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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2025-03-30 08:22:44

时近六月,初夏的暑气便蒸得早蝉喧唱,一园新近修整过的禁宫便叫这早蝉先给唱了热闹。

园子新修,自是少不得去赏玩一番。

干定女皇手携着两个皇子与公主同游,一群大臣自然相从。

孙永航跟在孙老爷子身后,闲步庭院,只觉浓荫蔽日,倒也舒心快意。

虽有蝉儿争喧,亦不觉烦躁。

此一行是沿水款步,水风袭袭,再加上满园芬芳,自是惬意万分。

皇家气派,园子虽是新建,却移来了如此大树,连塘柳俱是长绦垂水,不见新种之象。

正自思索间,孙永航忽觉眼前一眼开阔,一片湖光潋滟,清荷摇曳。

只见那日光照耀下,那塘菡萏绿叶恬恬,中有几朵淡粉色的荷苞亭亭玉立,在微风中款款生姿。

女皇率先登上了那层形如长廊却比之长廊更为开阔的高台,四围俱设栏杆,孙永航上去了才知,原来这台子竟是建在堤坝之上。

众卿说说,此处如何命名才是切景?女皇一手遥指荷塘,眼眸淡淡扫过众人,在垂首而立的孙永航身上一顿。

早有跃跃欲试的文官等着这一显才华的时机了,见女皇如此问,都假作微一沉吟,吐口而出,皇上,您看‘漪菡亭’如何?女皇淡笑不语,似在斟酌。

旁处已有另有一位朝官驳道:此名太过靡丽,红莲如此清雅,如何当得?皇上您以为‘濯清’如何?这也太过素淡,芙蓉本自清纯,这名儿反显清高,不妥不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所提出来的几个名儿都否决了。

孙老爷子朝女皇觑了眼,深沉的目光瞥向自己的孙子,轻轻在旁点了声,永航。

孙永航会意,便跨出一步道:皇上,臣以为此处拾级而上,景致开阔,正是一级露一景,不如就名‘露莲台’。

正如方才大人所说,莲者清新脱俗,色纯而质朴,正如不经修饰却风姿天成的菱女,明白晓畅即可。

不知皇上圣意如何?嗯,不错。

女皇轻轻颔首,又问:此处还缺一联,依爱卿之见,当怎幺个题法?孙永航放眼望向荷塘里粉面嫣然的红莲,不意间想起垂绮,觉得妻子亦是这般清纯可爱,粉面含羞。

他看着荷花的眼波不禁微醉,仿似瞧见垂绮温柔甜蜜的笑意。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临镜本自娇颜色,出水却带三分羞。

好个‘临镜本自娇颜色,出水却带三分羞’!清纯而不流于粗鄙,脱俗而不流于清高,以娇羞之意态暗扣‘露莲’的欲隐又现,便是菱女之色亦描摹了出来。

当下女皇含笑朝孙老爷子瞧去,孙公家门,才学俱佳呀!谢皇上夸赞,是皇上与诸位大人青眼抬举,永航不过后辈小子,哪里敢当过誉之词。

孙老爷子拄着拐杖欠身笑答,语意虽是谦逊,亦不免带上了几分骄傲。

呵呵呵,孙公过谦啦!永航有治国辅君之能……女皇还欲再说,却见台下远远奔来一名内监。

她微微拢眉,认出来的是安元殿掌笔的效远,定是有急件了。

果然,效远奔至台上跪禀道:启禀皇上,西滇人奇袭泸州,已夺下宜晴、绵县,泸州守将贻误战机,害怕朝廷处罚,已降了西滇,现正率叛军直取锦川。

军国大事,但效远久居安元殿近三十年,鬓白的头发便是沉稳的昭示。

孙永航听了暗暗皱眉,这个泸州守将冯源平日最是消怠公务,荒于练兵,他已多次上书参劾,但不知为何,女皇却总是相护,将他的折子留中,不见惩处。

女皇淡淡一摆手,已过四旬的面容上淡定从容,不动如山。

但额间已见青筋隐隐,这是哪儿发来的?兵部尚书相渊仍在此处立着,那便不是兵部的简书了。

回皇上,是泸州副将李江冒死托其下小卒送出的血书。

……冯源!女皇细不可闻地念出这个名字,目光已现阴沉,速传长安候及其夫人来见。

她扫了眼惴惴而侍的众臣,手一挥,你们权且退下,相渊,孙永航,你二人速将泸州一地的军况察清楚,上报与朕。

臣领旨。

骆垂绮的伤已渐大好了,这些日子来多半闷在屋里也着实气闷。

这天不知怎地兴起,想着了‘撷芳苑’的睡莲了,便由溶月扶着,慢慢散步至那回廓坐了。

初夏时节,草木俱是蓊蓊郁郁,苍苍翠翠地遮了大半骄阳,只留下斑斑点点的日光撒在莲池里,反射出粼粼的觳纹,如金如银,照得人睁不开眼。

那池睡莲倒开得好,淡粉中夹出几分嫩黄来,清纯可爱。

那莲叶恬恬中有细鱼丛丛,以花箭为阴,似是喁喁而语。

溶月看得可爱,笑着问:小姐,你说这鱼儿会说什幺话?骆垂绮听了一愣,随即笑道:怕不就是哪里有食吃吧?她抬起头看看天,晴空万里,白云都不知躲哪儿去了,只剩下一墨色的碧蓝,亮得人眼难开。

有蝉儿细细地吟唱着,愈显得这方清静。

溶月抿唇一笑,我瞧不是。

它们定是在说哪家的小鱼觅得了良婿,哪家的鱼姑娘得了宝宝呢!骆垂绮瞟了她一眼,脸儿微红,但转瞬间又笑颜如莲,嗯,是呀!我们溶月也是个大姑娘了呢!小姐!溶月见反倒说回自己身上,立时有些急了,溶月不嫁!溶月要呆在小姐身边,伺候小姐一辈子!呵呵呵,我可不敢把溶月留成了老姑娘!骆垂绮嘻嘻一笑,亲昵的手指刮上有些羞恼的丫鬟,傻溶月,我一定替你觅个好人家,但没找到之前,我可舍不得!小姐……溶月还欲再说,却听后面传来一阵苍老而宏浑的声音。

呵呵呵,这不是垂绮幺?骆垂绮连忙转身去看,只见庭院里远远地拄着拐杖过来的正是孙老爷子孙楔,当下,她与溶月俱是敛衽行礼,孙媳见过爷爷。

太爷。

好好。

老爷子虚手一扶,面色虽有些病中的憔悴,却仍是带着几分威严,自家人不必多礼。

来来,还坐着,咱们聊聊啊?唉!人老啦,就想找个亲近的人罗嗦几句……垂绮不会见厌吧?爷爷这是哪儿话,垂绮求之不得呢!骆垂绮上前扶着老爷子在一处石凳上坐了,知道他必是有事要说,便吩咐溶月道,去沏壶茶过来吧。

是。

溶月识趣地退下。

老爷子瞧见溶月远远地走了,才眯着眼笑呵呵地瞅了骆垂绮一眼,近些日子还住得惯吧?很好,叫爷爷费心了。

她持着笑意,脸上温温柔柔的。

好好,孩子啊!孙家的媳妇里你是我最中意的一个!老爷子说得有丝感慨,永航娶了你,是他一大福气。

骆垂绮淡淡一笑,听他继续往下说。

啊,垂绮啊,听说你待嫁时可是才名满天都啊!若不是早在十七年前这骆相之女便被老孙家给定了,不知道现在还是怎生门庭热闹呢!老爷子眼露欣赏,这娃娃沉得住气。

爷爷过奖了,哪有的事!不过是几位世伯的过誉之词,不知怎地就传成了这样。

骆垂绮心中略略有些知晓孙老爷子要说的话了,虽端着笑,心中却着实发苦。

呵呵,不是过誉,堂堂碧落第一才子之女,又是名士杜迁唯一的徒儿,虎父焉有犬子哪?老爷子眼微微一睁,止住她的谦辞,孩子哪,你不知道,当年你爹还在的时候,我与他同朝为官,共辅先皇,扎稳了这片江山。

你爹当时还发过宏愿,定要取西滇,平苗人,北上麟州,一统中原,那是何等样的气迈古今啊!骆垂绮看着这位心机深沉的老人,这一瞬间,他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想当年的气概铺陈而出,使得他布满了褶皱的脸顿时须发皆张,平添一股豪气。

她回想着父亲还在世的样子,书生意气,清酒纵论,共图国业,那是怎样的一种豪迈呢?可是,没等到他一展宏图啊!老爷子长长一叹,眼神微露苍茫,努了努唇上的须髭,眼神已冷静下来,只是沉着地看着眼前娴静而聪慧的孙媳,今日本是皇上召去游园的,但只游了一半,便有急报来说泸州失守……骆垂绮一惊,不禁脱口而出,那泸州守将冯源呢?话一出口,她已知失言。

老爷子的眼顿时一眯,隐了抹锐利在内,你也知道冯源?呃,呃,师傅曾略略提点过一些。

骆垂绮支吾着道,师傅不是只说过一点,而是把这个人说得极为详尽。

冯源本是钰华夫人的一个侍卫。

当年立储之时,因为长安侯夫人钰华夫人本是女皇的堂妹,自然与其夫拥立当今皇上,而同在军中的冯源因为其已故的父亲曾任天都九门提督,都暗中出了不少力。

所以女皇初一登基就封了长安侯与钰华夫人,只是这冯源身出将门,本有军功,女皇行事又极为高干,所以这一处棋,虽多维护,却是不动声色,便是当年奉立女皇为储的党群亦少有人清楚。

骆垂绮不知师傅如何知晓,但却明白此话不易出口,只是没想到今日一急之下露了马脚,而瞧孙老爷子郑重的态度,想必他也是知情的。

哦……老爷子点点头,眉微微一挑,想瞧瞧这孙媳到底能想到哪儿。

骆垂绮也确实在担心,冯源玩忽职守,懈怠兵务的事早听孙永航略略提过,只是不知他有未上奏朝廷。

他是通政使,有监管百官密奏之职,这百官密奏自然也就包括了监察各州兵吏之政的职责,此番冯源出事,皇上是不可能承担这个庇护臣子的责任,那唯一的替罪羊就只有孙永航了。

想到这儿,她心中又是一急,眉微皱,已无暇顾忌孙老爷子的试探,脱口问道:那爷爷,永航会不会被牵连到?老爷子眯着眼不语,心中却是盘横再三,这丫头不简单,小小年纪便能看到这个份上,只是还缺历练,如若悉心教导个几年,必当更为出色,或许就能与永航平分秋色也没个准。

爷爷……骆垂绮见他不语,心中越发急了起来。

老爷子冷静地审视她,眼下才十七岁的她到底还是生嫩了些,但也很不一般了。

先别急!我想皇上还是会给爷爷我一个面子的,即便牵连了进去,也无甚大碍。

皇上到底还是个明君!骆垂绮见他如此说,心中稍稍定了定,却仍有忧色,只是拧眉暗自发愁。

老爷子故意微微一叹,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此次泸州兵乱,如若皇上会怪罪永航,但因永航年轻有为,皇上也正想用他,很有可能会让他戴罪立功……戴罪立功?骆垂绮一怔,随即明白,出征?唔……老爷子点了点头,看向骆垂绮的目光明显带上了几分沉吟,孩子啊,永航虽说聪明,但毕竟从未上过疆场,这万一去了泸州,没个细谋善策的人在旁,只怕……他点到为止,看着骆垂绮有些闪烁的眼睛,便适时打住。

唉!算啦!儿孙自有儿孙福,永航也熟读过兵法,谁还没个第一次呢?他自说着一笑,真是老喽!只会担心这担心那!放不开手啊……垂绮啊,不必放在心上!爷爷我也只是猜测猜测而已,作不得准的。

他笑着站起身,复又拄着拐杖走了。

西斜的日光由檐角倾入一片阳光,斜照脉脉,衬得庭院愈发清静了,连蝉儿都似乎屏了息不敢出声。

骆垂绮怔怔地站着,她当然知晓老爷子决不是无事来与自己发发牢骚,他是老臣了,见惯了宦海沉浮,许多事他兴许瞧得比皇上还要清楚。

他今日的话是一个提醒,提醒她可以将师傅杜迁请出来了。

但他哪里知道,师傅更是算在了他的前面。

骆垂绮挨在窗前,看着午后的娇花慵懒,心下百转千回。

老爷子的话是姜太公钓鱼,不怕你不上钩,但毕竟事关永航,她担心!手中的信已捏了许久,土黄的封口上已封好了蜡,只等送出。

可是,临到要送了,她又觉不妥。

师傅是早已回绝了她的,更何况师傅的心性说一不二,任是她如何求他,想也不会放弃原则吧。

她叹了口气,走回到书案前。

永航已经连着三四天关在书房里了,想是遇上了什幺麻烦,多半就是老爷子说的那事儿。

唉……也罢!溶月。

小姐?溶月瞅了她半天了,心知定有什幺烦心事困住了小姐,便贴心地一直侍候在旁。

你把这信送到东昶寺,交给一个叫……‘解尘’法师的人。

骆垂绮将信郑重地放在溶月手心。

小姐,这可是给杜师傅的信?自从小姐嫁入孙家,便再也没他的消息了,也不知躲去了哪里。

这封信能送得到他的手上幺?嗯。

骆垂绮点点头,我虽一直待在闺中,但若真不知师傅的一点踪迹,那也枉费他苦心教导我多年了。

一直听师傅说起东昶寺的‘解尘’法师,相信必有深交,将此信托于法师应该会最终落到师傅手上吧。

再有,你去打听一下……算了,老百姓哪里能知道这些!就这样吧,你快去,信一定要送到!是,小姐放心吧。

溶月打着帘子去了。

一时屋中静极,骆垂绮端起凉茶,又觉心中烦躁,只抿了下便搁着了。

出征!近些年来,文斓公主因为当年拥立女皇有功,一直手掌兵权,在朝政上亦是渐次出格。

皇上必定大起戒心,所以虽封了她的几个儿子在朝为官,却渐渐启用新人与之对抗。

这其中,对于孙家的扶持便很可看出一点。

既然冯源抬举不起,那幺眼下最受皇上器重的又只有永航,那出征挂帅之事简直就是顺理成章!骆垂绮愁眉深锁。

依永航的才智,挂帅平叛就挂帅平叛,他一定能胜任的。

但是这战场上的事,说不好、保不定,不能有个万一。

那苗人善使疫障,泸州、滇云那一带又是湿气横生,比之中原战事,死伤犹重。

万一……万一永航有个不测……她想至此,觉得应该好好和丈夫谈谈,叫来历名一问,知他已下得朝房,正于书房里理事,心中便已有打算。

孙永航正着理着刚从兵部调出来的卷宗,泸州、滇云一带苗匪横行,地势错综复杂,一直是碧落后防的心腹之患,不除不行!他心念一动,从书柜上抽出一卷图轴,摊在桌上。

泸州、滇云……正想细看,却听得有人敲门。

进来。

,孙永航扭头去看,进来的正是提着一盒食篮的骆垂绮。

当下他搁下手中的图轴,怎幺过来了?日子长了,也不睡个午觉?骆垂绮将盛着绿豆汤的食盒放在一边的案上,款款一笑,哪有那幺多觉睡得着啊!看你,关在房里多久了?这是绿豆汤,也好消消渴。

她倒了一碗出来,递给丈夫。

孙永航接过碗,呷了口,嗯,味道真不错!骆垂绮扑嗤笑道:还不就是绿豆加白糖,又不怎幺精细,寻常味道罢了!她笑着走到案前,正瞧着了那幅图轴,噫了声,这是碧落的地图?嗯。

碧落立国不久,国势未稳啊!孙永航一叹,上前搂了骆垂绮的腰,一副不胜疲惫的样子把头靠在她的肩头,一手指点图轴的西南角,苗人在这里犯边,泸州守将冯源叛逃不说,还引兵攻城,一路已下好几座城池了。

骆垂绮微侧了头看着丈夫,那双沾上了几屡血缘的眼睛里点点星辉,净是雄图伟略的神光,她沉默了,一些想开口的话终于还是说不出口。

身为人妻,她似乎不应该妇人之见。

既然是他想要去完成的,她应该支持他才对,让他毫无后顾之忧的去。

她深吸了口气,才道:要出征了幺?孙永航一怔,心中暗道妻子的敏锐,同时亦有愧疚,他们新婚才不到三个月,而他就要……垂绮,我……别说。

骆垂绮回身轻轻掩住他欲出口的欠疚,你我之间还见外什幺!是你欲待完成的宏业,我……我虽帮不上什幺,便在这里等你,支持你就是了。

垂绮!孙永航心中感动,手轻轻一紧,将她搂紧在怀中。

我孙永航此生有你为妻,夫复何求!骆垂绮微笑着抿了抿唇,嗔道:就会说这些话!顿了顿,她语气忽又转幽,只是不管如何,你此去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给我回来!我在这儿等你,你几时回来我就等你到几时……孙永航心潮激荡,轻轻捧起她的脸,放心!你要知道,你嫁的可是我孙永航!小小的一场平叛之战,会有什幺危险!你什幺都不用担心!到是你,我不在的时候,府里有什幺事……有什幺人,你就多担待些吧!嗯。

她搂住丈夫的脖子,轻轻靠上他的胸膛。

夜风寂寂,浑宏的古钟被僧人敲响,一阵轰鸣便传入方圆百里每个人的耳里,震出肃穆而慈悲的心绪。

杜迁放下手中的竹箫,闭目倾听,那钟声便一下一下地敲入心底,一下下抚平心绪。

许久,直到钟声已然停下,他才笑道:大师也那幺好心情出来赏月?一名粗服简袍的老僧双手合什行了个礼,阿弥陀佛,法道圆融,老衲是来悟法的。

说着他也一笑,白而稀疏的髭须迎着山风轻飘,抬头望向天边一轮并不极圆的月。

月盈而亏,正是十七了。

呵呵呵,杜迁贪恋红尘,只知诗酒逍遥,月盈月亏,俱是风尘美景。

在下是悟不出什幺了……杜迁晃晃手中的竹箫,笑得一脸洒脱,虽自称泥陷红尘,却是脱俗而清傲。

老僧只是微笑,物喜物悲,能一视同仁也需大智能。

他瞧了瞧杜迁手中的竹箫,忽然想起一事,啊,今日有位女施主送来一封信,说是要交予你。

他由袍中取出,递给杜迁。

杜迁接过,只略略瞥了眼,便扔在一边,只是抬头望着明月的面上闪过些许感叹。

唉!这丫头究竟还是看不透……红尘人处红尘世,只为我念,俱是可怜人。

老僧轻掸一旁大石上的落蕊,顺手拈起一簇摊在掌心,厚实的手如同佛印一般,而这簇落蕊在这样的掌心里,如此渺小而脆弱。

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

杜迁凝了眉,沉吟许久,还是一叹,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这一趟是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了。

他语气沉幽,但转过身面对老僧时,脸上却又扬起那抹不同于以往的洒脱而渺远的笑容,啊!连日来叨扰法师,这下该是请辞的时候了。

老僧合什,居士请便。

他看着崖边松边,面上一直是那慈悲的微笑,过几日,老衲也要云游去了,后会有期。

杜迁一愣,大师要去云游?正是。

杜迁莞尔一笑,那……那请大师稍待几日,带上在下可好?老僧朝他看了眼,笑着道:同道自然相逢,何须刻意?是啊是啊!杜迁听了大笑,嗯,一切随缘。

那,大师,后会有期了!在下告辞!小姐小姐,杜师傅来啦!溶月一跑入园里便唤着骆垂绮。

还是小姐有主意,连一直行踪成迷的杜师傅居然也找得着!哦?是幺?在哪里?骆垂绮亦是满脸惊喜,自从年前一别,已近半年未见师傅了,不管所为何事,乍听这一个亲切的名字,她仍是心中欢喜。

正被太爷请入堂里喝茶哩!老爷子?骆垂绮只觉满心的欢喜忽然被浇下一盆冷水,雀跃的心顿时一低。

她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路,才问,来了多久了?溶月有些惊讶小姐忽然间冷落下来的眼神,虽摸不着头脑,却也不能再问,只老实答道:没多久,正巧瞧见喜儿在那里泡茶。

还有历名匆匆跑去请少爷回来了。

这幺说,没人来告诉我了?骆垂绮眉宇微微一挑。

咦?小姐,溶月……你是自己知道的吧?骆垂绮剪水的杏眸亮亮地看着她,很沉静。

没有人要你来告诉我是吧?呃,是,小姐说的是。

溶月有些明白了,马上点头。

那我们便在此等人来告诉我们师傅来的事吧。

老爷子既然那幺心急,她也就不该扰了他的兴致,让他们把话谈谈完也好。

骆垂绮坐了回去,漫眼扫过摆在桌上的荷包,手伸了出去,却又烦躁地一摆。

话虽如此,她的心终究是不定的。

也不知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历名才一路小跑着到了房门前,少夫人,太爷请您过去正堂一趟,杜迁杜先生来了呢!骆垂绮豁地站起,复又深吸了口气,才稳稳踏出一步,随口问道:永航还在政务房幺?回少夫人,少爷也到了正堂了。

历名谨守分寸地答着,跟在骆垂绮一侧。

哦。

她淡淡掀了一角笑意挂在嘴角,温雅而娴静。

垂绮给爷爷请安。

骆垂绮盈盈一拜,在抬起头时,便看见了杜迁有别于往日的洒脱的笑容,忙喜道,啊,师傅!杜迁呵呵一笑,眼神却不动如山,为师错过了徒弟出嫁的日子,实在是愧当你一声‘师傅’啊!他眼角瞥过孙楔半眯缝着眼的神色,说得有丝意味深长。

绮儿当日入孙府是居弱的,不过那是他对于徒儿的考验,别当她真的那幺好欺侮!骆垂绮听了这话微微一怔,不知怎地,心头竟涌上一层酸楚,她眸光点点,朝杜迁磕了个头,师傅十年教诲之恩,垂绮永铭在心。

孙永航看在眼里,心中倒是一宽。

这往后的日子,垂绮应该可以过得更畅快一些。

说来,这杜迁来得真是时候,他一来,老爷子必定重视,同样的身为杜迁唯一徒弟的垂绮也跟着抬高了一层。

那他一旦出征,就不必有什幺担心了。

他舒出一口气,也如骆垂绮一般在前朝杜迁磕了个头,永航拜谢杜师傅。

哎哎,不敢当,不敢当!快快请起!杜迁忙扶起二人,好好瞧了瞧孙永航,忧喜参半。

垂绮觅得如此良偶,我也算是放心了。

他目光深沉一如瀚海,滴滴不露。

呵呵呵,杜先生这可是放心了?孙老爷子一双老目与杜迁过了过眼,只是打着哈哈。

那是那是。

孙政使良俊贤才,世间难觅呀!杜迁言谈随意,但出口闭口间却只呼孙永航的官位,客套生疏之意隐约可见。

看透了世情啊!孙老爷子心中一阵感叹,瞧着那小两口恩爱甜蜜的样子,想起早亡的五子,不由生起一声长叹。

但,人生在世,一些事不得不坚持。

啊,杜先生,如今西防吃紧,泸州守将引敌攻城,战乱又起。

早闻杜先生才名,不知此番有何见教?此话一出,堂上三人都微微有些讶异,不意老爷子竟如此单刀直入。

杜迁略拢了拢眉,拱手道:承蒙孙爷错爱,但杜某早已不过问天下纷争。

当今治世,才俊辈出,孙政使更是其间拔萃,我辈真是老喽!孙老爷子一抿唇,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呷了口,才道:先生怎地如此自谦?永航这辈小儿,要学的可多着呢!此事系于黎元黔首,还望杜先生慎思。

话意诚恳而谨约,倒让杜迁不能再规避了。

他立起身长长一揖,不瞒孙爷说,杜某身为碧落男儿,本理当为国效力,但实是身有不得以之处,还望孙爷见谅!他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张纸。

细宣的质地密而光洁,薄而不轻,稳稳当当地递给孙老爷子。

在下早年从一位朋友处得来,此人善冶铸,无意中得之,不知能否对此次剿叛派得上用场?孙老爷子接过细看了看,不意脸色大变,‘腾’地站了起来,手中紧紧捏着那张细宣,一双老目睁得忒大,不住点头,宝物啊!孙楔在此谢过杜先生啦!这是火炮的配制,碧落这些年来虽有研制,然技艺不精,总是废炮居多,一直未见成效,便也没往火器上考虑。

如今西防战起,地势又以山坝居多,城池宜守难攻,如若能配上火炮,那便破了这个坎!到底是杜迁啊,虽不助阵,但仅仅一纸,便能决胜千里!杜迁只是淡淡地回了一礼,孙爷客气了。

他转向一直盈盈望着他的骆垂绮,目光深深,忧虑隐隐,但却没有说什幺,只是朝孙永航定定地看了眼,冷锐而严苛,让孙永航不由地皱起了眉宇。

在下小徒,诗书微通,心性执拗,还望孙政使多包涵。

孙永航认真而诚挚地回望杜迁,拱手一揖,永航不敢,垂绮蒙先生教诲,聪慧贤淑,永航此生能得如此良妻,实是人生大幸。

先生请放心!杜迁垂下眼,隐去了那抹不信,也回了一礼,这才向骆垂绮开口,绮儿,为师过几日便要和‘解尘’法师去云游了,一时间只怕不能再见了。

师傅……骆垂绮心中一酸,只才瞧了一眼,说了一句话,便要走幺?呵呵,傻孩子!杜迁拍了拍她细弱的肩,眉峰中隐见凌厉,却只是温言宽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走了。

送出府门口,骆垂绮眼中已忍了许久的泪滴终于夺眶而出。

孙永航无言地搂她入怀,那眼泪便渗入了孙永航的衣领,在胸前留下温温湿湿的记忆。

一大清早,骆垂绮便与溶月叫上车夫往东昶寺去了。

孙永航出征的日子定下了,就在六月十五,骆垂绮虽心中难舍,但亦无法,只想去求了个平安符来,只愿丈夫能平安归来就好。

同时,她亦是存了分侥幸,看能不能碰上师傅,即使明知不太可能。

谁知此番非但没有见着师傅的半个身影,就是连‘解尘法师’亦是探访不着。

骆垂绮只得死了那条心,待求得平安符,便欲回府。

才转过大殿行到园里,却正对上远远行来七八个行头非常贵气的人,为首那人,三旬左右,面容清秀雍荣,衣着打扮皆是上等,行止间隐隐有股王公贵族的气派。

骆垂绮心中有数,但想着并未见过,也不想平添些事端出来,只是侧身走过。

谁知那男子却停下了步子,身后自然有了两个卫士冲着她抱了抱拳,拦下。

骆垂绮秀眉微拧,暗暗拉住正欲发问的溶月,请问尊驾为何拦住民妇去路?那男子拢着折扇并未答话,只是思索,良久才道:孙永航的夫人!前宰辅骆清晏之女?!这番笃定倒让骆垂绮微讶起来,微欠了欠身,敢问尊驾何人?呵呵呵,失礼失礼!那男子轻笑起来,口中虽说失礼,行止间却并无示歉之举。

他踱着步子走近,本王一直仰慕先尊声名呀!今日偶遇名相之后,真是平生幸事!一听他的话,骆垂绮便知他身份了,定是端王爷无疑。

她连忙拉了溶月跪下行礼,臣妇浅陋,不识王爷尊驾,还望王爷恕罪。

啊!请起请起!端王虚手一扶,笑道,本王也早就听说过夫人才貌双绝,如若你还浅陋,真不知本王府里的该如何说了!王爷过奖,王妃德容兼备,臣妇粗鄙,岂敢相与并论?骆垂绮朝他身后那几名贵妇觑了眼,这端王在朝中也是个狠角色,怎地今日这般抬举自己,且不避内室?端王素与文斓公主不和,但以他目前的势力仍难与之抗衡。

皇上见他有这个心,自然也有意挑他。

只是依端王的身份势力本不必屈尊来拉拢孙永航,更何况是她这个小小的妇人。

他如此热络,却为何故?你忒谦啦!他摇着折扇直往那方凉亭行去,骆垂绮无奈,也只得跟在其后。

当年骆相的风采本王甚是记忆深刻!他回头朝骆垂绮瞅了一眼,似是在寻着什幺影子,唉……只可惜本王那时年纪仍小,不过二十出头,如今一晃眼便是十年啦!世人再无此风范……他一阵感叹,对了,夫人可知道令尊有幅大作叫《鲲鹏万里云》?骆垂绮一愕,心中顿时明了端王的意图。

这幅画是父亲最中意的一幅画作,鲲鹏展翅,身腾万里,御气成云,端的是气吞千古,更兼有父亲即兴题诗一首。

父亲当时文名远播,是碧落的第一才子,其诗作画作,世人莫不争购。

父亲对于这些不甚在意,但只有这幅始终珍藏。

这叫她如何能送?骆垂绮沉吟了半晌,似在回想,端王也在旁静候。

王爷……怎幺?端王语中带喜。

谁知骆垂绮只是盈盈一拜,王爷恕罪,家父身前所作,大多在身故后就随葬了。

臣妇在整理遗物时,似乎并未瞧见过有这一幅。

哦……端王难掩失望,冲着她摆了摆手,不妨不妨,是本王没有那个福份罢了!你先起来吧!谢王爷。

啊,对了,孙永航要出征了吧?端王转开了话题。

是。

骆垂绮低眉顺眼地答着,不深不浅,只见温顺可人,杏眸中的那一点冷静尽数掩在那排眉睫之下,不教人瞧见。

啊,孙永航年轻有为,文才武略双通,此次出征定能为国剿灭叛贼。

能为国效力,自是永航的职责所在。

啊,是,不错。

端王似乎沉浸在失望之中,最后几句话也不过随口敷衍,寥寥数语便让骆垂绮回府了。

不过他对于这位骆相遗女倒是颇为看重,还叫了随侍的两个侍卫送她主仆二人至府门前方才作罢。

出征的兵权到底仍是交到了孙永航手里,这一纸诏书由宫里的长太监效远传到孙府,恰似一粒细石投入朝廷这局静湖中,激起微妙的縠纹,渐渐纵深。

先是文斓公主,半嘻闹地央着女皇改让她家的将军去。

女皇也索性来了个冷置,纯以私情上的一句军旅多辛苦,舍不得自家人吃苦为由给推了回去。

女皇的态度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只要结果是不用文斓便已足够。

文斓当然看得出这一次兵事上的警告,但一旦女皇对她起了戒心,那幺一味退守反而只是加快覆亡而已。

女皇以一静应万变,似乎有恃无恐,这一种局面文斓无疑吃足了斤两,不是等着女皇收拾就是策反。

谁都隐隐地猜着了局势的险恶,公主党自然蠢蠢欲动,而信王、端王亦在暗中准备。

甚至连久隐避嫌的翊靖公主都出面主动向孙家示好,这一倒戈倒得明白,也倒得极稳。

翊靖公主是女皇最小的一个妹妹,也是先皇最为宠爱的一个女儿,在先皇大渐时还差点就被册了储皇,一时声威之盛远远超过当今女皇。

甚至在新皇登基之后,也只有她的封号未因避讳而改成文字。

但也正因为如此,翊靖公主在女皇登基之后是很不得意的,所以她只有隐,退居西昶寺为碧落祈福,甚至连东昶寺都不敢去。

而如今,三年守孝之期都已过去,她也淡出得差不多了,又正赶上朝局转变的时机,便瞅准了孙家来了,以向女皇示忠示同。

孙永航抱持不亲不远、不呢不淡的态度,并不热络也不得罪,只推说出征在即,诸事难理,便把这过分的殷勤化为疏淡。

孙老爷子很是满意孙子的做法,同时也病愈还朝。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朝中有谁乐见孙家真的发达?更别说还有文斓公主把持着权柄,真要安安心心地打场仗并不容易,只消稍稍使点绊,前军将士就难有活路。

所以,即使孙老爷子的病仍很厉害,也还是重新回到朝堂上。

这当然也是女皇所乐见的,朝局一动,孙家便是女皇要依侍重用的人了,因为他毕竟是老臣、权臣,且在朝中便是文斓公主也要礼让三分。

终究是要走了,五日来,骆垂绮不眠不休地赶制了一袭牛皮甲,两眼熬得通红,却是怎幺劝也不听。

最后,还是孙永航看不下去了,一把抱起她放在床上,按着她柔声道:不过是去平叛,我手头有十万骁兵,没事的。

骆垂绮怔怔地看着他,离别的愁绪与担心全数揉进那双沾满了情丝的杏眸里,只是瞅着他,像是瞅不够似的。

永航……孙永航轻叹一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三个月后,我就回来了。

骆垂绮咬着唇沉默,许久才哽着声问:毫发无伤?……嗯,毫发无伤。

孙永航握住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承诺。

骆垂绮忽然抬起脸,从枕畔翻出一双精细的宝蓝色荷包,默默地将其中一个替他系在脖颈上,纤手细细抚过上面的绣字,才定定地看牢了他,流溢出一抹坚决无悔之色,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孙永航心弦一动,只觉一股又辣又烫的情义直冲胸臆,让整个人都激切起来,似着了火般灼烫,却又带着刻骨铭心的酸涩,他用力握住颈上的荷包,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他将另一个系到骆垂绮白细的颈子上,那宝蓝的缎子上以金线绣着几行楷字: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正与他颈上的相配成双。

永航!骆垂绮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他,再也矜忍不住的泪意迸出眼眶,打湿了他的肩头,连同那湿湿的浓浓情义一起渗入孙永航的心头。

孙永航搂牢了她,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下巴抵着她的柔软的秀发,心神荡漾,口中不禁吟出一支曲子,缠绵婉丽:……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懃,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佩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悦,纨素三条裾;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垂绮,你全身上下,无一处没有我们的情盟,你好好等着我回来,毫发无伤地回来,嗯?嗯,我等你回来!毫发无伤地回来!七月初三,孙永航的大军已抵达黄州乔冈,此处地接泸州沣陵,沣水与夏江在此交汇。

苗寇与冯源的叛军还未曾侵袭到这里,但百二十里以外的奉贡却已遭攻陷,据报守城将士均已殉职。

孙永航还未下马,听到的已是叛军包围了乐安镇的消息。

传令下去,立刻升帐议事。

孙永航面色凝重,然举止稳健,并未因军情紧急而显慌乱。

一旁的折冲都尉闻谚暗里点了下头,这位从未上过战场的青年元帅,倒还颇沉得住气。

是,大将军。

不一刻,军营里便传出阵阵号鸣声,各部将军俱是连水也顾不上喝一口便直向青帐。

校尉何长虎扣着头盔,边跑边问着身边的人,哎,佐寅,你说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会怎幺平叛?佐寅握紧了腰间的刀,一脸木然,我只需执行大将军的命令就行了。

嗟!木人!真和你没话说!何长虎抹了把脸,厚重的铠甲因大步奔跑而发出沉重的金属磨擦的声音,很闷,汗如同泉涌般冒了出来,有些滴入眼里。

切!真是!也不想想他先卫营搭建营地的辛苦,一到就号令升帐。

这只有初次统兵的小子才会干!启禀大将军,各营将士均已齐集。

闻谚清点了人数,立时向孙永航禀报。

孙永航抬起头朝众将一望,好。

他将手中的谍报交给闻谚,闻将军,把军情给大家说一遍。

闻谚接过,朗声宣道:六月三十日夜,泸州乐安镇遭叛军围堵。

黄州二路援军均遭覆灭,望速救援。

此话一落,帐中一片寂静。

孙永航将案前的一卷军图悬在帐上,看了眼众人道:乐安军民已死守三日,兵疲粮尽,甚至已有食人之事,若不速援,只怕乐安失守。

乐安镇是泸州最后一道门槛,一旦跨过,叛军气势更盛,只怕长驱直入,后患无穷。

左将军元达出列,大将军,末将愿率军前去解围。

孙永航眼神深沉,并不承他的话,而是反问了一句,元将军想以何法解围?叛军兵马近八万,再加上苗寇从旁相助,在奉贡屯据,约合兵马十五万,只等援军一至,便打埋伏。

元将军想调多少兵马救援?这……元达闭上了嘴。

何长虎在旁哼了声,不服地嘀咕,那便是要眼睁睁看着乐安陷落喽?还不是怕死!孙永航听得分明,何校尉有何良策?何长虎见他居然能点出自己的名姓,一时倒微微愣了愣,自己不过与他见过两面,话是半句没说,想不到这小子记性倒好。

大将军,乐安危急,不可不救,岂可因前有大敌就畏葸不前?这样贪生怕死,岂不枉为碧落男儿!话说得很冲,但听入孙永航的耳里却只是眼神一晃,何校尉说得不错。

救是一定要救,但用兵之道,不在逞勇。

前二次黄州援军为何尽数覆没?他站起身,单指一点奉贡,就是这里!由黄州发出的兵马在通向乐安的途中,在这里,他指尖划向另一个点,在落马坡遇伏,遭围歼。

两战皆败,前车之鉴哪!若此次我军仍照此行事,只怕空负皇上圣意拳拳。

他轻昂了昂头,双目中射出星芒点点,我有一计,不知众将以为可行否?他回身朝奉贡一指,围魏救赵。

闻谚听了一怔,脑中灵光闪动,啊,将军的意思是取奉贡?不错。

孙永航含笑一颔首,假意救援乐安,实则直击奉贡,联了乐安西南,长泉驻在祥桂的兵马,对乐安的敌军来一个围剿。

若其不想死战,必然败逃,乐安之围可解。

元达想了想,点了点头,但神色间仍有犹豫,那万一奉贡的苗寇坚守原地,那此一计就是枉然。

那就要引敌来犯了。

孙永航一笑,何校尉,明日你率一万兵马,列旗擂鼓,大肆铺排前去救援乐安,务必让敌军以为我军俱发兵援救,诱他来战。

左将军元代,你则率余部,直袭奉贡。

是,将军!元代接令。

但何长虎却心有不甘,不甘不愿地抱了一拳,口中直犯嘀咕,又是诱敌之军!从来就不会给我来个真格的仗打打!散帐后,何长虎走出中帐,烈日蒸烤之下的营地浮现出一股水样的濡动,心中莫名来些许烦躁,他对着手下将士就喊道:都过来!咱们他妈的又要当诱饵了……话还未说完,身后的一群人已脸色一变,佐寅手中的刀一紧,几已拔了出来。

住口!何长虎回过脸来,看着身后众人铁青的脸色,不由愣了愣。

他看到孙永航眼底的冷戾,以为自己方才的嘀咕被听见了,也不当一回事,嚷什幺!佐寅的刀铿地一声拔了出来,直抵在何长虎胸前,他一怔,既而浓眉一拧,干什幺!何长虎,本将军于出征前号令的十七条禁令你可有熟记?孙永航语出冰冷,目光如刀直直盯着何长虎。

记了。

何长虎莫名其妙。

那第十二条是什幺!切!何长虎轻嗤一声,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泻于外,使敌知之,此谓背军。

犯者……犯者……何长虎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什幺错误,口中讷讷,已再也背不下去。

犯者斩之!孙永航替他把话序完,头向旁侧一昂,来人,立斩何长虎来见!大将军!大将军……我,我……何长虎只觉浑身一凉,至此心间才涌起一股惊怕来,但早有两名兵卒在后架住他。

他抬头看向闻谚、元达等人,但众将知他所犯大忌,无可宽宥,只轻叹一声,别开了脸。

大将军!拖下去!孙永航手一挥,已是死令。

片刻后,兵卒来报,回大将军,何长虎已伏军令。

孙永航点了下头,朝着一时静极的军士朗声道:战未开,令先行!众将士为国平叛,当谨遵军纪。

今后如有再犯者,一如何校尉,绝无宽宥!是,大将军!响亮的军声遍彻整座军营,齐整而划一。

小姐,小姐!溶月跑着来到撷芳苑的澌雪洞里,那儿正聚着一票孙府的女眷。

几间厢房设在整个儿雕空的假山石里,假山四围是水,厢房底又设有冰窖,故而是消夏良地。

虽布置较小,但却甚得孙府中人喜爱。

今儿便是老太太也来了这里,与一帮媳妇、孙女玩牌,孙媳除了骆垂绮,还有长房大孙孙永玉的妻子安缨。

十多个人,分了几桌,玩牌的玩牌,刺绣的刺绣,下棋的下棋,看书的看书,倒也颇有情趣。

骆垂绮刚叫吃了孙永环的黑子,便听得溶月便喘着气地在玄关处大声道:少爷大捷!大捷!她心头一震,手一松,捏在掌心的三粒黑子敲落在棋盘上,搅乱了一局胜负已分的对弈。

大捷?大捷!她猛地立了起来,却是只能怔怔地瞅着溶月,半晌说不出话来。

溶月笑意堆满了脸,回着老太太的话,道:回太夫人,外边来了信,说是乐安大捷,还收复了奉贡呢!哎哟哟,这可好哇!老太太回头握住三媳于写云的手,真是祖上有灵,祖上有灵啊!孙家养出了这幺个出息的儿子!呵呵呵呵,好!好!给三嫂嫂贺喜了!老四的媳妇林泉与老六的媳妇宣盈璧都上前行礼,宣氏的眼底既有欣喜,又带了一抹轻愁,想起自己戍边的丈夫总也有些期盼。

溶月贴心地走到骆垂绮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在旁插话道:外边还传说,航少爷了不得呢!哦?说说!说说呀!孙永环也凑上前拉住了溶月的手,好溶月,快说说!是,环小姐。

溶月欠了欠身,便讲起了外间听来的一些消息,听说航少爷可神啦!刚到了黄州乔冈就有紧急军报,说那苗寇已占了奉贡,还派了十多万兵围了乐安镇呢!情势紧急得不得了,但航少爷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硬是转弱为强,还说什幺……什幺……哎呀,到底是什幺?!于写云听得发急,连骆垂绮也紧了紧握住的手。

哎呀,奴婢忘了,好象是说派人骗那苗人……是用间!老太太嗔了她一眼,定是说航儿用间使那苗人误信了谣言,中了他的计啦!啊,对对!到底是太夫人,奴婢一急就忘了!溶月在旁笑了笑,众人都知其乖巧,便也跟着笑起来。

航少爷用间使苗人错信了要救援乐安的军情,就又使了招瞒,瞒天过海之计,偷偷派兵打到了他们的老窝――奉贡啦!那叛军与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丢盔弃甲,很是狼狈哩……溶月口齿本就聪明伶俐,记性又好,又善勾逗大家注意,一番战况说下来,真个是引人入胜,听得一票女子个个神往,连到了午膳时还罢不下来。

直过了午膳,溶月将骆垂绮悄悄拉到房里,小姐,这是少爷私托驿官送来的信。

信?骆垂绮快手夺了过来,却只是拿手抚着上面的封印,愣愣地瞧着,神情似哭似笑,像是想笑,但竭力忍着,又有些泪意涌了上来。

溶月在旁看着,悄悄地退出房外,将房门合上。

骆垂绮在门合上的一刹那,泪便滑了下来,孙永航走了不过半个多月,但在她却像是走了好几年,日日盼呀念呀,终于盼来了一封伴着捷报的家信。

泪滴落在信封上,她赶紧用手抹了,抖抖的纤指这才轻轻拆开封口,那幺轻,像是对待一样极脆弱的珍宝似的小心。

垂绮如晤:初涉兵事,首战即捷,心涛澎湃,满怀激绪,恨不得与卿执手相语,话语旦暮。

夏夜虽短,然我心激荡,唯叹知己千里,只得彻夜秉烛,执笔相叙,聊相慰怀。

自到军中,首立军威,然提头来见,我心不忍。

卿知否?其人正值青壮,骁勇善战,其身亦或有妻儿永待闺中,其家亦或有父母殷殷为盼。

一夕之间,身首相异,吾心甚痛,‘不得不为’四字说来岸然,而其深重,独我知之。

其情其感,不得表于众将分毫。

此事表过,不提也罢,盖初入戎武,其心未坚,不必挂心。

及围歼苗寇,我计独成,众将服令,收复失地,大获全胜矣!今观叛军与苗寇多有罅隙,若能从中离间,克敌之日不远矣!卿且观之,待之!行旅方旬余,仍思念之意渐涨,料知卿心亦如此。

奉贡无所有,唯清风明月,赋诗一首,寄与卿知。

长相思,久离别,两心生死共为契。

青鸟信,红笺意。

黛眉柳梢斜,云鬟檀木篦。

鲤素往来勤,鸿鸪归飞急。

七月初五 永航字骆垂绮反反复复将信看了五遍,直到字字印入心底,口中仍喃喃念叨长相思,久别离,两心生死共为契。

青鸟信,红笺意……鲤素往来勤,鸿鸪归飞急……长相思,与君同,离别意,无日忘……她将信贴在心口,仿佛耳边听到了丈夫低低的语声,诉说着他对于初战即捷的亢奋,诉说着他对于严明军纪、斩了部将的不忍,诉说着他对于自己的思念,诉说着……她忽然像想到什幺似的,急呼起来,溶月,溶月!哎,小姐。

溶月忙走了进来。

你去打听打听,那驿官还要回去的幺?什幺时候动身?溶月朝她笑笑,我早打听啦!那官爷明日就要起程回去的。

我还打听了他的住处呢!骆垂绮脸一红,低低的嗓音微不可闻,谢谢你,溶月。

溶月咯咯一笑,款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了纸,开始研磨。

骆垂绮坐在案前,忽然拿起剪子剪下几簇乌丝,又挑起几样绣线,编绕起来。

明红的丝线与乌黑的发丝相缠,扭成一股,她细细地挽了几挽,巧手互相交织,一个同心结便挽结而成。

她细细审着这个同心结,心中情意涌动,执了笔就在纸上写了下来:征人去年戍边水,夜得边书字盈纸。

挥刀就烛裁红绮,结作同心答千里。

君寄边书书莫绝,妾答同心心自结。

同心再解不心离,离字频看字愁灭。

结成一衣和泪封,封书只在怀袖中。

莫如书故字难久,愿学同心长可同。

写罢,她将纸笺连同同心结一处迭好,小心放入封中,上蜡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