀弄棒的,就托曾跟着自己打过仗的校尉房辛做了套小盔甲。

拿了小盔甲,又路过‘及乌斋’,忍不住又买了肉桂谷前饼以及洒着杏仁末的桃米饼,一路回到府中,便急入后门。

然而才到回影苑门口,就叫溶月拦了下来,孙永航望望里头,原本高昂的兴致立时就偃了下来,半晌才苦涩一笑:溶月,我连孩子都见不得了么?溶月抿了抿唇,望向眼前这位明显又憔悴又不掩倦容的姑爷,心中又有点恨又有酸,末了也只是叹了口气,航少爷,这会儿孩子正睡着午觉……溶月住了口,继而又忍不住,航少爷,你若真有心,溶月有几句话要对你讲,许不中听,您别怪罪!孙永航勉强收回朝苑里探视的目光,正了正色,立时回道:我不是这般的人,但说无妨。

好!溶月吸了口气,直直盯着孙永航道,航少爷,你这两年来的用心,我们这些旁人有看在眼里的,也有没看在眼里的,只是想提醒一句,人心之外遮了那么多层皮肉,靠眼睛看,靠耳朵听,难免有偏,但是,能怨这些么?不能。

那么,怎么做才能让人看到、听到你的心呢?孙永航一震,有些惊喜地望着溶月,却见溶月又黯淡了眉色,航少爷,小姐,小姐的心很不定,我从没见过小姐这般冷厉过,似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怕……她最终会伤了自己。

我明白。

我懂!孙永航望着那首闭合的门扉,轻喃。

溶月微哼一声,说实话,您不懂!你知道么?您那位二夫人来找小姐说过话,这话,伤小姐很深。

孙永航眼神微茫,继而低头轻道:从来,我与她之间并没有相柔姬,我与她之间横着的,不是这个……是什么呢?彼此的委屈,彼此的骄傲,彼此的牺牲,让人深深不愤,却又无力摆脱的,相柔姬么,三个字,是扎向心间的锥刺,施力的却远不是这三个字……无妨的!我曾说过,只要垂绮愿意,就让她看着我遭报应好了……他微抬起头,溶月以为那双眼里会溢满迷惘,谁知却一派清明,柔和中的坚定不移,怪异极了。

不管她在哪里,我始终守在这里。

他极淡地朝溶月笑了笑,将手中的一件小盔甲,以及那两袋满满的饼子交到溶月手上,转身就离开。

溶月望着他的背影立了会儿,叹了口气,便提着东西回屋里,一过门槛,就见垂绮立在窗台前,正是方才说话的方向,也不知立了多久。

小姐……垂绮回过头来,神色间未有半丝涟漪,瞧了瞧她手中的东西,她扯了扯唇角,丢出去。

小姐!垂绮又转过身去,素白的手抓着窗台,用力间,血色尽退,丢出去!溶月默了会儿,却有些倔强地回道:我不丢!要丢的话,她紧紧盯住自己冷峻的小姐,不放过一丝神色微动,小姐你自己丢吧。

她将物件儿轻轻放在桌案上,离开。

骆垂绮拧着细眉瞪着桌案,咬了会儿牙,终于也不过恨恨地撇开了头,朝着窗口唤了声,青鸳,你来一下。

远远的,青鸳并未听清,只回头唤了声什么,仍蹬着矮登手中摘着石榴花的花瓣儿,拿来熬细米粥给孩子吃,想不到项爷为人粗犷,但心挺细的,连孩子吃什么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嘱咐她怎么煮咧,真是!青鸳,你先来一下!哎!青鸳将手边的提篮一摆,抹了抹鼻尖的微汗,便小跑着进屋。

少夫人,什么事?垂绮见她鬓间未乱,显是摘花累的,心意倒略略转开,也不知成刚打哪儿听来的话,你怎么倒实心实意地按着他的吩咐去做了?青鸳笑着,溶月姐姐让我听项爷的啊!他们这小两口倒是一条心!垂绮不由也微微一笑,忽而脑中闪过些什么,她又补问了一句,溶月也这么说?是啊!青鸳不疑有他,项爷说得可细心了!说石榴花可去驱虫,还能润肺,这春日多燥,菁少爷不是有些小咳嗽么?项爷说啊,吃这个就有用……青鸳还欲待说下去,却见垂绮默默不语,心神不属,少夫人?垂绮回过神,眉色却冷了些许,自己也别累着……今儿如果碰上历名,叫他来这儿一趟。

嗯,是。

青鸳应了就往外走,到廊子里轻轻拍着挨了一身的树屑。

傍晚,历名过来了,抱着菁儿玩了会儿,便进到正屋里,垂绮早坐在那儿等他,见他进来,眼便微微一垂,相渊到了桐州锦河没?历名微愕,继而想了想,算日子应该还没到。

垂绮微扬起脸,露出的一抹笑渺若云山,历名,你想,我若是拿来报一下仇可好?历名半晌作声不得,默了许久,才不过低首将叹息隐下,少夫人。

垂绮在桌案上推过一封信,这,是孟物华顺端王的意思翻的老帐,我要报仇,轻而易举。

历名瞅了眼,沉吟半天,才轻轻回了一句,少夫人,您作主即好。

我作主?大概只要我不回这信,相渊不必到锦河,马上就调转马头南下,留守南边的黑溪了。

是。

呵呵,你是什么?垂绮起身走至窗台前,淡笑,你将这信交给他,回不回就依他了。

报仇,于她是仇,于他会是仇么?时至今日,他是否还会站在一条线上,一如当年罚跪祠堂一般?不,她不要猜了!相渊是谁?柔姬又是谁?如果她可以恨了,那么,为何不能将他也恨入骨髓去?恨了他,相渊也好,柔姬也好,又算是什么呢?历名拿了信交给孙永航,却什么话也没说。

孙永航有些莫名,待看了之后,便敛着眉想了会儿,继而随手将信揉了,扔在一边,转过头望向历名时,问了句:你帮着溶月把园里的含笑花移了么?嗯?历名显然转不过弯来。

孙永航有些近于喃喃自语,她素来对含笑的香味儿有些难受,一到五月又易犯咳嗽……啊,那石榴细米粥她吃过没?历名缓了口气,回道:今儿就见青鸳采了一晌午的石榴呢!……含笑么,园子里早没了的,去年就全移光了。

他望了望孙永航,此时倒是心情有些放松,忍不住道,航少爷,方才……少夫人说,她若想报仇,轻而易举,但她要我将这信交给您了。

嗯。

孙永航漫声一应,风轻轻送入支起的窗架,带着暖意拂动烛火,她有恨,然而,恨的不曾是相渊、不曾是相柔姬,即便对于他们带了些恨,那不过是我的转稼罢了……信王倒了,相家哪来的好果子!于柔姬,她的错,拿了她一生的幸福作了酬偿,我也是错的,我担着我的责任;而于相渊,他更是错的,也是时候要他自己负起自己的责了……她本就无意理会他们,说报仇,却仍是最大的漠视了,毕竟,信王手下的人,走得愈偏远,才愈能保得这条命!府兵制连行三月,已颇见成效,而与突利的结盟,也顺利进行。

女皇由着这些进展,也更为坚定了一战的决心。

自然,身为主战派先声的端王与孟物华也渐渐为女皇所嘉许倚重。

同时,孙家似乎又重新为女皇所重用,不但一个孙永航总领了抗匈政策,同时又册封了老六孙骏之妻宣盈璧为二品卫诚夫人,于写云为二品载承夫人,大房的戚荃为二品明德夫人。

连封三位夫人之后,便是将大房的孙永玉安入礼部,将孙永彰提入户部,又将孙永勋破格擢为台谏左拾遗。

孙家一时又圣眷甚隆,孙府又开始了新一播热闹。

孙骐夫妇自然乐得合不拢嘴,本来因信王相渊倒台而怕被牵连的惊惧早烟消云散,甚至把相柔姬也似抛在一边,若不是有荻儿天天来请安,几乎是要全然忘却了。

柔姬由着这多日冷待里终于慢慢觉出味来,相家垮了……自己的父亲本不是调任,那是贬官,甚至不曾到得锦州,途中直接转去了南边的黑溪,抵达黑溪不过半日,再贬至了邵曲。

已是碧落的南疆,那听说都是些瘴疫肆虐之地呵!湿重难行,她年老的父亲,她病弱的母亲,受得住么?她想过辙,要去找孙永航,然而那晚春阳哭着道来的话却像柄刀似的扎在她心窝里。

我的小姐啊!你醒醒吧!你以为是谁整得相家?你以为是谁能跟皇上说得上这种话?是谁主的战?又是谁,瞒住了皇上的意思,叫老爷琢磨不透?他们两人是把您当成了彻头彻尾的傻子,去求他们?小姐,老爷临走前都说过了,目前重要的,不是他们了,二老不过走得远些,不过风霜之苦,而您,您已经不一样了!没有了老爷,您可怎么办呢?生活在这么个府宅里头,您还有长长一辈子呵!春阳这么哭着,于她却总有些不信。

然而这一月下来,她想,她终于尝到了骆垂绮曾经受过的滋味。

秋芙院,像座冷宫似的,原本孙永航除了看荻儿就甚少来,算算日子,他多久没来了呢?似乎从她生下荻儿,他便走得更远了,连一同回家归省,也是隔着重山般生疏渺远。

现在想来,那些,都是刻意的经营,水中花,一触就碎了。

一连这一月,她都待在秋芙院里,没人来看她,曾经她以为公婆疼宠着她,却原来疼宠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家势,如今没了,倒真是断得干脆利落!日子过得那么静,一天都像两天似的长。

春阳的抱怨与愤愤不平终于也渐渐被磨平了,剩得的只是认命。

那么,她亦该认命了么?为何觉得心那么沉,那么冷?一切都是骗局么?自己轻易交付的信任,却原来被用作了最佳的坑害双亲的利器?她该相信这样的事实么?为何爹临走都不曾告诉她?不相信,会不会日子就比较好过……柔姬静静地、怔怔地守望着窗儿,往往一坐就是一整日,好像又是素日里习惯的等待。

只是,以往,她知道她等待的是孙永航,而如今,她连自己到底等待着谁,等待着什么也不再知道了。

少夫人,航少爷请缨出战了。

这一日下午,垂绮教着两个孩子练字,就见历名忽然跑了进来,气有些喘地说一句话。

垂绮握着菁儿的手一颤,那毫尖的墨便在雪白的纸上滴了下来,瞬间渗入那片淡定的雪白间。

怔了会儿,垂绮又复提起菁儿的手,继续写啊!菁儿好奇地看看历名,忽然问:娘亲,请缨出战是什么意思啊?垂绮松开他的手,直起身来,却半晌没有言语。

青鸳见菁儿搔着头,就轻说了一句:别问了!就是去打仗的意思。

垂绮似是这会儿才注意到历名似的,淡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语气间,存着刻意的淡漠,如果未曾瞧见她指甲盖上褪得毫无血色的白。

夜半,风静静地淌着,月淡淡地明着,菁儿早睡着了,垂绮替他轻打着扇子赶蚊子,一下又一下,然那眼神却定定的。

忽地,窗外咯地一响,垂绮瞧了眼,起身要去关窗。

然走至窗边,却忽然瞧见外头那棵梨花树下,正立着一道身影,藉着淡月,轮廓微明。

垂绮……垂绮立时将窗儿关了,然而人却不曾远离,只靠着窗着,烛光将身影映在窗格上,纤弱袅娜。

孙永航抢不及,也就着那影子靠在窗上,低低说道:明日,我出征了……生死相搏,或许……会来不及再见你一面吧……他将头靠在窗格上,仰望天边淡月,那些许话想说,却又觉得不必再说。

然而不必再说,心头又有恍惚,如果这一程,真的无法再见呢?保国是为保家,垂绮才华横溢,如果他孙永航无法再给予她快乐与幸福,那么,至少也要给一个安定的,能让其施展才华的国家吧。

这么想时,孙永航忽然觉得那淡月也似明朗了起来,照见了他的命途,那或许艰巨却必须得去完成的命途。

边地的战事再度吃紧,闻谚击退了匈奴共十三次进攻,然而梧郡在守了整整三个月后,整个城池不但武器告罄,粮食也奇缺,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吃死人肉充饥。

几次派兵求援,却每到城下就被斩杀。

闻谚连着三天三夜没合的眼扫过城楼上一众精神已疲惫不堪的士卒,太阳穴附近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疼,汗液由颊边滑入头盔里,蒸出一股酸腥味。

他抹了把脸,手上有汗,也有血,想拿袍子擦擦,才一提起,却又想到这战袍上沾有更多的血,便复又放下。

将军,匈奴兵暂退了十五里。

一名同样满脸凝着血块的兵士沉着声禀报。

嗯。

派几个人轮流值哨,其他人原地整休待命!闻谚手一挥,自己也与那些士兵一般,倏然躺倒在地上。

艳阳直剌剌地射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闻谚将手遮着那强烈的光,目光追逐过天边的鹞子,朝廷一直知道边防吃紧,却如何这般久还不见援兵?孙将军曾经答应过会有一战的,这战,难道仅仅只有他一人在战吗?看来,自己是要死在这儿了……死就死了,好歹也要与匈奴最后放手战一回!一宿无警,在众将士颇为平静地歇了一整晚后,次日,曙光微晞,闻谚就在城中召集了全城但凡能战的男女老少,打算作最后的拚杀。

才说了短短一句话,就见哨岗兵卒来报:将军,匈奴兵忽然后撤了三十里,原因不明。

嗯?闻谚一愕,脑中飞转,只是猜若不是敌后方有变,断无可能在就快拔城的情况下忽然撤离。

如若是后方有变,那是否要挟以出击呢?想了数转,然而在众人面前,他不过是微一沉吟,即道:不管它!我方还是要严守以待!即便对方是真撤,自己这边只剩些残将弱兵,还能干些什么?听我将令!选出百人去邻县看看,有无粮食,但凡有,不管多少,先尽数取来!剩下兵士以两百人为一组,轮流值哨,不可懈怠!扰民就扰民了!若军队都饿死了,那些百姓又有什么活路!是!他抬头仰天狠狠抽了口气,叫过近卫,协常,你挑几个精壮机灵点的人出来……趁着这会儿,天都的消息一定要传过去!是,将军!另外!派出哨探,查查匈奴为何忽然后撤。

闻谚十指交握,撇了撇唇,这城,到底还能守多久?他心底也没谱了。

报――将军!将军!近卫协常一路欣喜地高声喊着奔进闻谚休息的县衙里,那满是狂喜兴奋的声音使得闻谚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瞬间的迷糊使得他一头从歪靠着的榻几上翻了下来。

将军!援兵到了!援兵到了!协常猛冲到榻前说着。

什么!援兵到了?!闻谚翻身跳了起来,几乎就是拎着协常的领子问话了。

真的!援兵到了!六月初三发的兵,已经到了榆泉。

听说匈奴兵后撤就是因为援兵中一支千人骑兵以奇快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夜里绕到了西原,袭了烧了匈奴的一支三千人大营,趁着兵乱又劫掠了千头牲口……这还不算!那支千人队还迂回纵深到了王师后方,用了一种新的武器叫啥火弩,给匈奴一支后勤补给来了个烤全羊!协常边说边抹着嘴笑。

嘿!好样的!闻谚大拍了记大腿,看来是真要大战了!好样的!呵呵,将军,你知道此次挂帅的是谁?协常凑近了说,卖着乖子。

……闻谚想了阵,猛然抬起眼来,是,是孙将军?就是孙大将军!协常乐得眉毛也弯了。

哈哈!这回咱是不用再撤了!六月十二,孙永航的三十万援兵抵达大次重镇,六月十三,梧郡开城,迎接孙永航的五万精兵。

这五万兵马旌旗烈烈,兵壮马肥,竟有三万是骑兵,其余两万押了一批重型缁车,这番景象不但使闻谚欣喜若狂,更使得全城老少都舒了口气。

午后,孙永航稍作歇息,便跟随闻谚登城巡视,在看了全城防守后,孙永航忍不住拍了拍闻谚的肩膀,干得漂亮!难为你了!闻谚回想起守城时种种,亦有些激荡,咬了咬牙道:大将军,可……总算把你给盼来了!这城,再一日我便守不住了!现下你来了,就好哇!孙永航瞅着他一笑,现在就轻松了?他抬头望望碧蓝的天,强烈的日光晒干了战士的鲜血,只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如果这就轻松了,那你就想错了!闻谚听令!末将在!闻谚立时抱拳候令。

立时召集全城所有将士至点将台集合,我有话说。

得令!一刻钟后,集结完毕,孙永航肃然登上将台,扫了眼城中旧有的这些老弱残兵,含着笑大声道:诸位将士们,你们守住了碧落的底线!我来之前,皇上已将诸位将士的名表命刑部列入名表,直待凯旋即行封赏!台下一阵骚动,几位稍年轻些的兵士忍不住问道:大将军,皇上知道我们的名字么?怎么不知道!包括已经战死的,像梧郡的神射手秦烈,身中五刀犹坚守城楼,斩退了匈奴第十次进攻!就像你!平准!孙永航的长鞭一指台下刚刚发言的那位兵士。

这一指,不但众人惊奇,就是那小兵满面惊讶,大将军知道我?呵呵,何止我知道!皇上知道,整个天都都知道,梧郡守兵里有一个平准,这小个子连探七次敌营,还放火烧了匈奴值夜的哨帐!呵呵呵小兵搔搔脑袋,傻笑起来。

将士们!皇上知道咱们!因为咱们个个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儿郎!保家卫国,你们辛苦了!但是,这场仗还没打完。

大家若是认为援兵到了,便可以消怠,那就错了!我奉碧落君主令,这三十万大军不是援兵,不是来救梧郡的,而是为了夺回失地,反击匈奴的兵马!我们碧落受匈奴欺凌的日子够了,现在该反击了!听得这番话,台下的兵俑不禁也神气为之一振,似已将先前的疲惫倦怠都扫荡了大半,个个都凝神细听着。

将士们!让我们为了被攻破的支口,为了被毁却的榆泉塞,为了被屠城的外关,抗击匈奴!不但要夺回失地,还要追击匈奴,使得这些草原上的凶狼滚出咱们碧落,再也不敢来侵犯碧落!弟兄们,天都的百姓已经酿好了最醇的‘垅觉芳’,等着为英雄们庆功!拿出英雄的胆魄,与匈奴奋战到底!与匈奴奋战到底!追击匈奴!骄阳刺目,正如那一声声雷动的呼声,闻谚忍不住激切,终于,碧落不再想忍了!终于哇!闻谚、房辛、申屠芳、葛放、汝参天,你们几个跟我来!一入闻谚特地嘱咐人清扫出来的县衙后院,正入里屋,却见里屋狭小,六人站着倍感局促。

孙永航一挥手,几人索性走到庭院里,就着磨盘上,孙永航从近卫手中取出一叠牛皮纸。

你们几个注意了,说是攻,其实是为了守。

碧落目前国力不雄,无法与处于强盛兵力集结下的匈奴作正面对抗。

兵力不足,府兵的新兵训练未够,骑兵马匹都处于紧缺。

所以,近一年内,以守为主!万不可轻掩其锋!这番话说下去,房辛微怔,忍不住问:大将军,那咱们什么时候才能真个儿打他几仗?这不温不火的得熬到什么时候?孙永航瞥他一眼,有你打的时候!不是说守吗?申屠芳敛眉问了句。

就是要改变惯常!咱们要改变策略,以攻为守!但记住,目前所有的攻,俱是为了守,这攻就要注意分寸,不可躁进!叫你们几个来就是要你们约束好各自的兵俑。

是!明白了!几人这回都一一回道。

嗯。

孙永航点了点头,从牛皮纸中挑出一张行军图,摊在磨盘上,一手点了一处,闻谚,你的兵马久驻梧郡,于这一带熟,你明日一早便叫几人前去嘉岭南麓……孙永航微一沉吟,闻谚立时补上:鞭牛山。

嗯,就至鞭牛山,设立隐蔽哨岗! 申屠芳,你带一支千人队带上五天口粮,暂伏其中。

是!房辛、闻谚,你二人负责防城工事准备!孙永航又摊开一张牛皮纸,尽快安排人手施建碉卡,挖建城壕,壕底削木为刺……就按这个来!孙永航看了几人一眼,最后道,打开城门,将吊桥拆了,直铺便桥,方便军马出入!大将军!闻谚一惊,不是说守么?孙永航含笑轻拍了他一膀子,还没回过神来哪!以攻为守!就是要分敌之兵,才能紧紧缚住匈奴兵马!闻谚点了个头,微一沉吟,又问:大将军,你带来的那几十车东西到底是什么?孙永航微微一笑,那是已作改良的火弩与烈弩,射程远,操作起来也较方便。

轻型火弩还可随骑兵携用……那可不!汝参天黧黑的面庞现出兴奋的笑意,那玩意儿厉害!离着匈奴大营还有千步远,那东西居然也能射着那些帐篷……火起了,匈奴兵还没瞧见咱们!此话一出,不但是闻谚惊得微张了嘴,就是其他几人也都瞪圆了眼睛。

默了会儿,可匈奴人不是刚后撤了三十里么?房辛有疑,这番布置,他们又不来!你这小子当匈奴是怕了咱碧落哪!不过是小受挫折,我估计,十日内,他必卷土重来!而这一来,孙永航目光一利,整个人都带了肃杀之气,这一场仗能否取胜,便是关系全局!话出众人都微微一凛,目光同时带上了精光,像一团静静燃烧的火焰。

小山雀也露出爪子了!亚兹历瞪着由之前攻打榆泉塞时收获来的小瓷杯,抄在手中一把捏碎了。

这招,在汉人的兵法里叫作‘围魏救赵’!孙永航的部队是为了救梧郡。

国相也沉着脸,大汗,这也表明汉军还不愿同大汗正面交锋,我估计,就是兵力不足。

左谷蠡王正是被袭的部队,一提起来就火冒三涨,这王八羔子的!汉人就会玩阴的!那群家伙有妖法,人都没瞧见一个,帐篷就一个个起火了!他顿了顿,那晚也正好没月亮,只瞅见一片火球接连不断地过来!这群汉人肯定会妖法!得了!别丢人现眼了!据探子报来的消息,那是碧落人的一种新弩,叫火弩!亚兹历砰地敲了下桌面,成功堵住了一张嚷嚷的大嗓门,一定要抢一个过来!大汗,国相饮了杯酒,碧落人这回胜了一场,但咱们兵强!就要用咱们的弯刀来把他们的气焰打下去!只要攻下梧郡,援兵那几十万人根本就没用了!好!亚兹历盯着已经碎裂的瓷杯,明日天一亮,就立即杀回去!叫那群小山雀看看,山雀是永远没法与大草原的雄鹰相抗衡的!次日午时,匈奴大军已兵至梧郡五里处,前言哨报,梧郡几处城门大开,吊桥已拆,全都换成了便桥。

国相惊疑,就是左谷蠡王也摸不着头脑,这碧落人怎么了?难道是要投降我们?亚兹历沉眉不语,勒令军队缓行。

国相看了会儿,沉声道:大汗,汉人奸诈,看样子会有问题!左谷蠡王报仇心切,抹了把汗,四下里一打量,根本没瞧见啥动静,就嚷道:左右就是碧落人怕死了!咱杀过去,城中就是有埋伏也不过那些操着破茅钝剑的没用汉人,真刀真枪的来,哪敌咱们的弯刀!他一扭头,大汗!咱杀过去吧!国相又遮着日光朝右后方的一处山林瞧了瞧,估计着其间会不会藏着汉人惯用的伏兵。

此时,忽见城楼上鼓声大作,一队剽悍精骑已然驰出便桥,就贴着便桥摆开阵势。

匈奴兵顿时也个个跃跃欲试,如一张已然拉得满力的弓,只等着统帅一声令下,便即冲杀过去。

国相犹觉得有些古怪,但一时却想不到,才想唤首领别轻举妄动,亚兹历大汗却已经等不及了,手中的弯刀一出鞘,就咬着牙道:哼!就让他们的小计量统统使出来吧!他拔出佩刀,高高一举,锋刃在烈日下如一道无声的闪电滑过,小子们!冲上去!把这城池都烧了,以祭奠你们死去的千户长!轰只听得一阵闷钝的轰鸣声,数万铁蹄如巨浪般掩了过来,大地都为之颤动起来。

左谷蠡王瞅准了阵前左位的那名面色黧黑的武将,连赶三鞭子直冲过来。

亚兹历也冲在前锋,身子俯得极低,然而那柄金色的弯刀扬得高高的,好像随时都准备着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而那弧线的终点正是阵前那名紧勒马缰,不动如山的红袍主帅。

铁蹄如狂风般卷向便桥,然而在距离便桥尚有一丈处,左谷蠡王忽感马身微陷,正惊疑间,马儿狂嘶,转瞬间,人已被抛出一边。

似是悬在一处,左谷蠡王顺手往腰间一摸,只一杆削得极尖的木刺已扎入肉里。

啊~~当他响起这声痛呼之时,发现已有百数人马都被这刺扎中,人马俱死。

大汗!快撤~~他想起要叫这句话时,却见离他百步开外处,亚兹历已然目眦俱裂地站在坑壕底部,周身溜儿被削去半截的木刺。

他稍放了放心,然而后起的兵俑一时也刹不住了,后面的撞着前面的,整个队形全乱了。

稍在后头的国相一见不对,立时勒令停止前进,自己亲率数十骑前来救援,正一把捞着了首领上马,却见那头红袍主帅已然搭弓上箭。

那森森然的目光似是穿过了这一丈的距离,直逼心房,透出冷冷的寒意,竟盖过了这炽热的烈炎。

国相勒着马缰,竟似僵在那边不能动弹。

亚兹历也觉着脖子后头一阵子发麻,回身望去正瞅见那箭簇正对着自己,挽弓如满月,恍惚间已能听见那弓弦极张的声音。

快跑!他咬着牙喊了句,那锐利的杀气使得他觉得这射程之外的一丈距离根本无法保障自己。

国相似被惊醒一般,连连要勒转马头,然后那方,箭已离弦,嘣地一声,像弹在心房上一般,令人心肝炸裂。

国相本能地抽了鞭子下去,却箭锋笔直破尘而至,竟打破了这百二步的射程,直追亚兹历的背心而来。

危急间,国相倾身一侧,那箭簇钻胸而入,狠狠钉在国相的胸膛上。

亚兹历托住国相欲倒的身形,回头又见那红袍将军又在搭箭,他急在马腹上蹬了脚,马吃痛狂奔而去。

然而奔不过一里,就见来时那处山林里忽然一声炮响,喊杀声大起,一支精装轻骑已然飙了出来,杀入阵中。

而后面,便桥处推出数十只大铁匣子,亚兹历来不及诧异,就见那数十只大铁匣子里蜂窝似地射出箭矢,似一张网,铺天盖地地涌来。

亚兹历一阵心寒,将国相横放在马前,一手操了他的弯刀,以刀柄往马屁股上猛捅一刀,径直突围而去。

本章完第 29 章逢花却忆故园梅,雪掩寒山径不开。

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人来。

六月二十七,女皇正打了个盹,西华门处连迭声地传来梧郡捷报――榆泉塞捷报――那声就似是碧落最强的号角,响彻了整个天都,令百姓俱抬首望向北边那方象征着胜利的战场。

女皇一阵恍然地从迷糊中惊醒,就见效远满脸喜色地站在跟前,怎么了?效远微微一笑,皇上您听。

遥遥地,传来禁军侍卫的欢呼:大将军胜了!胜了!还缴获了匈奴王的金刀呢!女皇细听了一阵,惊喜地瞅住效远,真的?孙永航真的胜了?效远贺喜皇上!初战大捷呀!前来送信的小兵还说,那日孙大将军手挽三把弓,一箭射过去,足有三百步射程,要不那国相忠心,一箭准要了匈奴王的命了!孙大将军还缴获了匈奴王的金刀,不但梧郡之危解了,榆泉塞也收回来了!效远伏地大声说着。

天都百姓听到这个消息,都乐死了!几家酒肆甚至当街摆下免费流席,喝酒相庆呢!女皇迭着声地说好,来回在自己的榻几前踱了几回,又立住道:赏!赏……黄金千两……不!女皇猛然抬起头来,擢孙永航为扬威大将军,加封武安侯!是!效远笑呵呵地站起来,将手中的奏报呈到女皇面前,这是孙侯爷的述职表,在得胜之际,还细述了整个府兵调配的方案,请皇上准允!女皇心情极好,摊开不过匆匆掠了几眼,便大笔一挥,朱批了准字。

就照他的办!消息传到孙府,自然乐不自胜。

传到回影苑,正喝着汤药的垂绮猛咳了一阵,眼神定定地怔了会儿,终于只是低下头将药尽数喝了,始终未吐一字,然而那脸上的宽怀,眉尖的轻展到底瞒不过溶月。

溶月朝回来报信的项成刚眨了眨眼,接过垂绮的药碗,微笑着道:这前方战事有好消息传到,总算可以略宽宽心了!这病也该好了!数日前,许是夜里受了凉,垂绮竟感了风热,喝了些药,总觉身上粘粘的,也不尽好。

大夫瞧了,只说养几日便好,但几日过去了,却仍这副恹恹的样子。

说起来也是,菁儿又昨儿贪玩,大抵是淋了井水,也微有些着凉,这下把青鸳和溶月俱忙了个透。

垂绮不应,溶月正想说什么,就见门外探入一个小脑袋,垂绮率先瞧见,不见形地轻叹一声,朝他招了招手,原来是荻儿。

说起来项成刚也颇喜欢这个乖巧聪敏的荻儿,时常逗着两孩子玩,此时见他背着手进来,不由奇道:嘿!小家伙,手里拿着什么呢!荻儿对着项成刚本是又爱又惧的,就小声,又颇带着羞涩地道:是薄荷叶和金银花,项叔叔。

他将那满把的花花草草捧到胸前,历名叔叔说的,大娘生的这个病,要吃药,药里面就有薄荷叶和金银花,我找永佑小叔叔带我去找的……听到这儿,垂绮与溶月俱忍不住轻轻添了抹笑,荻儿真懂事!姨正要给你哥哥那个小捣蛋熬姜汤去,你那日也淋了水,一起喝点。

溶月笑着道,顺手接过了孩子手中的花草。

嗯。

荻儿被夸时总一副腼腆微笑的样子。

我想去看看哥哥。

好!溶月说着正要带荻儿过去,却被垂绮阻住,荻儿,你过来!大娘跟你说说话。

荻儿回望了眼溶月,嗯!溶姨,我等会儿去找哥哥。

说完便乖乖走至垂绮跟前。

垂绮望了他好一会儿,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继而轻轻捉住他的小手,摊在掌心看,那小小的手心里犯了些红,显是在拔草时划的。

垂绮望着望着,心里便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似酸似喜,似轻似重,傻孩子!她一把轻轻拢住了孩子,大娘这儿有药的!荻儿闷在那温柔的带着独特暖暖香味的怀抱里,觉得满足极了,他仰起小脸望着垂绮,带着笑答:大娘病了,哥哥也病了,我是弟弟,当然应该照顾大娘和哥哥呀!垂绮忍不住笑,谁告诉你的?哥哥告诉我的!菁儿?垂绮一怔,既而看着他有些微地搓着手,便起身从一角架子上取了些药来,轻握着荻儿的小手,给他上药。

以后不用去拔了!大娘知道你有心就已经够了。

噢。

荻儿微微垂下了小脑袋。

上完了药,垂绮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忽然道:荻儿,你愿意到大娘这儿来跟哥哥一起念书么?荻儿抬起头,不解:跟哥哥一起念书?是呀!孙家的孩子满五周岁就要请西席教你们念书了,荻儿愿意来么?嗯!荻儿愿意!荻儿要跟菁哥哥一起念书!荻儿急切地要求着。

垂绮的眼眸微深,那你等哥哥病好,就来这儿吧。

嗯!荻儿重重地点了个头。

就过了两日晌午,菁儿的病好了,又活蹦乱跳地拉着荻儿满园子捉蛐蛐儿,正巧和历名撞了个满怀。

历名抱了抱菁儿,小家伙又重了啊!菁儿咧了满嘴的小白牙嘿嘿笑着,忽然又瞧见他手里捧的两只木匣子,不由挖来看,历名叔叔,这是什么?历名见他要打开,连忙夺回来,这是给你娘吃的,用来治你娘的病,你可不能拿去玩!噢。

菁儿点点头,便小心地仍还给历名,是大夫开的药么?历名摸摸他的小脑袋,笑咪咪地,不是!这是你爹爹从榆泉捎来的,很宝贝的药!正说着,瞧见溶月来了,便赶了过去,溶月,你等等,这儿有些药,就先交给你了。

溶月停下步子,什么药?是航少爷从西北边带过来的药!他将那两只木匣子送了过去,上回我信上说到少夫人风热,航少爷托人弄了些好药过来。

喏,他由怀中摸出一页信纸,又指指其中一个,信上已经写明了怎么服用。

里头也都有标明,这是马宝,说是能化痰解毒清热,就是味儿难闻些……这个是从定西牧民手里购得的藏虫草,想来不易得吧,统共就只得了五斤。

溶月接过信与匣子,也微叹了口气,小姐是个通透人,只是于这事上总放不开……也不能怪她,她打小便是痛失双亲,寄居舅老爷处也是谨小慎微。

初到孙家,航少爷那么温存呵护,老太爷太夫人又爱重,总以为找着了可以倚靠之所,却不想来了这么一出!又加上我的事……她也着实是怕了,唉……历名也跟着默不作声,良久才又抬起头来,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对了……我听说成刚想投到航少爷的军下?溶月一听这个眉尖又紧,末了却只是一叹,他说他要出人头地,建军功自是最快了……历名也默了会儿,听说,你们的婚事想赶在前头办了?嗯。

溶月点了点头,脸上微红,但倒是爽快利落地道,其实是我想多了!这早就许誓给他的,他也知道,只要成了亲,但凡他还有一口气,爬也会爬着回来。

历名勉强笑了笑,安慰了一句:成了亲,自然他的心里多了份牵挂,也不肯轻易就交出性命去的!嗯!这点我信他!溶月微微一笑,温婉如月。

抿了抿唇,溶月忽然想起了一事,近日是不是少了些信件?历名凝眉一想,嗯,孟大人自提升为户部尚书后就再没来过信件了……端王爷近日信件也少了,倒是明大人照旧。

嗯。

溶月点了点头,小姐昨儿就说起这个孟大人了,微露了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

想来是这孟大人拣着高枝便忘了旧恩了。

难怪航少爷来信嘱我留心近日孟物华的动向了,原来也有所料。

嗯,小姐也留心了,应该无妨。

夏日蝉儿嘶鸣,直至傍晚才来点微风。

历名帮衬着在园子里辟出一块空地来,每至太阳落下山去,便叫上几个下人挑来井水把地浇凉了。

于是垂绮、溶月、青鸳并两个孩子都搬着小椅子坐在那儿乘凉。

垂绮教两孩子复习日间先生教的功课,青鸳给孩子纳鞋底,溶月时而给孩子缝件衣服,时而给成刚绣件战袍。

历名偶尔也来,带些孙永航自前线捎回来的物件儿,也带回些前线的战事消息,每至这时,垂绮总是淡淡,然而初时如此,渐渐地,到了后来历名注意到她也留起神来,心里总算又多了分安心。

前线战事还算顺利,孙永航以强弩与火弩不但牢牢守住边防,还接连夺回了西原、外关两个要塞重镇。

匈奴倒是想转移战地,但各地府兵已经赶赴边关,就近给养,且练且战,虽亦有损失,倒也守住了几个重地。

且匈奴那边,格尔木部一直叛乱迭起,扰动匈奴后方,突利又趁着匈奴与碧落交战,夺了科沃东北的大片丰袤的草原。

至此,强大的匈奴被几处兵马拖住,碧落的威胁倒减了一半。

成刚也终于赶赴边关,临行前垂绮与溶月倒都有心想把婚事办一办,但原本心急的成刚此时却推了。

沙场无情,垂绮为了自家姐妹计,倒也没有强求。

成刚只朝溶月说了一句,我可要摆足了场面来娶你过门,哪能这般草草!说罢便将溶月绣成的袍子小心穿在身上,拍了拍胸脯,放心!我去是为了能娶你,若死了,这辈子就没了!我哪能那么便宜你?呵呵说完倒是走得干脆又利落,只一边的菁儿与荻儿哭得稀里花啦,还一天不肯吃饭。

这日立秋,照例是贴秋膘得吃饺子,晚间历名便来唤了,说是他娘做了饺子,叫青鸳和溶月过去端几碗过来,她这会儿还在做,没得空。

两孩子一听历三娘在包饺子,都吵着要过去帮忙,垂绮也便放他们去玩了。

暮色微合,这一方天地渐渐暗了下去,垂绮静静地看着天边火红的朝霞退去,才想回屋里去带点艾草来薰,却忽然发现苑门口立着一道身影,斜靠在墙边上,正瞅着她这一方向。

垂绮悚然一惊,立时站定了身子。

那身影微晃着走了进来,风带过些微的酒气,垂绮眉愈拢愈紧。

那身影走至跟前,酒气也跟着扑鼻而至。

垂绮一避,欲待离开,却见他手轻滑一拦,我的好大嫂,躲得那么快干什么?那浮滑的笑意令人像碰了蛇般厌恶。

孙永彰,行事有个分寸!垂绮冷冷地扫过一眼,退开一步。

然而他却又紧跟上一步,喷着酒气笑道:大嫂,大哥不在,又曾冷落了你那么久,你一定很寂寞吧?垂绮眼一抬,牙根已然咬紧了,孙永彰,你过分了!别做你会后悔的事!呵呵,大嫂怎么说得那么无情呢!他手一伸,饶着垂绮避得快,已然扯住了一角袖子。

我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牡丹花下死……你这个畜牲!垂绮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就转身欲跑。

然而那一巴掌却激怒了孙永彰,他扯着袖子就想要抓人,奈何酒劲冲上头,一时不稳便跌了跤,待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要追,却听得苑外人声近了,正是历名他们回来了。

几人一入苑,见得垂绮满脸涨得通红,退在一处墙根上,而孙永彰一身狼狈,却酒气熏天的样子,历名与溶月微呆了呆,即刻扑了上来,溶月一把扶住垂绮,历名则是一手提了扫把,顾不得主仆上下有分,提起就往孙永彰身上打去。

孙永彰挨了几扫把,口中兀自骂骂咧咧,然而到底吃痛,也跟着往苑外退。

菁儿先是摸不着头脑,但见大人都动了怒,便也拾起地上的小石子拚命往孙永彰身上砸,打坏人!打坏人!荻儿眼见大娘缩在墙根上,显然是受了欺负,不禁也来了愤怒,跟着菁儿一同拣石子砸他。

直把人打出园子,再追打了一阵,历名才罢下手来,恨恨地道:这简直不是人!说着又急跑回苑子来。

就见溶月青鸳俱围着垂绮,历名心头一惊,欲抢上来,又怕不便,正犹豫间,却听得垂绮冰冷如霜的声音在暗夜里透了出来,我没事。

青鸳,你替我备水,我要沐浴!溶月,你来磨墨,我要给明大人写一封书函。

哎!历名听得这般镇静的语声,心总算宽了宽,这一宽,方才那股对于孙永彰的怒气便又升了回来,这种牲畜!这种牲畜!他直跺着脚,既而又恼自己疏忽,对不起航少爷,怨了阵,终于暗下决定,从今往后,便在这苑里打地铺也要守着。

才不过半月,朝中忽然传出翊靖公主颇有动作的传闻,孙永彰立时警觉起来,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他不再与翊靖再会面,谣言也跟着缠上了他。

不多时,女皇也听闻了,甚至旁敲侧击地问了他些话儿,孙永彰心中怕了,见瞒也瞒不住,且私通公主,这极有可能是要流放的罪,又是担心又是急躁。

既而又想到好好地怎么忽然会捅出来,猜来猜去就只想到骆垂绮,心中满是恨意,却又理亏在先,不敢去求。

想来想去也别无他法,他只得到爹娘面前跪着将事情经过老实说了。

孙骐夫妇虽早有耳闻,却不想事情居然是真格儿的!心中一怒,恁大的人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然而,却终是愁着法子想救他。

无奈,最后还是厚着脸皮来求骆垂绮了。

于写云看见垂绮总有些讪讪,但为了儿子,总腆着脸上前赔笑,垂绮啊,近来可好?上回听说你得了风热,近几日好些了不?垂绮淡淡地一笑,劳娘挂心了,媳妇已然好了。

啊,那就好,那就好。

于写云有些怯意,只应了这么一句便再说不出话来。

孙骐见妻子不敢开口,转了几个坐姿,终于还是开口道:垂绮啊,永彰这畜牲前几日冒犯了你,是我们没教好他!我们这就把他叫来给你赔不是,你……你就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一个不懂事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垂绮回望过去,孙骐立时住了嘴,她也不多话,淡淡一笑,爹您何出此言?……垂绮啊,过去……是咱对不住你,可,可那都是相家逼着……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航儿……如今你要怎地都好,要不……要不咱把柔姬……孙骐待要说出口,却见垂绮明晃晃的目光扫了过来,当即噎在了喉间,再翻不出来。

爹您何须说这番话……二老爱子心切,垂绮若再不施以援手,岂不有愧人媳?她微见嘲讽,只是这救不能救还得看他自己。

好!好!只要你肯救,那一定是没问题了!于写云顿时眉开眼笑,连忙到园子外头拉了孙永彰进来,叫他跪下。

孙永彰此刻也老实了,跪在垂绮跟前,扇了自己两个巴掌,磕了三个头道:大嫂,日前是永彰的错!是我一时痰迷了心窍,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

我是畜牲!求大嫂高抬贵手,我知道错了,今后再不犯浑!说罢又连磕了三个头。

垂绮也不推阻,理所当然地受了,才冷冷地道:你记着就好!此事说来也是你自己掘得死路……也唯有一条路可以救你!孙家在匈奴未却之前,女皇总不会大动,但翊靖公主就不同了,你想保自己,就把一应事悉数推在公主身上,或可还能救你。

孙永彰一听这话立时就蒙了,孙骐夫妇自在边上逼着他应下,然而饶是孙永彰素日阴毒,此刻却如何也应不下来了。

想起以前种种,又想若那一应干系全推至翊靖身上,她会如何?文斓公主的例子摆在那儿,信王的前车也摆在那儿,她这今后怎么过呢?孙永彰只皱紧了眉,抿紧的唇屡次想要启口,却终于又憋回肚子里。

他,应不下来。

饶是知晓自己将被发配千里,失却他最渴慕的功名,他,还是应不下来。

那我就没法了。

垂绮淡淡抛下一句,不再多言。

秋芙院里死寂死寂的,夏草深深,却看不见花色点缀,柔姬依旧坐在窗前发呆,忽听得院里传来几句急唤,小姐,小姐!她恍然回神,见春阳微喘着站在跟前,小姐!不好了……怎么了?像是久未有过的变乱,打破了这几乎已经习惯的沉寂,显得有些无措。

小姐,不好了!春阳深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才继续道,小姐,今儿孙老爷和夫人去回影苑了,就为了能让彰少爷能免于皇上怪罪,他们,他们要将我们……我们……春阳说到后来,忍不住眼泪就滚了出来,扑到柔姬身上,小姐,我们可怎么办?老爷夫人都去了邵曲,我们,我们如果出了孙府,可往什么地方去呢!小姐……春阳心中越想越酸,越想越怕,到后来不禁号淘大哭。

柔姬只觉脑中嗡地一声,那绝望就是春日里抽长的野草藤蔓,疯一般裹卷住自己的心房,绞紧,让她难于呼吸。

要……要赶我们出府?她提出来的么?是她么?她竟要这般赶尽杀绝么?小姐,你可想想辙啊!春阳口中说着,心里也是空落落得慌,小姐素来有老爷夫人宠着,何曾处这样的境地!这般娇养的小姐,又能想出什么辙呢?这若真要赶出府……老爷又远在邵曲,可如何到得了!想什么呢?现下的我们,还能怎么样呢?柔姬也怔怔地淌下泪来,爹爹走得那么远,我们两个人又有什么用呢?永航……她还能否寄希望于孙永航呢?经历过这些,看清了那么多,她已无用,那他还会顾念她么?前途是如此绝望,看不到一丝儿光来,这么黑这般暗,让人心亦能变得凌厉尖刻起来。

在主仆二人怔怔地坐了一晚上后,柔姬忽然冷冷地笑出来,他们去求她,她允了么?春阳一怔,总不会这般容易吧……先前做得那么绝情,此时又去求人,但凡不是个傻子,谁不会逮着机会报复?再说,本来就是彰少爷过了头,竟然跑去回影苑轻薄人家……春阳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日里听说已经发信去求姑爷说说好话了。

柔姬抬眉转过脸来,面容上有着怪异的惊奇,孙永彰轻薄她?她哼笑出声,别的男人轻薄她,他们居然要丈夫给轻薄自己妻子的男人求情么?春阳一愕,继而也甚觉古怪,谁知道孙老爷他们怎么想的!这不把事弄大么?依姑爷对那边的厚重,怎么也不可能轻饶了彰少爷的!柔姬眼睛定定地瞅着春阳,瞅得春阳都有些心里发毛了,小姐?你想,孙永航会如何回这封信呢?她轻轻低语,就初春的柳絮般轻飘飘的,仿佛着不了根。

春阳心里有些怕起来,春阳不知道。

嗯。

柔姬点了点头,轻轻一笑,春阳,既然咱们都是快要被赶出去的人了,何不也来玩他一场?小姐,你要做什么?唔……你想,骆垂绮如果真接到了孙永航的求情信,会作如何想?柔姬带着点病态地笑起来,苍白的面容在烛光里明灭,看来却令人毛骨悚然地沾着鬼气。

春阳,你去找些孙永航旧日的书信来,越多越好。

七月十八,历名才发了信,就意外地收到了驿站来的孙永航的信件,且上书直交垂绮亲启。

琢磨着这封信来得比较急,历名也就尽快地送到了回影苑。

回影苑里,垂绮正难得地与孩子们玩在一处,蒙了块帕子被青鸳转了几圈,而菁儿与荻两孩子捂着嘴咯咯咯地躲在一边笑。

历名看着也不禁笑了,静静等了会儿,见垂绮喘着气逮到了荻儿,这才走了过去,少夫人。

垂绮朝他一笑,而菁儿瞅见历名来了,更是开心,也嚷着要给历名眼睛上蒙帕子,和他们一起玩。

历名当即将信交到垂绮手上,自己捋高了袖子,让青鸳给他蒙帕子。

垂绮带着笑意将信封瞅了眼,心中微讶,继而咬了咬唇,捂着封口默了会儿,终于拆开。

然而待看得一行,那笑意带着原本玩得有些晕红的血色悉数褪却,那弯细的眉黛轻轻颤动,将信一下捏在手心里。

溶月原本瞅着他们玩,偶尔回过头来,却见垂绮脸现凄惶,竟是从未有过的咬牙切齿,愤恨之色如此明白地表露在外。

小姐?垂绮哼笑出来,好!好!孙永航,你可真绝!那捏紧的拳头,指甲已深深掐入指腹间,凛见血丝。

小姐,怎么了?溶月立时抢上前来想要扶她,然一触她的身子才知道她浑身竟都在微微发抖,小姐!垂绮一把甩开溶月扶持的手,将那信扯得粉碎,那紧咬的牙根久久才吐出一句话来:原本倒真打算放手了,如此,我就让孙永彰生不如死!才短短三天,天都又断一大案,孙永彰私通翊靖公主,结党营私,判流放三千里。

同时孙骐夫妇教子无方,知情不报,孙骐降级二等,于写云撤为三品秉德夫人。

这一回,虽未动到翊靖公主这儿,但东昶寺却也再住不得了,翊靖公主只得自奏上请去西郊的圆觉寺为碧落祈福。

女皇索性朱批一挥,嘉奖翊靖公主仁心,直命工人于圆觉寺后院辟出一别业赐予公主长住。

为此,其实端王倒颇有微词,然而孟物华却劝说:王爷,皇上敢于将皇家丑事公之于世,可见,翊靖公主这根刺扎得皇上的心太疼了,疼到让皇上都不顾念远征在外,手握重兵的孙永航了。

您是皇上的手足所重,不就是为了皇上一一拔除那些刺么?端王叹了口气,可到底是胞妹,翊靖也不过就喜欢了这么一个男人,治了那男人的罪也就罢了,现在又赶去圆觉寺住,这一辈子,翊靖哪还能走得出来啊!王爷,您真是仁厚之人!孟物华笑咪咪地说着,其实本来翊靖公主在皇上登基后已经早淡去了那份名利心,皇上也没再往心里去。

这一回显然是有人刻意提起……端王一皱眉,谁?呵呵。

孟物华浅淡一笑,卑臣只是听说,也不知确不确实……这个孙永彰不知怎地得罪了骆夫人,您也知道骆夫人的本事,这么个清傲的人,若真惹怒了她,也真是自己找死了……孟物华唏嘘感叹了一番,只把话点到了,再聊了会儿便起身告辞。

这一日,战事又传来捷报,女皇特命台谏左拾遗孙永勋前去宣读表彰,也算作是孙永彰一案的安抚。

旨意一下,孙永勋回到府里,就被爹娘叫了过去,于写云不但给小儿子打点了行装,同时也给孙永航添置了几件内甲几件冬袄,叫小儿子带过去。

边准备,于写云亦边嘱咐,勋儿,这几件是你的!这五件就给你哥!唉,这在外行军打仗的,总要多小心!刀光剑影的,真不知……唉!北边的天冷得更早,别贪凉!啊……还有这些!于写云又翻出几瓶药也一并塞入包裹,这打仗肯定有伤有痛的,这药是托宫里的御医制的,好歹也叫你哥备在身上,记住了没?嗯。

放心吧!娘!孙永勋点了点头。

一边的孙骐皱着眉喝了口茶,又觉这味儿总不对自己的口,便一手推在边上,勋儿,你到了那边给航儿说说,叫他看看能不能救救彰儿,总是自己的亲弟弟!孙永勋一听这茬,马上抬头回道:为啥要说?大哥不早回过信来了?三哥哪有这么做人的!根本就活该!要我是大哥,我也不会救!混帐!有你这么说你三哥的么?孙骐一听又怒,他怎么也是你亲哥!哼!孙永勋撇头哼了声,哪有自己亲兄弟欺负嫂子的?这根本就不是人!他没这种哥哥。

一想起孙永彰那档子龌龊事,他又免不了想到垂绮,那高高在上的大嫂呵,怎么受得不了这种委屈?这几年下来的冷待,大哥虽有苦衷,可那又怎么样呢?看不到照顾不到,即便背后有这样那样的维护,那又有何意义呢?孙家不该那么对她的,大哥也不该这么对她的,如果,如果……她能自由的话……孙永勋强自按捺下这种念想,默默整理着包裹。

临出行了,历名也托这位勋少爷捎去几封信,孙永勋自然问起垂绮的近况,但又怕招人闲话,强自克制自己的关切,故作淡然。

历名素来对这位勋少爷颇有好感,因此见了他也没有多作隐瞒,见他神色间有些关切,想来也应让航少爷知晓,就将那日的事说了。

孙永勋听得微吃一惊:我、我大哥居然还寄了封了信给大嫂?他给爹娘已经说清了啊!怎么又会给大嫂说这些话呢?真是的!哎!三哥那是混人!大哥也怎么跟着混呢!历名也叹了口气,唉,这回是更麻烦了!嗟!我去跟大哥说!孙永勋抿了抿唇,登车而去,心中已然有了番决断。

七月二十三,天都乌蒙蒙的开始下雨,信王毕竟年岁有些大了,且早年征战时也落下些病,这半年来的冷落打击又使得他惊惊咤咤地过了段日子,过了七月,他就没再下过床了。

这病势来得如此之汹,让妫沧急坏了,延请了宫中的御医来看,却都摇着头走了,妫沧心都凉了。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女皇耳里,近几日的阴雨闷热本使得女皇自己身子也不大爽快,又翻起旧疾,御医说了好几回要静养静养,然而真要养又如何能够?匈奴兵马仍与孙永航的军队胶着,府兵制又才起行,各方政务堆积如山,又哪来的静养!因此当信王病危的信儿传到,女皇一时连晃了三晃,经着效远扶着才缓缓坐于榻上。

默然半晌,女皇仰起脸来,已是满脸泪痕,朕本就只有这么一个亲哥哥,当年第一次上马,还是他抱着朕骑上去的……战场上,他还为朕挨过一枪,那创口整整养了三个月才好……效远沉着气肃立一边,静静地听着,听着女皇痛泣了一阵,终于慢慢克制下来,效远立时绞了块帕子奉上,温言道:皇上,也别太伤心了!还是要保证身体。

唉~~人都到这个份上,还争什么呢?女皇长叹一声,摆驾,朕要去瞧瞧他!说着就要站起身来,然而一站却觉得胸口有一股气直往上涌,冲得头脑热哄哄地一阵,喉中作恶,一张口就喷出一口血来。

皇上!效远急奔至身前,一见那满手的红血,把眼都瞪得老大。

倒是女皇相当镇静,虽看了这血心中冰凉,但立时一手止住了想要去唤人的效远,压低着声音道:别声张!咳咳,你去准备一下,朕要更衣。

效远看着女皇,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去准备了。

当晚,雨下得老大,打得舆车噼噼啪啪作响,女皇在车里轻咳着,效远在边上给她顺着气。

皇上,信王府到了。

嗯。

女皇由效远扶着下了舆,妫沧早开了中门候着,此时连忙打了伞迎到跟前。

见着女皇下舆来,妫沧早已眼泪迎眶,抖着声泣道:皇上,皇上……姑姑,父王他,他……女皇一阵心酸,立时紧紧抓住了妫沧的手,走!进去看看你父王!病榻前,信王原本健朗的身体已削瘦不堪,两颊像被人抽干了似的,整个人只剩下躺在床上喘息的份,喉咙里隐约听见那嗐嗐的嘶声。

女皇瞧得心中酸痛,连抢了几步上前,信王……哥!是琇儿妹子来看你啦……那声音哽咽在喉间,已然听不真切。

信王虽病得重,然而神志却还有些清醒,此时隐约听见有人唤着他,还是那久远得早已磨灭的记忆里的唤声,他缓缓张开眼,眼前苍老的面容似与记忆里那个武气的妹妹身影相重合。

琇,琇儿?哥!哥!女皇扑倒在信王身上。

琇儿,琇儿!信王似是瞬间抽去血肉的苍老枯瘦的手轻轻拍上妹妹的背,咱们兄妹几个,到底为了什么啊……他似是忽然来了力气,奋力挣着坐了起来,琇儿,你难道真以为哥哥要抢你的权么?你真这么以为么?女皇抹了抹脸,当听到这句话时,方才难以自制的情绪瞬间就稳了下来,哥哥,我也不瞒你,有时身在这个位子,许多事,就不得不为了。

你,你别怪我!琇儿,哥不怪你!哥从来都没怪过你……哥只是恨,恨那个挑拨了咱们兄妹手足之情的人!那个骆垂绮!信王说着这三个字,竟似用了全身的气力似的。

女皇一怔,你也知道骆垂绮?哼!信王冷冷一笑,怎么不知道!孙楔病重的时候,就是她!一手仿了笔迹,一边挑拨着小珪出来……小珪背后的人是她?女皇拢紧了眉,万料不到这个骆垂绮居然能有这般心机。

何尝不是?信王说着,猛地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

妫沧立时端来药盏,却被信王一手推开,琇儿,你还不知道吧!文斓的事里有她,钰华的事里有她,就是,就是这回……咳咳咳……也还是她!信王咳得说不出话了,却是紧紧地扣住了女皇的手,琇,琇儿……你,你可要把眼睛……眼睛……放亮啊!说罢那咳似乎是粘在呼吸间,声嘶力竭地咳个不停。

妫沧流着泪硬扣着父亲将药一口一口往下灌。

这边手忙脚乱的,女皇那深锁的眉宇却再没舒展。

直到回宫,女皇依旧沉默,效远不动声色地瞅着,心中微微有了数。

这位女皇秉性便是愈搁心上的事,面上便愈不会显现出来。

八月初三,孙永勋抵达了外关,那塞外烟直的景象像是幅画卷,缓缓展现在这位年轻士子的眼前。

孙永勋望向那蔚蓝的天,想起此行的目的,以及将要面对的大哥,他不由深深吸了口这北地英武的气息,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

踏入军营,先宣读了皇上对于军队胜绩的褒奖,接下来便是兄弟两人的私话了。

孙永航笑望着这个已渐渐长成了身板的弟弟,不由拍了他肩膀一记,这么远的路,没累着吧?我已叫人备了沐桶了,待会你去洗洗吧!待会儿哥给你烤全羊!孙永勋只憋着嘴不语,惹得孙永航颇觉奇怪,怎么了?永勋?咬了咬牙,孙永勋猛地抬起头来,大哥,大嫂过得很苦……他抬头朝孙永航直直望过去,吸了口气道,如果大哥无法给予她幸福的话,那,那就,请你放她自由!孙永航噌地站了起来,两步过去就拎起了自己弟弟的衣领,咬着牙道:你再说一次!孙永勋此时倒镇定了,大哥这会儿跟我急了,那又为何要替三哥求情?你这让她很痛苦你知道么!我求情?我什么时候求过情了?孙永航一把将他丢回椅子里,恨着声道,我一接到娘的信,我就已发信给在朝的人,让他想办法把永彰这个畜牲调到我营里来,我什么时候求过情了!那书信又是怎么回事?孙永勋淡道,这不提也罢,但大嫂的心里苦也不只今天了。

大哥你是有苦衷,我看见了,然而你到底没能保护住她,你也到底没能给她幸福。

这些年下来,你陪她过了多少日子?她受委屈的时候,你在哪儿?你现下只要往那儿一杵,她是会轻展笑颜,还是会愁眉深锁?你闭嘴!孙永航听得额上犯疼,回手就是一拳打了过去,孙永勋被打了个趔趄,连退了几步方才站住。

他抹了抹唇边的血,仍欲再说,却听得外头一名将军拿了封密函兴冲冲地进得帐来,一见到兄弟两这般模样,不由愣了。

那将军讷讷地将密函放在案上,简略地道:启禀大将军,有您的密函到了。

孙永航沉着声应了,便接过密函拆了,那将军立时退了出去,孙永勋见有正事,也不便再开口,只一边抹着唇边的血迹,一边揉着脸颊。

孙永航瞥了他一眼,从案上摸了瓶伤药丢给他,这才仔细阅函,然看得三行,脸色立时变了。

孙永勋见神色不对,不由也问了句,怎么了?孙永航目光直直地怔了会,才沉着声道:垂绮有危险了!什么?孙永勋大惊,到底怎么了?皇上心中存了疑,只怕一旦此次抗匈成功,皇上就会寻着衅处置垂绮了。

孙永航负手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想来想去,忽然仰起脸来,看来是得回京述职一趟了。

大哥,你……来人!一声令下,帐外立时有当值兵卒入帐听命。

立刻鸣号!得令!兵卒跑着前去鸣号,不消半刻,众将士已齐集完毕,这般快捷整齐,又叫永勋开了回眼界。

孙永勋越想越不对劲,抹了把汗,赶了半天的路,终于忍不住想闯进正在议事的行辕内,帐外的兵卒立即挡住他,大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帐内。

孙永勋听着心里发凉,我是皇上亲派的行军监察御使,有皇上圣旨,什么叫擅入?兵卒并不管他,大将军有令,请御使别帐休息!你……哼!我是大将军的亲弟弟!你放我进去!孙永勋就想硬冲,这下兵卒可为难了,一敢碰他一下,但又碍于军令极严,正拉扯间,里头传来孙永航的声音,让他进来!孙永勋敛敛袍子,又抹了把汗,掀帘而入,里头的几名将军原本一脸严肃,见他来,一下子就似换了张面孔似的笑着拱了拱手就出去了。

孙永勋怀疑地瞥了眼,终是把目光直向孙永航,大哥,你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入都述职需要带上十五万的兵马吗?孙永航看了他一眼,淡道:这事你不必管,我自有分寸。

孙永勋冲上几步,双手重重拍在面前的案几上,天都禁军不过三万,加上九门司卫总共也不过五万!你一下子带去十五万人……你述职,这些兵也述职么!孙永航望着他,忽而一笑,永勋,到底是长大了。

你别唬弄我!孙永勋气极他的闪避,你这么做,让爹娘怎么办?让孙家怎么办?你在城外驻兵了,想干什么?让女皇把大嫂放出城来么?这可能么!你这是……孙永勋忍了又忍,却实在憋不住,你这是造反!孙永航听着他说,沉默了会儿,却只站起身来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哪有那种心思,你想得过多了!孙永勋既惑于他的清淡,又想不通透,虽满腹怀疑,到底也不能再说什么,然而心却老吊在那儿。

扬威大将军忽然班师回朝的消息振奋了天都百姓,然而却叫女皇心中大为吃惊。

朕并未叫孙永航现在就回来,前方战事未必,他何以忽然班师?还带了十五万兵马屯驻天都西郊?女皇神色阴沉,似是那欲雨的云,闷着动地的雷。

孙家这一下个个都呆了,孙永航有何目的他们已无法去猜测,光是看着朝堂上女皇晦暗阴沉的神色,几人的心都开始抖了。

回到府里,孙骥劈头就骂孙骐,你养的好儿子啊!哪一天让孙家消停过!啊?他边骂边来回走着,现在可好!好容易打了几场胜仗,孙家也开始太平了,现在可好,领着十五万兵马回都述职?!他要干什么?啊?孙家居然出了这种不忠不孝的孽种!老二孙驰也恨声道,这可怎么办啊!皇上不知会怎么处置咱们呢!孙骥听着立刻顿了步子,他这不是针对皇上,是针对的我们!是孙家上上下下百十数人的命!孙骐夫妇此时也作声不得,只任着几位兄弟骂,于写云都快哭出来了,我们也不知道航儿这到底是怎么了!竟一声不吭地这么干,想他也不会干出什么糊涂事,他的亲爹娘,亲儿子都还在这儿呀……六房的宣盈璧听说,也急了,想着即刻发信给远戍瀛州的孙骏,但丫鬟还没出府,即被禁军兵马给拦住了。

众人一听各个都吓破了胆,女皇都把禁军出动了!这可好,这是皇上的禁军啊,虽暂时还未冲进来,但一旦进来,孙家上下,又有哪个能逃生?慌乱间,有人忽然想到了骆垂绮,三妹子,你家媳妇不是和端王爷有交情么?能不能求求看?于写云似是乌云堆里破开了一线阳光,立刻喜道: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真是糊涂了!说着正要过去请人,却听得孙骐在边上冷冷地补了一句,整个府都被围了,有通天的本事能出得去么?如若知道咱孙家在这节骨眼上还和端王有联系,皇上会怎么想?只怕到时候端王自保还不及,不落井下石就已经不错了!难得孙骐如此清醒而冷静地说了番话,众人都一怔,而后又都沉寂下来,这一回,难道就真的只能等死了么?且于这一层担心之外,众人又都存了疑,这孙永航到底想干什么呢?孙府围禁的事垂绮自然也知晓了,历名心中担心万分,垂绮也将菁儿紧紧带在身边,不准他四处去玩,也嘱咐了荻儿,除了秋芙院、回影苑,再不准到其他园子里跑。

溶月心里头着急,然问着垂绮,垂绮却只是一脸严峻,目光深沉处,似是难解的挣扎。

隔了一夜,也就是孙府被围第二日,垂绮忽然叫来了历名,历名,你近来有没有听到皇上有什么动向?历名想了一阵,摇头,没有,不过是前些日子去看了回重病的信王而已。

垂绮一怔,继而眼中闪过一抹光,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那纤白的指腹间有几道指甲印,结了痂,呈现出浅浅的褐色。

垂绮目光忽然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轻轻吐了句,原来如此……语声绵软,似是针对历名在说,却又似自言自语。

宫中,女皇愤愤地望着天边只打着雷却不下半颗雨的懊闷的云团,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也不转身,只阴冷着声音:孙永航来谈什么条件了?效远敛了眉色,不敢答上半句,只将手中奏表呈了上去。

女皇接过翻开,却又没心思细看,只一手扔在边上,你说,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效远微微沉吟了下,才尽量斟酌着字眼回禀:启禀皇上,孙侯爷说,既然抗匈政策已大行天下,那天下兵马司也当一并交予,以调配天都各地府兵,巩固边防……所以,请,请青虎符。

什么!女皇重重地拍了记半榻的扶手,孙永航!效远也半声不敢再搭。

玄虎之下,青虎令行,那可是碧落兵制两大符印,玄虎符由女皇亲自掌领,而玄虎符之下,就是青虎符,有了这枚印符便是掌握了天下除禁军以外的所有兵马了。

在平南一役中,女皇下赐过,然而事后终觉兵权过大,便一直收归自己执掌,再不曾外放。

此时孙永航不但在圣旨之外要求青虎符,还在天都西郊屯驻了十五万兵马,其间用意,近于逼宫啊!真是悔不该听信王言,竟引了匹狼进来!女皇气怒攻心,一时又重咳起来。

效远也未曾料到孙永航竟会如此作为,也犯难极了,皇上,这匈奴外逼,军中诸将又是由孙永航亲自提携上来的,皇上如若不赐,只怕碧落边关有变啊!还有麟王至今未出一兵一卒,也是费人猜疑。

他、他孙永航这是来逼宫的!女皇将案桌上的奏报全数掼在地上,述职!说得倒好听!那屯着的十五万,就等着朕的一句话呢!然而女皇气归气着,却仍叫效远准备拟旨,加封孙永航为武安王,食邑万户,授青虎符。

并命其即刻赶赴边关,总领抗匈事宜。

天都诏书一发,然而孙永航却仍是未动,自然是一番倾力相报皇恩浩荡之语,然而末了却加上了家中妻小受圣眷殊隆,不胜感佩之语。

女皇何等锐利之人,一眼便瞅出关键,将,这份奏表扯了个粉碎扔在地上,同时吩咐效远将那日一同前往信王府的人全数逮起来严刑拷问。

然而这一面,对于孙永航这番话说来,女皇气怒已极,却仍是咬着牙朱批一挥,将因病延判的信王渎职一案判了:将信王贬为安信王,封地为达中郡。

乾定九年八月十九,信王因重病薨于途中,妫沧袭爵位,上书乞葬先考,遭女皇驳回,无奈,妫沧只得自为辍陵,暂安信王。

孙永航自此方才领青虎符而归外关。

本章完第 30 章萧条腊后复春前,雪压霜欺未放妍。

昨日倚阑枝上者,似移芳意入新年。

碧落与匈奴这一攻守战,一打就打了三年,孙永航以碧落最为出色的骑兵与射程最远的强弩与火弩为防守,时而固守城垒,时而精骑出袭,不拘定法,拖了匈奴三年,不但夺回了所有的失地,还引兵进驻了古俞安地界。

此处以山立郭,贯通戎嘉山川,襟带青州,咽喉雍显,左控五原,右带隐台,是天都面向匈奴的第二战线。

孙永航上书筑城迁民,一举奏准,自此,匈奴突入中原的防线又多一重。

巩固一处,孙永航又挥师北进,攻入炎城,炎城东濒宁水湍流,背依悬崖绝壁,隔河为古青阳与河东间的宁水河谷大道,是雍州与青州间的咽喉。

自此,匈奴与碧落之攻守相易,匈奴虽盛,却因连年战争,不堪兵役,部落联盟出现裂痕,再加上格尔木一直不服,突利又趁机侵入,匈奴已然兵乏力惰。

在外,孙永航武功赫赫,而孙府小院里,菁儿也识了诗书,但每日最大的兴趣却还不在听西席的授课上,只是一劲儿缠着历名给讲他爹在前线的胜绩,或是缠着垂绮放他跟历名出去听一回说书的讲《扬威匈奴》的乔段。

对于父亲的崇拜,七岁的菁儿达到了顶峰,每每历名带回孙永航自前线战地捎来的几样稀罕物儿,他都宝贝得要死,除了垂绮与荻儿,谁都不肯给看。

而荻儿,也终于由秋芙院的冷落残败,由亲娘的消怠恍惚,由春阳的抑郁沉闷,由下人的冷待闲话中了解了自己之于府中是怎样一个存在,即便大娘对他来说依然崇敬,然这崇敬中多了份自鄙;即便哥哥孙菁对他来说依然情谊深厚,然这深厚里多了份愧疚;即便祖父祖母对他来说依然疼爱有嘉,然这疼爱里多了份难以言说的悒郁。

七岁了,是懂事的年纪了,然而,于荻儿来说,也渐渐难以如以往般开心,然而愈是自鄙自弃,对于这般美好的大娘与兄长,他就愈是难以割舍。

眼见大娘在他二人的念书上毫不放松,屡见严厉,他便下了大功夫在这念书上,也由此学业倒比菁儿强过一头,每惹得西席的老师与垂绮夸赞连连。

鉴于两孩子都爱听孙永航在前方的战绩,再加上历名也有心要助着自己的航少爷重新赢回少夫人,也便时常有心地当着众人,把孙永航的事迹大大演说一番。

这时日一久,便成了每日饭后的消遣。

冬令的天都是极冷的,才不过十月出头,已连下了两篙雪,历名照例又在回影苑吃饭,由历三娘处准备了火锅,边煮边吃,吃得菁儿开心极了,不但自己吃得手忙脚乱,还不停地给自己的娘亲夹,给溶姨夹,给青鸳夹,给荻儿夹。

吃得七八分饱了,历名的说书就又开始了,不过这回的主角不是孙永航,而是项成刚。

成刚自投了孙永航的帐下,由一个步兵开始操演,后来几乎是每历一场仗,便晋升一级,由后勤兵至重甲兵,再至游骑兵,在一次立了小功后,又由伍长到队正,后来又升为校尉。

在军中也算小有名气,人称豹子校尉,连匈奴人都怕他打起仗来的狠劲。

几人说说笑笑了一阵,午膳便这么过去。

晌午,历名照例去了趟驿站,领了孙永航的信件出来,然而这回的信中除却一些日常事务的交待,竟还有一封要交予‘柳清阁’岚袖的信。

历名将信往怀里一揣,便去了‘柳清阁’,在偏门处托了岚袖的小侍女才进到了内屋。

岚袖正坐于帘后弹曲,清清婉婉的声音飘过来。

小侍让历名坐于内厅暂候,又添置了一壶烫酒,权作招待,也不刻意。

另一旁的小侍女一见历名进门,立时接过挡雪的斗篷。

微执了杯酒在手,历名小口啜着,也顺便听着岚袖的浅唱,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

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

总是难禁,许多磨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

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正听得怔怔,一曲已了,岚袖退了前台,转到内厅,见着历名便笑道:哟,大将军的使者来了,真令小居蓬筚生辉啊!姑娘见笑了。

历名只是笑笑,也不多话,从怀中抽出信就递给岚袖,岚袖接过,也不急着看,只是瞅着历名道:到底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随侍,一般人情风貌!语罢,便纤手微摆,小侍上前给历名把盏,她自己便拆了信细看。

一拆封口,就见有那么一叠银票,岚袖只略扫一眼,便扔在一边,将信取来读了,才低低一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将军到底大将军,什么事都谋虑得远。

得!这么多钱,购买处山好水好风水好的宅子了,再添置几个丫鬟下人的,不成问题。

叫他放心吧!历名微怔,虽是点头应下,却仍有些迷糊。

岚袖细心瞧见,又一笑,历名兄弟真是老实人!呵呵,你家主子要我安排他的如夫人呢!可见是有打算了。

古同西十六州地界上,孙永航正召了众将于行辕议事,对于苍壁的围攻,冬去春来,冰雪已渐渐开始消融,虽然天候还有些冷,但草原上青草已争冒头角。

是时候决战了!成刚将外袍往边上一抛,抄起案上一杯水喝了,才起身笑道:呵呵,夺了苍壁,‘天下第一脊’的尚党又在手,匈奴恁是硬气不起来了!气氛原就轻松,此时听得成刚这句话,众人都是笑起来了,闻谚更是打趣,那是!有咱们威名赫赫的‘豹子校尉’在,匈奴也硬气不起来了!说起来,成刚自升上校尉后便再没往上升了,倒不是因其没再立下军功,而是因为自升上校尉后,他功大,但也屡违军纪,一次军中发生营啸,他一怒便擅自杀了三个领头的兵,未能依军法从事,刚升上中郎将马上就被撤下。

诸如此类,连续几次,大家便都当了玩笑说他了。

众人笑闹了一会儿,又回到正事上,孙永航在悬着的苍壁城地图前伸手一点,明日,最好就能把此处一举拿下,有了这一处的致高点,要夺下苍壁就不是难事了。

他朝几位议事将军扫了眼,见都同意,便点了个头,闻谚,你率部由左道进发。

房辛,你由右道发。

参天,你据守本营。

申屠芳,你率千骑轻军直袭苍壁右岭的匈奴辎重基地。

成刚,你跟我一起正面攻城。

是!晚膳用过,各人早早歇息,孙永航躺在毡毯上,翻出了颈间挂着的香囊捏在手心里,针针线线细腻的纹理触感,像是早已镂在心间似的。

孙永航闭上眼睛,紧贴在胸口。

待袭了苍壁、尚党,这场仗便应该可以结束了吧?三年,三年了……她可还像先前般怨他?次日卯正,晨曦初露,难得是个晴日,然而却春寒瑟人。

兵士们犹穿着冬袄,腿上也裹了厚厚的毡裘,薄雪散积,马蹄一过,便露出一片茵茵青色,比之年前的风雪严寒,行军便少了许多阻力。

三面夹击,本想悄无声息地接近,却到底叫警觉的匈奴哨报瞧见,一阵长鸣号角,匈奴已然列开队伍。

孙永航看了看,心中暗叹,匈奴到底强盛,即便这三年来颇为吃紧,但亚历兹治军严谨,国相足智多谋,此番列阵便已能窥其一角,如此迅速又如此整齐,汉军的确不如。

骑兵方阵前列,国相驭马上前,笑着以中原礼相问候道:孙将军,苍壁的春天,即使融了雪也还冷得冻人,你们汉人一定承受不住这冷吧?他扬鞭一指,你瞧瞧,你的士卒多在打哆嗦了!哈哈哈哈!孙永航也勒马出列,笑着回道:国相别来无恙?听你中气实足,可见伤已痊愈了。

真是可喜可贺。

哼国相见他提到当日那一箭,脸上无光,心中暗愧,但同时亦是佩服孙永航能力挽三弓,箭法又是如此奇准,孙将军箭法高超,令人钦佩!今日一战,还请两次领教!好说。

孙永航豪气地一笑,继而面容肃整,令旗一挥,成刚率部掩杀过去,而早已就位的闻谚部、房辛部也一并掩杀过去。

国相虽料到会有夹攻,却没想到攻势会如此之猛,抵挡一阵,便行退走,退走同时,又放出求救哨马。

孙永航眼尖瞧见,立时挽弓而射,哨马应箭而倒,正想再搭箭射下大旗,却猛听得成刚在不远处大吼一声,向自己冲过来。

孙永航一怔,直觉想要回头,然身子才转得一半,背心受到一股强劲锋锐之力,咄一声,箭簇钻肉而入。

感觉天地一晃,战马嘶鸣,孙永航勒在手中的缰绳一松,人已倒在地上。

视角从原先拚杀的兵俑,忽然转成了幽幽的蓝天。

心凉凉地已感觉不到背心一箭的疼痛。

他似乎仍能看到碧蓝的天际浮云朵朵,嗅到鼻端的青草湿香阵阵,隐约间还带过一丝梨花的芬芳。

芳草淹没了浓重的血腥,耳边消灭了厮杀,他只盈盈听到一支曲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云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如果,他死了,她会想起他么?会么?会么……不好!箭上有毒!快带将军回营!初春的晌午,日头软绵绵地,令人分外想睡,西席的先生教得认真,可学生到底还是两个才七岁的孩子,荻儿悄悄掩着哈欠,而菁儿干脆竖着书本,早趴在下面睡着了。

先生瞧见自然生气,不由托着书打了他一记,菁儿一惊,立时站了起来,却又不知为何。

溶月在窗外瞧见,掩着嘴一笑,就去告诉垂绮。

总是这春日多困,垂绮听了倒也没见怎么生气,只是微叹了口气,菁儿总是这般皮,不知性子定不定得下来。

溶月却半点不担心,菁儿可聪明着哩!虽说上课打瞌睡,人又贪玩,但那总是孩子天性,先生交待下来的课业,又几时见他落下过?小姐放心啦!垂绮听着也不由一笑,继而又想起荻儿,这叹气便有点深了,其实,真正担心的倒还是荻儿……懂事得太早,又喜欢藏着事,于我于菁儿,他总似觉得负罪一般,这般不好……溶月也跟着叹了口气,唉!这孩子也惹人疼的!说起来也不知他娘怎么照管他的,恁乖巧一个孩子,被她折腾成这样,还时常打骂,没一点娘的样子!垂绮叹了口气,拾了针,依旧绣起了绣架上的两只幼鹿,还剩下那对眼睛。

她添了线,细长的针缀过一色,在反针时,也不知怎地,心中一悸,手微颤,那一针便扎在了自己的指尖上。

手一跳,然而终有一点血滴在幼鹿的眼睛上。

垂绮定定地瞅着,感觉胸口好似被压着一块大石头般,重重地,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心尖上有那么一点又凉又冰的感觉,让人极不舒服。

溶月正想着自己的事,回过神来,忽见垂绮煞白了一张脸,不由一惊,小姐,怎么了?她俯过身去一看,心微平,原来是扎到了手,便赶紧取了块帕子来,替她摁住,嘴里也笑道:小姐莫非也走了神?然而一句话落,却未曾见垂绮脸色有所和缓,溶月微诧,怎么了?小姐?垂绮似是这时才回过神来似的,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没什么,不过是……忽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她说不清什么感觉,就是不舒服,眉深深锁锁,恍恍然记起孙永航曾说过的那句话来你看着我遭报应好不好!垂绮悚然一惊,几乎是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小姐?垂绮回望了下溶月,又复坐下,没什么,这春日多困,想我也有些渴睡吧。

她随口说着,说到后来却似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溶月,我去躺会儿。

嗯,我待会儿去熬些红枣银耳汤,大伙儿都吃些。

好。

躺到了床上,垂绮却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尽是孙永航的身影,迷迷糊糊地睡了,却又不甚踏实,直至晚间用饭,也仍是浑身懒懒的。

垂绮只当是有些累了,过了也就过了,在刻意的忽略下,倒是不曾再犯。

这么过了五六日,这天,正赶上花朝节,垂绮替两个孩子向先生请了假,准备带着去东昶寺赶场庙会,也让他们出去玩玩。

历名一早便去备了车,然而在路上忽然瞅见一个小兵四处打探着孙府怎么走。

历名好奇,便上前询问,一问之下,立时面如土色,就这么呆住了。

直至那小兵唤了数声,他才恍恍然地回过神来,定定地瞅了那小兵一会儿,才忽然大力抓住了他的手臂,走!这……这得跟、跟少夫人直说……少夫人!少夫人她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历名一双眼涨得通红,唯有咬紧了牙关,方才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两人一到回影苑,垂绮与溶月都愣了,尤其是见着历名这副模样,整个人似是又悲又急,已然走投无路的样子,连菁儿荻儿唤他,他也不应了,只拿眼瞅着垂绮。

垂绮再看了看他身边的兵卒模样的人,心中像是兜头浇下一盆冰水似的,是……他出了事?她问,却觉得这短短几个字扼住了自己的呼吸似的。

历名忽然抢到前头,像是忽然找着了依托似的,跪倒就哭,少夫人、少夫人……航少爷他,他中了毒箭……已经、已经不行了……少夫人,您想法救救……垂绮忽然晃了晃,退了两步方才立住,历名似乎还在跟前哭着说些什么,然而,她只觉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春日方才还是晴光四射的,怎么忽然间就黑下来呢?那碧蓝的天,怎么就剩下那么一孔了?还是灰灰的,抹去了所有的光彩?你说什么?她对不准人影了,似乎也听不懂他的话,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像冰锥扎在心田的声音:垂绮,看着我遭报应,好不好?她是在等着看他的报应么?他就这么给她看这个报应?什么不管她在哪里,我始终守在这里!她还在这儿,而他呢?他守在哪里了呢?他到底守了什么给她!垂绮紧紧揪住的自己的领子,连同里头的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娘亲、娘亲!娘亲!菁儿有些怕了,一个劲儿地扯着她的衣裙,扯了半天,却还没见娘亲有任何反应,他又怕又委屈,不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旁的荻儿也跟着急了,但除了哭,似乎也不能做什么。

溶月一见垂绮这般模样,立时瞪着历名骂道:你还不知道小姐的心!这种事,缓着还来不及,哪有你这样的!那小兵见着这般情景也不由讷讷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解释道:是,是‘豹子校尉’,啊,不,是项将军派我即刻过来报信的,他说,再不说……只怕,只怕见不着最后一面了……溶月一怔,听着这最后一面,脸上也不禁滑下泪来,如若航少爷真就这么走了,那小姐,小姐又情何以堪呢?正这般想时,垂绮忽然幽幽道了句,那他现在就是还没死了?小兵一愕,万不料她的说话竟是这般,不由有些怒意,你……然而垂绮却并不理他,只是绽出抹任谁瞧了都心里发酸的笑,那好,你带我去,带我去看他死,也好一了百了。

那声音冷得透出些死气来,让小兵不知如何作答。

小姐……溶月唤了声,在看到垂绮的眼神后,她忽然就抹了眼泪,坚定道,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不。

垂绮的语声神态似乎都定下来了,只是这份镇定中透着绝决,一如她的目光,坚毅却不含一丝儿生气。

你留下!菁儿还得靠你呢!娘亲……小菁儿哭得泪眼婆娑,只揪了娘亲的衣裙怎么也不放手。

骆垂绮俯低头去看她,轻轻抱了抱他,柔声说:菁儿,记住娘曾经跟你说过的话,要做一个才学不落人后,襟怀坦荡磊落的人,知道么?嗯!菁儿记住的!娘亲,你不要菁儿了么?菁儿眼泪流得更汹了,似是出于本能的害怕着。

垂绮笑着摸着他的头,傻孩子,娘亲怎么可能不要你呢?她又望向边上也跟着抹眼泪,却不敢出声的荻儿,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孩子,你过来。

荻儿抽噎着过来,在那双温柔的手也摸上自己的脸颊时,他亦跟着哭出声来。

荻儿,大娘一直想跟你说一句话的。

她浅浅微笑,眼神似近又远,却始终未尝浮过一丝泪意,你娘与我,与你爹,那都是大人的事,用不着你管,也用不着你想。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想你渴望的,做你想要做的事,你是菁儿的兄弟,这是事实,无需避讳……她摸了摸孩子梳得齐整的头发,淡道,你好好记着大娘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说罢,她站起身来,朝溶月看了眼,溶月一时没忍住,哭了出来,小姐,你不要做傻事!你可还有菁儿呢!你怎么舍得!溶月……垂绮皱着眉笑,那笑比哭更伤心,师傅说得对吧……父母心性,子女必承秉十中八九……兴许,真是如此吧……溶月,如果,我真有个万一,她顿了住了笑,面容变得坚决而渺远,神色肃然地道,溶月,菁儿就交托付给你与成刚了!溶月听了,一把拉住她的手,小姐!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只是说万一。

她回过头来,瞅着溶月一笑,溶月,你别当我受不住这个消息。

我很清醒!他老说要我看着他遭报应,我就是去看他死的。

我有准备。

听她的话说成这般,溶月掩着声竭力止住哭,亦坚定地回了一句,好!她回望这个自小一处长大,又经历过种种,已然情逾姐妹的小姐,第一次唤了声,姐姐,你放心!垂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好。

马车赶得极快,亦极颠簸,然而路上却始终是换马不歇人地赶,饶是如此,也已过去了五天。

小兵急得要命,但看着一脸沉肃的骆垂绮,再看看同样一脸沉肃的历名,他也不敢说什么。

终于,在第六日清晨,马车赶到了苍壁。

小兵一打听,大将军已移入府衙住着,好像昨日才来了两位奇人,正在医治大将军。

小兵听得心中稍安,总算还来得及。

一知道地方,小兵立刻将两人送到了项成刚这处,项成刚瞧见两人,也不言语,只领着垂绮往后院走。

一入后院,历名首先呆了呆,正端坐于树下,漠然管自己说着话的不正是少夫的师傅杜迁先生么?另一个……是当年救下少夫人的神医!历名心头骤喜,待要喊一声,却见那两人已看了过来,然而,少夫人竟似全未曾瞧见,神色如凝结的冰雪般剔透,不见丝毫动容,也不见丝毫血色。

历名叹了口气,心想也不便进去,就朝杜迁与神医行了一礼,杜先生,神医大人。

杜迁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淡问:你家少夫人近况如何?边上的神医也插了句嘴,还有那个难产的小家伙!怎么样?该有七岁大了吧?聪明不?历名见他们尚有闲情打听这些,便知航少爷的伤已然得治,心头骤松,腿也似有些发软。

他退靠在一棵树杆上,才浅笑着回道:回二位的话,少夫人在听闻航少爷消息前一切都还算不错。

菁公子有些顽皮,但相当聪明,也挺懂事的。

杜迁听罢,不由朝着同伴一笑道:我那傻徒儿倒也不算傻到家。

同伴瞪他一眼,人沾了情爱哪有超脱得了的?说罢便望向那处正躺着昏迷的孙永航的屋子。

屋子里有些闷,四下里窗俱关得严严实实的,以致于骆垂绮一进去就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床上躺着紧闭着双目的人,唇乌黑发紫,脸色却雪白如纸,一边的水盆里还扔着一块洗不净的沾了血污的帕子。

他……快死了吗?骆垂绮似是被钉在原地,只拿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却再迈不出半步去探一探他鼻息。

这般久的站立,这般久的注视,却为何始终不见他身子有过些微的起伏呢?他是真的死了么?死,这一字眼像是一柄刀,又似是一杆箭,挽了三张弓的力道,径直射入心窝,让她噎住了呼吸,胸口如火烧火燎般痛了起来。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说:垂绮,有我呢!来,为夫的抱你!嘻嘻……他说:孙家是个泥沼,陷进去的人太多了,你是个清白的人,就不要自己陷进来了。

他说:怕什么!你是我的小娘子,在府里谁敢笑话你!他说: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他说:愿身恒常存,陪佐娇颜共晨昏。

他说:垂绮,你看着我,看着我遭报应。

为何他说话总不作准,却偏偏准了这一回?不,这一回也准!遭报应,死了,报应也到头了,怎么能这般便宜呢?怎么能这般便宜!她快步抢上前,抖得不能自抑的手紧紧揪住盖着他的被衾,仿佛只有紧,才能不抖,却不料愈紧愈是颤抖,抖得泪水也跟着滑下,滚烫滚烫地砸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孙永航!为何他总让她来不及后悔?来不及后悔嫁他,来不及后悔对他上心……现在,她来不及后悔恨他,来不及后悔,他为何总不给她以时间准备?这个可恶的人!他要死了,他就这么死了……那她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她曾经所受的苦,所为何来?她的一切恨,一切怨,又该归向何处?孙永航!你别以为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你别想!我会恨你,继续恨你,更恨你!你这个混蛋!她哭喊了出来,然而话虽骂着,声音里却包含了乞求,最为卑微的乞求。

一边的项成刚见她如此,就想上前跟她说明白,正巧杜迁进来,见着他便一手拦住,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去。

项成刚知是垂绮的师傅,便没再坚持,轻轻掩了房门就出去了。

绮儿。

杜迁唤了声,却没见她反应,只好叹气着又连唤两声,才见她带着泪眼茫然转过头来,眼神似是四碎的琉璃。

杜迁忍不住拍了拍她单薄的肩,绮儿,是我,是师傅。

似是才回过神来,垂绮听着这一声唤,终将心头所有的委屈与骇怕全数流露了出来,师傅!她凄唤一声,一头扎在杜迁的衣襟里放声大哭。

杜迁微有尴尬,继而又有些心疼,自小看着长大的徒弟,已与女儿无甚分别,又受了那么多苦,虽说是磨练,却也终究可怜。

他叹着气,轻轻拍着的肩,柔声安慰:师傅在这儿,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吧,师傅给你撑腰。

师傅,师傅……然而哭得哽声哽气的垂绮如同孩子一般,只剩下这一声唤了。

哭了半晌,杜迁才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把眼泪擦干,见她似乎平静下来了,才严肃地问:绮儿,走到如今这一步,为师有一句要紧话想问你。

当死亡摆在面前的时候,绮儿,你对于他,还存着什么念想?是怨?是悔?亦只剩下情爱?垂绮吸了吸鼻子,泪又滑下来,师傅,我是真怨他,是真恨他,然而也是真爱他……他活着,我满心怨悒,然而他死了,我却也生不如死。

但凡他能活着,我甚至不悔曾经吃过的苦!……师傅,但凡你能救他,我求您千万救他!师傅!杜迁瞅了她一眼,长叹一口气,怎么就是像极了你的爹娘!简直一副德性!……不过是寻常烈毒,药性猛烈伤身是免不了,但在宣针的眼里,还不算什么致命之毒。

你放心吧。

师傅!真的?他,他真的……垂绮震惊莫名,那眼神,似是由死到生,迸出晶亮的光泽。

傻孩子!好好照顾他几日吧,也着实有些凶险。

采的是挖肉灌药,再强健的身体,也需好好将养。

药性猛烈,再加上失血过多,孙永航恁是昏迷了近半个月,杜迁不甚放心她一个人呆在异地,也便陪着住下,自然神医宣针也被留下,到了二月二十三,宣针在诊了脉后,终于吁出了口气,嗯,总算是跨过鬼门关了。

垂绮一怔,幽幽地问:他已经无险了?嗯,最迟明日一定就能醒过来了。

呵呵!宣针大步走出屋子,这充满了伤患的军人队伍总算是可以马上告别了。

然而晚间,垂绮忽然吩咐历名准备马车,准备即刻回天都。

宣针一愕,杜迁也暗皱了眉头,然而终究没说什么。

孙永航的烧还未退,那像是一场迷梦的情境中,他总感到垂绮的手就搁在他的颊上,轻轻润过燥意。

他想抓着那手,却始终都够不到,手臂上似是压了千钧重力。

他感觉到垂绮在边上哭,然而目之所视,却俱是一片血红的雾,垂绮的身影在那重重血雾背后,看不见,但他却无比确信,她在。

她在哭什么呢?她为什么哭?自己总是惹她哭的,难道这一次依然是自己么?如果自己死了,她会不会好受点?但凡你杵在那儿,她是会轻展笑颜,还是会愁眉深锁?是呵,他何尝带给她过快乐?耳边似传来云雀的鸣叫,他感到眼皮蓦然轻了,微微使力,他已然睁开了眼,红雾迅速散去,出现了暗色的窗板,灰白的帐,一名小兵正给他的药吹着凉,口中兀自喃喃:怎么偏偏好起来了就要走了呢?真是的,还是不是夫妻啊!孙永航听了微怔,继而闪过一抹惊喜,垂绮在,垂绮真的在!他挣扎着想坐起身,但勉强撑了头,却已用尽了力气。

好小兵吓了一跳,手中的药碗也差点拿不稳,大、大将军,您,您醒了?告诉我,她在哪儿?孙永航尽力吐出这几词来,头上的汗亦跟着涌了。

然小兵却根本未曾听清这微弱的话,只惊喜于大将军的苏醒,开怀地笑道:啊!真是老天有眼!大将军,您可醒啦!我们都担心死啦……告诉我,她在哪儿!孙永航闭着眼努力喊了出来,饶是喊,却依旧气弱,但好歹这回小兵是听清了,连忙道:大将军是问夫人么?哦,她刚在半个时辰前回天都了。

半个时辰?那还来得及!孙永航不知哪儿生出一股力,竟奋力挣着起了身,也不披件外衫便跌跌撞撞地往外冲。

小兵吓得呆掉了,待想起来来追,却只遥遥望见孙永航的身影奋力爬上马背,趴在马背上直往南边追去。

历名驾着马车,回程倒不急,于是走得也小心,赶了一阵,忽听见后头有快马声。

历名将车往边上赶,以作,避让,同时亦回过身去看,这一看便是惊得手中的马绳也掉了。

航、航少爷……坐在车内的垂绮一震,待要掀帘子去看,却见马车上已跌进一个人来,孙永航,竟外衫也不披一件,就这么裸着作品繃带追来了。

先是惊,继而是怒,惹得骆垂绮恨恨地瞪着他:你,你这么做算什么!然而才说得一句,整个人已被孙永航搂到怀里,垂绮待要挣扎,却发觉身后的人闷钝地咳了声,呛在肩头几口血。

垂绮一呆,急忙又想回过身看他,然而手心所触,一片温热粘腻,她心中一惊,抽回手看,竟全都血。

永航……你!孙永航喘着气单手捂着她的嘴,只是紧紧抱着她,半丝不肯放手,垂绮,你听我说……孙永航!你放手!历名!快回苍壁!垂绮又急又气,回身就想说孙永航,却又教他阻住。

浑身的热度使得他未曾全然清醒,只当垂绮又要远远离开他,他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

垂绮,垂绮,你听我说……垂绮,我过得很苦……我知道你也很苦,为什么……咳咳,为什么我们总是那么苦?垂绮,我自始至终都未尝想过要牺牲你……我宁可拿着我的命去换你,你要明白我!你应该明白我的……垂绮,那段日子,有段日子,我迷惘过,我对不起你,也无法面对你,更不敢面对你,我甚至自暴自弃过……然而,咳咳咳,我舍不下你,你是我的心呵,我舍不下……即便预料到一切后果,我依然决定这么走下来了,我想,我想我现在能够保护你了……可是,为什么,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了呢?为什么我们的心一样,你却无法再因为我快乐了呢?垂绮渐渐不再挣扎,那似混沌似清醒的话,如同软绵绵的蚕丝,他吐着,捆绑的是两个人,两颗心。

垂绮,永勋说,但凡我站在你面前,你是会轻展笑颜,还是会愁眉深锁?我不想承认,咳咳咳,真的,真的不想承认……我们都放下不好么?把以前的种种都放下,好不好?垂绮,好不好?能不能重新来过?垂绮……他忽然扳转了垂绮泪眼婆娑的脸,捧着,痴痴迷迷地道,垂绮,你为何不能笑一笑?真的不能放下么……他问着,问得如此绝望,眼泪亦跟着滑了下来,与她的汇成一流,滴在各自的手背上,垂绮,我想要你快乐的,我真的那么想的!可是,如果你要离开……他哽着声,垂绮,我守在这里,我会永远守在这里,不求你原谅我了……只希望你能开心地回望我一眼,我守在这里……他说着,忽然呛出一大口血,浑身都抽搐了下,手脚僵直。

垂绮盯着那处血水不断外涌的伤口,只能手忙脚乱地以手紧紧捂住,哭着大喊:历名!快回苍壁!快回苍壁!他出血了!出血了……历名把马车驾得飞快,垂绮反手抱着他,一手紧紧捂住他的伤口,一手轻轻抚着他脸颊,永航,永航……我会回望你的!会的!你别,你别……那泪如同伤口的血水,未曾停歇片刻。

历名听得心胆俱裂,拚命给马加鞭子,一边加鞭子,一边拿袖子擦着眼泪,终于在就快转入城里的时候,前面驰来了两骑。

历名遥遥望见,不由惊喜得笑着大哭:神医!神医大人!宣针紧拢着眉,一下跃上马车,只一手停下了马,便甩开帘子进去,一望见里头孙永航血染春衫,浑身抽搐的模样,不由咒道:这混小子!这么乱来!骆垂绮一见是他,泪不由掉得更汹了,神医!神医!求你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杜迁赶忙过去拉住骆垂绮,让宣针马上处理伤口。

这么忙了大半个时辰,宣针才坐倒在车板上,抹了把满头的大汗。

神医……怎么样?宣针瞅了眼骆垂绮,撇撇嘴,这两夫妻真是的……都一般模样!见着对方有危险了,都要生要死的!尤其这个孙永航,碰上了你,他往骆垂绮这儿一指,简直就成了个地道的疯子!连命都不要了!真险!好啦!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啦!但再出一次状况,我可保不准。

马车载着孙骆二人,终于仍是回到了苍壁。

孙永航又开始了昏迷,但此次是因为脱力,总不至于大险。

杜迁也瞅了这个时机找来了骆垂绮,垂绮,为师惯来看人不错,这孙永航,的确将你镂在心上,那么你呢?垂绮目光低垂,也不闪避,直白道:我也是将他镂在了心上,‘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他的命我的命,早已拴在一起。

杜迁点了点头,继而拍了拍她的肩,那又何苦折腾彼此?见垂绮黯然,他又道,为师不是在劝你原谅或不原谅谁,为师劝的是,你要珍惜你所想要的,问问自己的心,你要的是什么,然后权衡利弊,能否得到,如能得到,何苦放弃?如能得到,为何不惜?人生,永只这么一回,不要相信什么前世来生,你与他,也不过这一世。

恨他,要抓紧时机;爱他,亦要抓紧时机。

韶华易逝啊!垂绮一怔,是呵,人生,永只这么一回,不知前世,不算来生,只这么一回!她与孙永航,也就只纠葛这么一生呵,痛与怨,面对生死,是不是亦不再重要了呢?将养了近两个月,孙永航总算是康复了,也因为拿下苍壁与尚党,亚兹历单于终于向碧落求降,孙永航于边关留了五万兵马,也便班师了。

回朝自是要封赏加爵,经由这一回,孙永航在述职时避开了‘青虎符’,女皇见他不提,心中愤恨,却也无奈,且身子已趋衰败,只靠着巫策天的圣药拖着,三年之时,女皇很清楚只剩下了一年不到了。

孙永航依旧手握着天下兵马大权,且由他一手带出来的大将个个骁勇,不但镇守要塞,且深受军心、民心拥戴。

最令女皇头疼的还是麟王,据闻麟王似乎与突利暗中有所往来,因而守着瀛州的孙家是更动弹不得。

种种愤懑郁积,女皇病势愈重,朝会也暂时停了下来,端王本还想对孙永航挑些毛病,然一见女皇都屈他之威,也不由软了。

回到天都,一切问题的实在也便都摆回到两人面前,孙永航固然是早就坚定了决心,然而垂绮,那心头的一点刺依然令她有些迷惘。

但幸来,成刚与溶月的婚事总算要办了。

这件大忙事,垂绮自然是嫁妹妹的心思,赶着给她绣褥子,孙永航眼见他们一对成了,也由心底里开心,自然也分外着力。

菁儿一听了溶姨竟要与项叔叔成亲了,开心之余还吵着要和荻儿一起当花童。

这日,垂绮拿着两人的名帖正要去东昶寺给求个签,因历名忙着采办各式婚庆之礼,便只是另叫了个下人备两车子载着垂绮过去。

谁知这车却大路上忽然动不了,那老仆急得什么似的,垂绮见离得不远了,便给了他一些钱,叫他去修了再来等她,便步行去东昶寺。

据说讨吉时要抢在第一个,因此这日垂绮去得特别早。

青鸳拎着竹篮子,伴着她慢慢走着。

虽是早,街上却早有卖菜的人家摆出了自家的菜,亦有僧人下山买菜的。

垂绮刚走过山阶,就听见一名僧人正向一位农妇买蒜。

你这大和尚怎么不戒荤?大蒜有益于人,虽属荤腥,亦不妨多吃些。

大和尚道理还真多!你既是出家人,哪还管有不有益呢!呵呵,长保有用身,普渡红尘人。

方外之人理应无所介怀,既于世间有益,又何必拘泥?只要长远之功抵得过便是好事了……哈!大和尚老讲道理,我个卖菜的妇人,不懂!呵呵,有心人自然听去!佛,讲求有缘人!呵呵呵……浅浅几句话,然于垂绮却不啻于醍醐灌顶,直觉前额时有些许东西要喷涌而出,令人恍惚。

青鸳却浑然未觉垂绮的神色,只当她走不动了,不由道:少夫人,可要快些了呢!那半仙据说开摊得早,被人抢先了可就白费了今天了!仍有些未完全理顺的心思叫青鸳这一说,便暂且给搁置了,垂绮茫然顺着青鸳一步步登上台阶。

问了吉时,主仆两个倒极是开心。

正想出殿回去,青鸳却刚好撞了一个人,几人四目相对,正好是认识。

岚袖打量着一身素淡清雅的骆垂绮,良久,才微微一礼,原来是孙夫人。

真巧!她瞅了瞅垂绮手中的吉时名贴,嘴上噙了抹别有深意的笑容,那徐半仙灵的可不只是问时,他的解签也是一绝哦。

垂绮抬眸看她,温温雅雅一笑,红尘中人于红尘这之事,本就是随心而论,解签,亦不过问心而已。

岚袖弯眸点点,忍不住赞了句,孙夫人到底是通通透透的人。

云姑娘见笑了!垂绮微微一笑。

岚袖一讶,娼门中人,碧落俗是惯不用姓数,此时骆垂绮能如此称呼她,显然是并未将她当成娼门中人。

她喟叹着一笑,孙夫人,大概天都也就你相信孙大人与我别无暧昧了。

然而……她忽地掩了一笑,把话锋一转,孙夫人却也只于别人看得通透,于己身却依旧如这红尘人一般无二啊!垂绮微怔,继而苦笑。

岚袖轻轻一笑,既是两难,何不就问一问,看看天意?她瞟了眼香案上的签桶,待瞧见垂绮也顺着望过去,并为之略现迷惘犹豫之色,她已忍不住掩嘴笑了。

走了。

她抿着笑,冲着小侍女低道一句,便向殿外走。

待跨出大殿门槛,她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一碧万顷,这春日,竟是如此明媚艳丽。

你快去报与孙大人,就说……他心窝窝里的人正在这里,嗯……求签问缘。

语罢,她不由低低一笑,眉眼弯出一道春情。

小侍女会意,亦是笑着应了,然脚下却不停,立马去给孙永航传信。

垂绮怔怔地,她本不信这些,但此刻心中却忐忑,一如红尘中的所有人,面对着自己的心,患失患得。

九十七签!青鸳清脆的一声嚷,像是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圈圈觳纹,动荡了整个心境。

青鸳同着垂绮,将竹签交予殿边上坐着的徐半仙,半仙接过签,捋了捋那稀疏花白的几络胡子,换了签文。

青鸳抢着手来接,却见他将手一退,盯着骆垂绮上下瞅了几眼,一声淡笑,夫人珠玉早结,心已有所取,何必再来问缘?垂绮一震,瞠大了双目,下意识地将手覆于腹上,先生、先生您说……那半仙大笑,不敢当得夫人一声‘先生’!若我没算错,当是个凤胎,上月十一受的孕,于今日刚好一十九天。

呵呵呵。

青鸳数着日子,上月十一,啊!少夫人正和航少爷回来呢!垂绮脸涨得通红,也说不出话来。

那徐半仙瞅了她几眼,笑道:人间多少情痴者,愁风愁雨不愁情。

他随手将签文一扬,却似刻意未待垂绮伸手去接便撤了手,那薄薄一片微纸便散落尘中。

半仙伸手拦住青鸳,只瞅着垂绮立时抢上几步将签文拾起,才淡笑着冲青鸳道:小姑娘,人各自一命,别人代拾不来。

垂绮将那签文捏在手中,一手透尽人生苍凉的笔致便耀入杏眸:凌冬霜雪一时严,苦待重芳释前缘。

哀衷旧怨幻浮槎,人共梅花老岁寒。

解:非玄非奥,非浅非深,一个妙道,着意搜寻。

曰:心和同,事知同,天边雁足传消息,一点梅花春色回。

那字字俚俗,然而组成这么一道签文,却似是写在她的心头上。

恍惚中,她抬起头来,正瞧见殿外一众香客中出现一个身影,急着寻她的身影。

那微现焦灼的眉梢,在一个个相寻相问时轻舒,在一个个寻不到问不知时颦蹙。

他,一直在找她,不曾停歇,不再动摇。

垂绮,那段日子,有段日子,我迷惘过,我对不起你,也无法面对你,更不敢面对你,我甚至自暴自弃过……然而,咳咳咳,我舍不下你,你是我的心呵,我舍不下……她是他的心,他何尝不是她的心呢?只是自己,却一直动摇到了如今……人生到底有几个年头?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那一次,她无法面对他的死。

走过痛,走过怨,如若超不出生天,这样的人生又是怎样的悲哀?她不想再如此抑郁下去,她想要和乐幸福的往后。

如若,以往的种种成了负担,那她是该放下了……他一直缝补着他们之间的情义,是不是,如今也该有她的一份了?最初的甜蜜恩爱,他们经营过;曾经的悲哀痛苦,他们共同走过;那么今后的责任与苦果,也当由他二人共同来分担了!她颊边落下泪来,然而唇角却浮出笑意,如破冰的春水,晶莹明媚,点点暖日反射出来,那眸子里,分明闪着彩虹般的七彩琉光。

永航!我在这里!她扬声一唤,看得那身影一震,立时瞅住了她的方向,快步过来。

那四目交接处,似是屡屡温柔的春风,将往昔的伤痛,轻轻抚平,暖暖地煨着人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