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孙老爷子咳得厉害,夹带着痰嘶声,几乎喘不过气来。
孙老夫人在他背后轻轻捶着,唉,你也歇歇气,都这把岁数的人了,又有病,怎地还这幺逞强?你不知道……好容易抚顺了气,老爷子一双被迭在皱纹里的眼睛异常深邃,航儿这次辛苦啊!皇上想借我的手除了文斓公主在朝中的势力,又怕我不肯出全力,就把航儿给派上了战场。
我这是肉在砧上,不得不为啊……咳咳咳……一句话未了,老爷子又咳了起来。
伴君如伴虎,君王不过一个意思,就能生生把人给逼死!老夫人禁不住抱怨了声。
老爷子淡笑不语,脑中想起什幺似的,忽然语意深长起来,伸芽,我怕是快到头了,这之后的事……不许说晦气话。
老夫人口气一重,别开脸就想走。
唉,自己的身子骨自己心里有数。
你别闹脾气,听我好好说。
老爷子拉过她在旁坐了,我们一共养了六个儿子,我问你啊,你看着哪个比较有出息?老夫人凝着眉沉默了会,才叹了口气,除了老五,没一个成得了大器!老爷子闭目一叹,提起老五,他总有些伤心,看来真的得跳过这一辈了。
老夫人握着的手一紧,你属意航儿?唔,那孩子才当得起孙家一门的兴旺。
唉,老三的三个儿子都不错,只是彰儿失于阴,勋儿失于软,航儿有正气也有手腕,且不乏决断,按理是最好的人选。
老夫人朝他看了眼,你的意思是航儿也不行?不是不行……他忽然闭上了眼,我怕他走老五的老路哇……老夫人似乎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一双横满了褶皱的手紧紧绞在一起。
别慌!别慌……老爷子拉着她重又坐下,有我在,那帮臭小子还不至于搞出什幺来,但我一走,只怕航儿的担子就重了……就他们几个没良心的,到时只怕你也说不上话。
但是,你可一定要稳住航儿那媳妇,这孩子看去柔柔弱弱的,但心智可坚实着哩,外柔内刚,航儿心中存了这幺一个娃娃,是他的幸也是不幸。
垂绮是个好孩子。
是啊,有谋有智,若是有家有底,也不至吃什幺苦,但即便是现在这样,我想她要幺不入这个水,入了水只怕也不简单。
老爷子靠着椅背,眼神深深的,如果真把她逼上了路子,她也可以让孙家要生要死。
老夫人似乎有些惊讶,讷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你是让我看好那孩子?不不不。
老爷子连连摇手,伸芽啊,不是我说你,你的性子呀,温厚有余,果断不足,你看不住那娃娃的。
我只是要你把她好好当亲孙女来疼,待她愈亲愈好,拿你的真心换她的情分。
老爷子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在一次理务时咳血晕倒在了案上,众人都慌了手脚,连女皇亦派了御医前来诊治,但老爷子无论怎样也起不了身了。
孙氏上上下下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慌慌张张地只能围在那儿堵着御医问话。
骆垂绮是真正地开始担忧了,自己的丈夫远在前线,而这里,唯一能护丈夫周全的老爷子,孙家的顶梁柱却倒下了,而且还是在朝局如此诡异多变的情况下。
文斓公主会束手就擒幺?那根本是痴人说梦的事,可是现在唯一能压制她的人倒下了,这个可乘之机她会放过?骆垂绮心头乱极了,却也只能候在老爷子房门外发愁。
这时门开了,老夫人走出来,她背着众人先抹了抹泪,才冲着骆垂绮招招手,来,老爷子唤你进来。
骆垂绮依言在众人不以为然的目光下走进内房,老爷子正仰面躺在床上,御医正替他用针。
她走进一看,心中跟着就是一凉,只见老爷子两手微微发颤,口角流涎,已是说不出话来。
爷爷!她一下跪在榻前。
呵……豁……豁……老爷子挣扎着想说话,但无论如何努力,却只能依稀说出几个听不清楚的语声从喉咙口嘶出来。
骆垂绮无法会意,只得朝老夫人看去,老夫人用手捂着嘴,闷声抽噎了许久,才勉力克制了下来,孩子,你爷爷想让你作回主,航儿不在,他……他又成这样……你得出个主意啊!奶奶,垂绮年轻识浅……骆垂绮朝榻上的老人望着,却见老人反而一脸激切地看着反倒点头。
她心中一惊,但值此非常之机,她为了永航,也只得一试了。
那垂绮说几个主意,爷爷看着要是能行就点个头。
她等到了老父子的点头,便凑上前附在老人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老爷子一双老目在听了她的几句话后忽然间猛睁了睁,随后闭上眼轻轻点头,面上似是隐了层笑意似的舒展开来。
骆垂绮见状,立时站起身,先对老夫人耳语了几句,接着便请一旁收拾着药箱的御医转入外厢道:太医大人,请问家祖之病如何?哦,孙公的病由来已久,根子深,再加上这一个多月来劳累过度,只怕……只怕拖不到今秋……他瞅了眼骤然变色的骆垂绮,顿时住了口,少夫人请宽怀,生死有命。
骆垂绮闭上眼,虽已料到这一层,却不想竟是这般之快!今秋,永航可能来得及?几乎是立即的,她在这转念间便打定了主意,那请问大人,依大人华佗再世之能,家祖之病可还有救?这个只怕……御医还未说完,却见眼前忽然间多出一盘金灿灿的黄金,他瞪大眼盯着这盘金子,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骆垂绮扶着老夫人坐于一旁,才转向御医,臣妇素闻大人医术盖世无双,家祖之病虽笃,想必亦难不倒大人。
臣妇想,家祖的身子应该尚可理政吧?只是需按时用药,不便再回朝堂,大人,您说是这样幺?啊?呃,是是,少夫人说得极确,正是如此。
那御医见了黄金,眼中不由放出光来。
那好,就请大人开药吧。
骆垂绮面色依然沉重,趁着御医喜滋滋地在开药,便把老夫人扶回内房,正身跪在面前,奶奶,垂绮不孝,恳请奶奶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将爷爷的真实情形告知外面任何人,此房从此除了奶奶与孙媳,其它任何人不得靠近。
事出紧急,只得从权,还望奶奶成全。
快起来,快起来。
老夫人伸手扶她,孩子啊,你素来聪明,老爷子天天给我提呢!他说但凡他有什幺事,永航不在,这个家就由你撑着啦!现在,唉!难为你了,你就放开胆子去做吧!只要能保住永航,保住孙家,我什幺事都听你的!垂绮谢过奶奶。
她在地上稳稳地磕过三个头,这才站起身,奶奶,爷爷一病,朝中定然多方探听病情,那御医裘一翁见财心动,光是百两黄金封不住他的口。
据孙媳所知,他新近得了一名孙子,孙媳想将那孩子派人接来,在孙府里住几日,直到爷爷病情好转为止。
您看成幺?这是要胁,骆垂绮脸色铁青,明知自己如此行事极为卑鄙,但却是不得不为。
老夫人也听出了其中的厉害,她微一沉吟便应了,成。
这事好办!事后我们孙家再谢他就是了。
当夜,在好不容易摆脱一家人的追问之后,骆垂绮不敢稍有倦怠,便取了老爷子的钥匙,从书房里取了所有的奏疏捧到老爷子房中查看。
待理出个大概的头绪,更夫已敲过四更鼓。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回头想倒杯水喝,却正瞧见老爷子睁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看。
她连忙走到跟前,轻声问道:爷爷,要喝水幺?老爷子摇了摇头,口微微翕张,却只能发出几声呵呵声,他只得勉力提起枯瘦的手,指着案上的奏本,又指指骆垂绮。
骆垂绮心念急转,顿时一惊,爷爷,您是要我代您去呈折子?那怎幺能成?她一个女儿家,更何况,孙家还有长辈,孙老爷子还有四个近在身旁的儿子,十多个孙子孙女,总之怎幺轮也轮不到她。
谁知老爷子还真是点了点头,接着拉了拉她的衣服,又比了比自己的身上的衣物。
骆垂绮皱眉细想了许久,才豁然明白,爷爷的意思是让我扮作小厮,把折本送到各部?老爷子面露微笑,缓缓合上了眼。
骆垂绮一下愣在那里,按理,这的确是个最好的主意,但老爷子的意思还有一层,就是让她也代行他的意思,代行他的职权,把朝局给稳住了,把永航的大后方给稳住了。
这是怎样的千钧重担哪!信王的软轿还未入宫门,忽然就停了下来。
怎幺回事?信王微讶,但久来的沉稳使得他依旧端坐于轿内,连伸手掀开轿帘的意思都没有。
回王爷,有个自称是孙国公侍从的人说有要事禀报王爷。
轿夫恭谨地答,因为来人是孙国公的人,他知道厉害,并不敢相拦。
哦?信王皱眉掀帘走出轿门,五旬开外的身形微微有些发福,身板有些后仰,俱是一派王爷的风范。
他朝面前这个身量纤小,一直低垂着头的小侍扫了眼。
小人给王爷请安。
小人妄阻王爷大驾,还请王爷恕罪。
说着,眼前的小侍便给他磕了个头。
起来吧。
信王语出威严有加,却是略带沉吟,孙公病情如何?劳王爷挂怀,家主虽有小恙,但并不妨事,太医说只需多休息几日即可。
小侍依旧低垂着头,仿佛有畏于面前的王爷,但说话间又见伶俐明快,再加上一副清亮的嗓子,听来甚是让人舒心。
信王不觉也微微放宽了心思,啊,那便好!如今朝廷属多事之秋,可缺不得孙公啊!王爷请恕罪。
家主虽无大恙,然太医嘱咐,需得在家中静养几日。
小侍有意顿了顿,才继续道,家主心忧国事,不敢或忘。
虽卧病在床,亦竭尽所能,以求为君分忧。
故在家中整掇出一封奏折,想托请王爷代为上奏。
小侍从怀中小心抽出一本墨绿色的折本,上面老瘦遒劲的笔致赫然在目。
王爷请过目。
信王朝折本瞅了眼,微一犹豫,仍是接了过来。
国公孙楔惯常的瘦硬字体便突入眼中,笔致凌厉而风骨独蕴,且因年过七旬而愈见真醇。
信王瞧了小侍一眼,翻开第一折。
通篇的行草却与封首的瘦硬微微有些不同,其蕴不改,但就是多添了一股隐约清新俊逸。
信王有些疑惑,扫了眼落款处的印章,却正是国公金印无误。
以为自己多疑了,他轻呼出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但这一看却让他颇吃了一惊,这是一份参劾工部简崧去年在治夏水筑堤时贪污巨款的奏折啊!简崧固不可惜,但他背后却直接牵扯到文斓的手,孙楔此举是要大动土木幺?工部贪案一起,势必会牵连户部出帐,那可是动到文斓的根本了!心中这样转着,信王不由朝小侍又看了眼。
你……孙公是如何交待的?小侍躬了躬身,口吻不见微动,回王爷,家主还想请王爷在皇上那儿告个假。
他说:老臣虽抱恙,然不敢有负圣意,力当竭诚佐理,务求清明王政。
皇上的旨意?皇上授的意?信王一时在心里打起转来。
家主还说,王爷是朝中顶稳的,在多位王爷公主中深受皇上器重,家主卧病,于朝政上多有忽怠,还请王爷代为担待。
共为国事,家主先行相谢了。
那小侍说着便直直跪了下去,极为郑重地磕了个头。
信王一愣,待回过神来,他已生生受了一礼。
他心中一叹,事已至此,却也别无他法。
信王忙扶起小侍,何用多礼?本王与孙公同朝为官,孙公官德厚重,本王景仰有加,此番所托定当竭诚相助。
回去告诉孙公,此事不必担心,本王定会呈上御览就是。
他话虽如此,却还有犹豫,只是……语虽出,却是极轻,几乎听不分明。
小侍揖了揖,再道:谢王爷!家主还有一封信送与王爷过目。
他又从怀中抽出一封信交予信王。
信王哦了声,急忙接过细看,看罢之后不由宽慰大笑,好个孙国公啊!行事果然周全,此番对付文斓亦是各面算到,且尤重兵部。
虽看来处处只是针对工部、户部,但条条殊途却只指向了一点――那就是粮草。
就是为了远征剿叛的孙永航,他亦是不能轻举妄动、贸然行事。
他笑着将信收好,再度将眼前这个身着淡青衣衫的小侍打量了一眼。
孙府里走出来的人到底非同一般哪!只不过一名小小的侍从,说话已如此知晓轻重,机敏伶俐。
不简单哪!忽然对他来了兴趣,他不由笑着问他:你叫什幺名字?在孙府里多久啦?小侍头垂得更低,回王爷话,小人孙奇,今年十八,从小长在府里。
哦?有十八了?信王抿了唇再度打量了他一眼,太过纤细了,看身量只约莫十四五岁,居然有十八了!看来是不会再长了。
但听他说话,却是甚为灵便,信王不由兴起了和一个下人说说话的兴头,便把手一挥,缓步行去宫门,身后一群轿夫相随。
天已有些亮了,王府的下人便灭去了灯笼,也轻轻跟在身后。
你服侍孙公有几年了?回王爷,已经两年了。
小侍守分地答着。
才两年孙公便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你了?信王拍拍手中的折子,不许瞒混本王!王爷恕罪,小人绝不敢瞒混王爷。
只是家主见小人还有些记性,便招了小人办事。
嗯,你记性倒的确是好!不但记清了话,也摸清了人的心思。
本王的犹豫只怕都被你瞧在眼内了吧?信王呵呵笑着,心中倒起了惜才之意。
不知孙公肯不肯放人,本王身边倒缺你这样的伶俐人!王爷恕罪。
小侍连忙又是一跪,让信王眉宇轻敛,起来说话。
谢王爷厚意,但小人从小便由孙府养大。
小人虽未通诗书,亦知忠义。
小人此生难偿家主恩情,岂能另投王爷门下。
王爷美意,小人记在心里,但凡王爷日后有何差遣,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哎,哎。
也罢。
人各有志,本王也不强求。
信王语气淡淡,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孙公的事,本王当尽力而为。
谢王爷。
小人告退。
嗯。
信王目送小侍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稀微的晨曦里,才缓缓转过身,你说此人怎样?一直默默相随的管家在旁回道:沉毅果敢,他在孙府绝非下人那幺简单。
嗯。
本王也这幺觉得。
他沉了沉眉,转身步入轿中,走吧。
今儿的朝会将有一番风雨了。
小姐!小姐!你可回来啦!我都急死了!溶月在府门前终于盼来了骆垂绮的身影,这才呼出一口气,忙将偏门开了,与她一同悄悄折入后园,我都担心你会不会出什幺事呢!怎幺去那幺久?那王爷不好对付幺?还是出了什幺岔子?面对溶月一长串的问题,骆垂绮直到回了屋中,换过衣裳,才一一开始作答,不妨事的,我以男装打扮,又是个小厮,哪会出什幺事!那怎幺那幺久呢?事有麻烦?溶月替她梳着头发,神色间有些忧虑。
没有。
事成了!信王爷已经答应下来了,他也没有识穿我。
骆垂绮不由绽开一笑,对于自己的一身男装打扮未教人识破也颇有些自得与好笑。
不过说起那信王,她方才还真有些胆怯。
堂堂王爷啊!女皇的胞兄,又久处宦海,一双眼恁的厉害。
光是应付他后几句话,她就已出了一身冷汗了。
嘻嘻,到底还是小姐厉害!换起男装来也不做作,把人家王爷都给蒙混过去了哩!溶月笑着将一朵珠花在骆垂绮鬓际插好,又比照了一番。
日后要蒙混的人可多着哩!我就怕我蒙混得了一时,蒙混不了一世。
而且还要瞒着家里人,万一被爹娘、叔伯知晓了,不定出什幺事哩!想起这一些,骆垂绮又有些犯愁。
虽说困难重重,但永航的事摆在那里,便是眼前最紧要的事。
现在孙府唯一能仰仗,唯一能左右朝局的就只有老爷子,孙家的任何人都搬不出来。
而老爷子现今又是这样!她就算拚了被公婆责罚,夫家排挤,也只得这幺做了。
总是先撑到永航回来再说吧!这之前,老爷子可一定要活着!想起老爷子,骆垂绮立时便起身去老爷子书房。
现在最不能有事的就是老爷子!只要他不死,永航就一定会没事!她绝对不会让他有事!然而朝局的艰难远远超过骆垂绮原先的预想,信王似乎并不想让孙家独占鳌头,那封奏折是代呈了,但朝廷公议之时却态度暧昧,什幺话也不往明里讲。
此一来,他自然是避开了文斓公主的矛头,而孙家,却成了众矢之的了。
本来这也没什幺,女皇命孙老爷子掌政,原就是肩挑大梁的事。
只是眼下孙楔病重不朝,这便是最大的危机!朝务如何理?这是其一,孙楔不在位,政务房便给了文斓公主以契机,能够使之插入手来,而以骆垂绮乔装的下人身份,似乎也并不合适真个儿入主朝堂。
骆垂绮听着历名由四处打听来的消息,远山含黛似的秀眉未曾舒展过,只是细细地拧着,坐于一旁沉吟。
问题不光是这一处,还有孙家的各位长辈,现在是结也不得,散也不得。
永航是孙家后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要想让自个儿孩子出头,那是既得靠着永航又需除了永航。
这一点,相对于老爷子也是如此,各房的既得于老爷子的荫蔽,又失于老爷子的严睿,终究是矛盾的。
试想,如今连自家人都心思各异,那还能指望什幺外人?!骆垂绮轻叹心底,手中鲛绡帕不由自主地绞紧。
溶月在一旁瞧见,忙借着上茶的时机劝了句,小姐,那些事本也麻烦,你又常居闺中,哪有事事都顺心的!放宽心思,太老爷的嘱托……话甫一出口,溶月即知不对,她脸色一白,不由朝历名偷偷觑了眼。
骆垂绮也是眉目一挑,深幽的杏眼掠过一道清光,只是朝溶月刮了一眼,便道:去屋外守着。
是。
溶月低下头,赶紧出去,将房门轻轻掩上。
骆垂绮看着一边一直恭谨地默立着的历名,不由细细估量了番。
眼前的小厮是一直跟着永航的,几次碰上,都是伶俐而稳重的一个,年纪虽小了些,但在府里头,大抵就数他最知分寸了。
溶月露了嘴,而历名又不是笨人,这事自然是藏他不住了,既然藏不住,不如就明讲,也好合计合计。
如此沉吟,骆垂绮便放柔了面色,语气也温和近人,历名啊,你什幺时候入府的?回少夫人的话,历名从小长在府里头,爹爹本是府中下人,入府的时候还未成家,后来还是老爷子将娘许给爹爹的。
历名说得很有些暗示,生在孙府,长在孙府,自然以孙府为家。
骆垂绮满意地笑了笑,那你头里就跟着永航了?还是先跟过其它房里的?回少夫人话,小的打小便侍奉航少爷左右了,没跟过其它主子。
历名的头仍旧恭顺地低垂着,但骆垂绮似乎已能看见他认真的许诺与会心的笑意。
彼此心照不宣!好!反正大家也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个事儿!骆垂绮站起来,轻轻走到他边上,可是,你要仔细了!兹事体大,如若有半分泄露出去,不用说你一人的生死,就是孙家阖府上下的性命也难保全。
少夫人请放心!小的就当自己是只闷葫芦,放什幺进去就把什幺闷在肚子里。
历名立时跪倒。
起来。
骆垂绮将他扶起,历名啊……老爷子只怕是不行了……历名一愕,随即脸色有些发白。
老爷子可是孙家的顶梁柱啊,他一倒下,先不说朝堂上那些个他瞧不真切的事,单就这府里便能闹翻天去!警觉到什幺,他立时开口道:少夫人的意思历名明白了,此事绝不会让各房的老爷知道,免得他们担心!他犹豫了会儿,忍不住问了声,只是,夫人,那大夫……这事我已有主意,不过我不方便出面,还得你来办。
夫人请吩咐。
骆垂绮朝他看着,神色忽然淡起来,替老爷子看诊的是御医裘一翁,我记得他新近得了个孙子……不必骆垂绮再说下去,历名已经明白该做什幺了,少夫人请放心,此事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他想了想,少爷曾在天都近郊的昌和县置过一处别业,那儿环境清幽雅致,最难得就是四面环山,颇为清静,小的以为孩子要玩耍总比得大都市来得宽畅些。
嗯,很好。
就按你说的去办吧!越快越好。
骆垂绮轻轻呼了口气,历名是孙府中管家历仓的儿子,凭历仓在府中的声望与处事上的稳妥,自然可以杜绝府中其它人知晓老爷子病情的可能。
还是先稳住府里吧!她微微叹在心头,头有些疼。
那小的就去办事了。
历名躬了躬身,就退出屋外。
正由溶月送了走出院门,迎头撞上孙永彰。
历名忙躬身道:彰少爷。
孙永彰一愣,随即冷冷一笑,倒真是个好奴才!整日里服侍主子,想主子所想。
怎幺?如今主子不在,你还替你主子安慰他女人相思之苦幺?此话说得在场二人勃然变色,历名面皮一抖,立时一跪,彰少爷这可是要小的命了!小的打小在府里办差,虽说不上什幺克尽职守,但也是凭着良心凭着本分做事。
彰少爷这话可是让小的拿命来还少夫人清誉了!说罢,只顾磕头。
孙永彰冷冷朝他扫了眼,但见他说到骆垂绮的清誉上,知晓也不宜太过分,只是心中也不愿让一个小奴才给抢白,只得口中微哼,得了!得了!一个个赌咒发誓的,谁知道真假!再说了,你如此着急着出来,行止又鬼鬼祟祟……骆垂绮从屋里出来,听着园子外头似有人声,便走出来瞧瞧。
正好听见孙永彰这番泼脏之话,心中恼极,但又碍着自家兄弟,不能真格地闹翻,惟有忍着这口气,先上前解了历名的围,让他办差要紧。
这一想,便赶在孙永彰出口恶语之前,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叔叔来了。
她款步而出,话虽如此,且面上噙着淡笑,但其眼神亦是微敛了犀利,锋芒隐隐。
孙永彰面上一讷,知晓自己言语太过,已激怒了她,只是碍着面子,不愿相争而已。
他撇撇唇,便转过身,不再看历名。
历名趁此脱身,快步出园。
三叔叔来落影阁有何事幺?骆垂绮淡淡一问。
呃,没什幺……哦,三叔叔好兴致!骆垂绮了解地一笑,顺势转到游园上。
其实她也担心他真的说出来此的目的,倒也不是怕,就是应付上麻烦了些。
而孙永彰又是这般阴毒的一个人。
孙永彰自然听出其中揶揄,但自己理亏在先,而骆垂绮又得老爷子欢心,他到底还是得罪不起。
当下也只是讷讷地撇了撇唇,嫂嫂说笑了。
三弟告辞。
他胡乱拱了拱手,便退出园子去了。
事后回到自己屋里,才恍然想起方才慌乱,竟把原本想去打听老爷子身子的事给忘了。
午后,骆垂绮照例去老爷子屋里请安,看着老人躺在床上不住地流涎,她心里总是有股子焦灼。
老夫人看出,但也无法可想,只能轻轻拍着她有些孱弱的肩。
孩子,一切只能苦着你了!奶奶快别说这样的话!垂绮不敢言苦。
她望着老爷子一直粗重地呼吸着,有许多话想说,但碍于老夫人在,又不敢把实情吐露。
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退了出去,依老爷子现在这情形,只怕根本听不进什幺了。
唉!其实她也并非真想让老爷子指示什幺,但老人毕竟主掌孙家、朝政几十年,他的存在,哪怕只是一记眼神,都能让人打心底里镇定下来。
骆垂绮同着照例来诊的御医裘一翁出了屋子,屋外,照例是各房来请安的叔伯子侄。
骆垂绮朝裘一翁瞧了眼,便上前一一行礼。
各房头的对孙永航本就不满,此时他人不在,差不多都将冷眼与了骆垂绮,现如今又添上老爷子一事,对骆垂绮都不见待。
老爷子怎幺样了?为何不让我们进去瞧瞧?长房的孙骥最先蹦出一句话来。
回大伯的话,爷爷有过吩咐,说他老人家想静静养几日,请各位叔伯们不必担心。
浅浅柔柔的话最是温和场面,但这些人都悬了一整天的心了,断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
大嫂虽是老爷子钦定的媳妇,宠爱有加,但各房的叔叔也是老爷子的亲儿子,总不能凭着你几句话就打发了这些长辈吧?大房里的孙永玉出来扔了一句,他略比孙永航小了几个月,平日最是流连风月,但又不甘无名,总是眼红着孙永航的位置,有事没事就挑弄一下,也不管不顾。
骆垂绮朝他睃了眼,想不到平日说话最没章法的人今日居然也能语带两枪,一石二鸟起来。
定是有人教了!她转眼看向婆婆于写云,果见她脸色微微一变,也发话了,垂绮呀,老爷子关系着孙府里上上下下,没一个闪失!他如今这幺病着,我们不亲眼探探,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心!骆垂绮乖巧地颔首点头,但口中仍是说道,其实爷爷本无大不妥,只是怕见风见光,裘御医就在此处,媳妇想他是皇上派来的人,他说的话,爹娘和众位叔伯们应该可以放心了吧?她转送朝裘一翁递过一眼,裘一翁心中有数。
嗯,少夫人说得不错。
孙公的确无甚大碍……只是怕见风见光罢了。
呃,此病说来无事,只需清静,最好不要有人打扰。
裘一翁说着这话时亦是把一颗心拎得高高的,无甚大碍!无甚大碍!如若孙老爷子一旦病逝,说这话的他岂不有杀头之罪?只是眼下啊!唉!悔不当初!于写云最是精明,略有些瞧出裘一翁的迟疑,心下便疑,自家人请个安,哪会吵闹!我们不过瞧一眼就走。
说着,便欲往屋里去。
骆垂绮拦之不得,只好退在一旁。
众人亦跟着往屋子行去,正欲跨上台阶,就见老夫人挑着帘子走了出来,神情冷淡,都干什幺呢!吵吵嚷嚷的,叫老爷子都不得安歇了!于写云赶紧福了福,娘安好。
众人一见是老夫人,虽知其心厚仁弱,但毕竟是家中主母,当下也不敢造次,都行了礼,老夫人安!嗯。
老夫人拢拢袖子走下台阶,众人俱往帘子那处看着,一时倒也不敢跨出一步。
娘,老爷子的病……放心!死不了!老夫人一反常态地露了句重话,不由让众人打心头里一颤,偷偷把眼觑觑那屋,气便弱下来。
于写云讪讪一笑,娘这话说的!我们也不过都是担心老爷子嘛!现在既知没事,大家也都放心了。
老夫人横她一眼,方才垂绮不是把话都说全了幺?还找了御医佐证,你们可还在这边闹,这不是诚心不让老爷子安生!众人听了这话不由都朝骆垂绮掠了一眼,复又堆起笑,呵呵,既然老爷子无甚大碍,我们这就回去!改日再来探爹和娘。
不必了!没你们在身边烦着我还清静些!老夫人一口回绝了,于写云一愣,随即眼神有些深沉地暗了下,也不多话,只福了福,便退去了。
众人终于散去。
老夫人看着他们离开,这才松了口气,但一旁的骆垂绮却是黛眉深锁,比之前还略微深些。
垂绮,这下他们不会再来寻事了吧?奶奶……骆垂绮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头一笑,嗯。
奶奶说的是呢!眼下只怕他们是更怀疑了!老夫人做不得戏,最后一句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唉!再加上之前将她比出来说事,只怕日后她更遭府里嫉恨了。
她回到屋中,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需见一面信王,信王此举仍是有所保留的,对于孙家,以他目前的行动来看,应是试探居多。
他想试,老爷子究竟病得如何!大哥,今日之事行得有些冒险哪!端王轻轻一掀茶盖,‘老竹大方’清若兰惠的芬芳便润润地散开。
信王府里只有一种茶,那就是首山毛峰里的上品‘老竹大方’。
世人皆知,信王爷顶爱这茶,不仅爱喝,也爱看。
此时的信王正看着茶碗,听了这话也不急着回复,慢条斯理地呷过一口,噙在嘴里品了会儿,方才转过神来看了端王一眼,这笑便浅散开来,牵动微白的鬓间,很稳,很定。
小珪,你觉得孙家与文斓,哪方胜算大些?端王一堵,默然了片刻才道,各居一半吧……他顿了顿,想开口,却又止住,只是悒悒地朝兄长看了眼,没有作声。
信王心中也有数,胜算各半,那就要看皇上的意思。
而眼下,皇上似乎是有意倾于孙家,所以……孙公似乎病了。
嗯,端王浓眉微挑,有些疑惑兄长这句人所周知的话,皇上派的御医天天诊着呢。
病况如何?这……端王直觉要说裘一翁在朝中转呈的话,但一转念间,就明白了兄长的意思,那大哥是在等?唔。
信王又喝了口茶,轻轻点头。
谁?孙家现在还有谁能出来?各房头的?如果他们要出面,今日朝会时就不会由大哥来代呈折子了,长房的孙骥虽站在其父的位置上,却并未见得派上用场。
谁?信王在听到这话时也微微有个闪神,孙公到底会派谁来呢?抑或是……那个小侍?他抿了抿唇,不管谁来,都只表明孙公的打算与能耐,如若他真的病入膏肓,那这场仗是毫无胜算的,你我二人也不必淌这个浑水,皇上这儿也只能先搁搁,静观其变就是了。
唔。
端王沉吟了一番,觉得兄长的话也对,当下也不由发起怔来,到底会有人来幺?如果来,又会是谁呢?花庭里,信王正与端王坐于一株号称桂中第一品的‘毬子木樨’下,浓香四溢,便是在府门处亦能让人嗅个满怀。
端王漫喝了口茶,一阵风过,落下几瓣暗红色的叶子与几屡细蕊,静静地粘在肩头。
端王瞧见兄长若有所思地拿着名帖,心中不由也好奇起来,望那庭外一瞅。
一身量纤小,颇有些袅娜之姿的小厮垂着头正跟着管家往这边快步走着。
想不到那孙老爷子居然只派了个小厮来说话,是根本未放在心上?还是真的府中无人?小人孙奇叩见二位王爷。
骆垂绮背上一阵冷汗,万没料到端王亦在此处,心中焦急之余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把头垂得低低的,装作没看见端王打量的眼神。
起来吧。
信王朝她掠了眼,并不急着问,只端了茶碗等着她开口。
谢王爷。
骆垂绮起身站在一边,暗自吸了口气,由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呈上道,王爷,家主差小人把这信呈给王爷过目。
哦?信王的眉并不浓,疏疏朗朗的,但久惯的王爷做派,让他仅仅是一记挑眉便威势凛然。
他接过手去细瞧,阅毕随手递给了自己的胞弟,嘴边掠过一道似有还无的笑意,转瞬即没,孙公这是什么意思?骆垂绮见端王转过神去看信,心中倒定了七分,此问本在意料之中,她也答得顺口,回王爷的话,家主想将六部之事暂托王爷代理,不知王爷可有这份义助之空?哎呀,信王掸了掸袖口积下的落蕊,本王的三子近日不知得了什幺疾,镇日无甚精神,也不肯用饭,正烦心着!虽说不该私而废公,但孙公久处任上,本王于六部之事务不甚娴习,到时只怕也未必能帮得上忙啊!大哥……端王见兄长如此说话不由一愕,直觉要出口劝阻,但一见到信王脸色,心中有数,便又闭了口。
骆垂绮于这一答似乎也早有所料,话说得更是客气,腰也弯得更低,家主也闻知三王子身体抱恙,故特命小人送来‘甘露消毒丹’一副,以滑石、黄芩、川贝母、藿香、白豆蔻、茵蔯蒿、石菖蒲、木通、射干、薄荷为伍,再配以柑橘、玄参、牛黄、麦冬,应于夏秋换季,正可清毒、养阴、润肺,以治倦怠、腹胀、肢酸之症。
说到这儿,骆垂绮稍稍一顿,似是等着信王将她的话吃透,才又轻轻补上一句,不知于小王子可有用得着的地方?信王沉吟了许久,也盯了骆垂绮许久,久到连端王都暗暗出了一身汗来,他才缓缓点头道:有用!有用啊!他朝管家看眼,管家立时将药盒收下,有劳孙公费心啦!回去代本王致个意,不几日,本王便去瞧他!是,小人谨记。
骆垂绮这才轻吁出一口气,知道事已成了七分,家主也知王爷事务繁忙,六部之事又头绪极杂,故也不忍滋扰王爷太甚,只是还有个不情之请,望王爷能够勉为其难,助家主一臂之力!信王不语,只是喝了口茶,端王瞧见,便轻笑着将话头接了过去,是什么事儿?先说来听听!家主深知王爷深处机要,必无闲暇,只是如今西防告急,毕竟事关国体,而家主又卧病在家,这公事堆积如山,家主虽能彻夜着理,但上呈皇上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所以,家主想请二位王爷或能施以援手,共图国事!小人每日朝会前会将家主所理之折本送至王府,还望二位王爷能够代呈圣上。
家主万谢!说着便往地上一跪,恭谨地磕了三个响头。
信王这次没拦她,只是琢磨着她说的代呈折本。
论说折子,今早他已呈过,可是结果很明白!他并无仅凭孙楔一句话就把自己给押在了他那儿,这模糊得近于推却,本意旨在试探。
如今试探有回音了,孙楔看去脑子还算是极清明的。
这六部公务,他孙楔一病在家自然是管不着了,但如果有自己这个王爷顶着,乱子就不会闹得太大。
想至此,他不由微微一笑,既然对方只是提着代呈旨意的话,那他自然不会去管六部间到底孙家失了什么。
孙楔算是开国的老臣了,一直厉害得紧,当年拥立女皇据说也是他出的大力,只是没见识过。
现在,他要看看,孙楔究竟能厉害到哪种程度!不在其位,怎么谋政!他有足够的眼线知晓六部的动向么?他拭目以待呵!起来吧!信王拾起茶碗,又呷了口,正欲应下这桩差,心头却又不知怎地生起一段疑来。
孙楔是几朝的元老了,照理行事上不会如此小心保守。
眼前的种种部署,似乎但求无过,却并不见得对文斓真能构成什么威胁。
难道他错了?想归想,信王还是点了下头,你去吧!回复孙公,就说请他放心养病吧。
是。
小人告退。
骆垂绮站起身,揖了揖,心头才重重放下,不觉脸露霁色,头也微微上扬了扬。
扑端王正巧瞧见这一抬头,当下,正在喝茶的他一下就给呛着了,眼瞪着她直咳嗽。
骆垂绮暗道不妙,趁着他未及说话时,马上便退出府去。
信王留意给胞弟顺气,便也没理会。
好容易等端王顺过气了,骆垂绮早走得人影俱消,他一把抓住信王的手,大哥,她……她是……临出口,端王朝身边的管家看了眼。
信王点点头,那管家便飞也似地退出了花庭。
大哥,她是骆垂绮,孙楔的孙媳妇,当年第一才子骆清晏的女儿,孙永航的妻子!什么!信王也是颇吃了一惊,怔了良久才缓过神来,面上有几分叹笑,碧落第一才子的门庭,到底所出不凡哪!怎么是她一个女儿家来呢!端王想不甚明白,瞧见兄长亦是如此,便朝一边石几上搁着的锦蓝药盒看了过去,显是方才那管家忘拿了。
他凑过去拾起一瞧,甘露消毒丹……那老头儿倒是消息灵通,怎么就估准了沃儿的病八九不离十的!信王朝他看了眼,对其弟的少根肠子有些叹息,你没听她后面那句话么?‘应于夏秋换季,正可清毒、养阴、润肺,以治倦怠、腹胀、肢酸之症。
’……这话中话可深着哩!哦?端王想了想,没听出来,不是纯说着药理么?信王不禁有些好气,你说你!都三十开外的人了,怎么这么缺心眼!夏秋换季,如今朝堂里是个什么形势?清毒、养阴、润肺,无一不有暗喻!那孙老爷子果真不简单哪!识人善用,虽嫌出手嫩了些,便毕竟是大将之才!大将之才……端王听着信王的评价,脑中浮现的却是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骆清晏的遗作《鲲鹏万里云》。
端王在兄长处坐了半日,也便起身告辞回府。
甫到府中,端王妃便捧着一只长匣子出来,这是方才一名小厮送来的,自称是孙公府上的人。
孙府?端王挑了挑眉,接过匣子来看,入手极重,显是用红木制的。
这让端王颇有些讶异,一般来说,如此规格的匣子大抵是承载一些小件礼,俱是用上等檀木,何以这只却是红木?半带着好奇,他轻轻一抽,匣内物便露出一角,似是一幅画轴。
端王心意一动,不禁喜上眉梢,连忙将盒盖抽了去,将画卷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来看。
然一看之下,端王嘴角的笑意不免有些敛去。
是一幅梨花,并非《鲲鹏万里云》,原本激切的心一下子又平复下来,只是展着手中的画细细赏玩。
到底仍是骆清晏的手笔,这幅春月梨花虽无鲲鹏展翅腾天的气象,却也袅娜婉转,风姿端丽。
其上还有几句四言:皎皎明蟾,琢彼玉墀。
天女素锦,缀以琼枝。
香挑风梭,粉妆娇室。
露点明眸,皴染墨湿。
清辉无眠,欲窥仙芝。
隔愁一笑,严妆泪拭。
莫兮离兮,惆怅斯事。
仰首取酌,花共月时。
再看那画,明暗铺陈,只觉月照清辉之下,整幅画卷似是连这月辉都描了出来,轻轻铺出一派青黛银光,笼在画上,笼在这一树梨花上。
一笼清光,一笼淡愁,真个是欲愁先笑,惹人爱怜。
春寒尚浓,这夜便格外清寒些,端王瞅着这画,厅前偶来一阵堂风,似是这银辉轻晃,梨花微翩,无一处不是细致婉约,温柔可人。
明明滟滟,似真似幻。
再观其画技,以工笔细绘,而于其细笔处,梨蕊丝丝俱见;以淡墨钩形,中锋遒劲,侧锋灵动,收锋笔气内蕴,真个到了平如锥画沙,圆如折钗股,留如屋漏痕,重如高山坠石之境界。
整幅画看似柔而细婉,然笔力却是寓刚健于婀娜之中,端丽处自有凝重,灵秀中终藏风骨。
到底是骆氏大作!端王看得越来越爱,手不释卷,瞧不够似的,一直品到晚间用膳还不肯歇下。
端王妃见了不由笑他,是什么名作啊?看得王爷连饭也顾不吃一口了?哎,你懂什么!这可是骆清晏的手笔!我原先只道那幅《鲲鹏万里云》才是力作,不想这幅《春月梨花》竟也如此气韵独佳!啊哈哈!好啊!好啊……他欣然而笑,但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哎?你刚刚说这是谁送来的?孙府的人啊!唔……端王缓缓敛起笑意,想了想,仍将画卷起来小心收好,然后便坐着瞅着画匣子发怔,几次把手抚在匣子上,却又硬生生缩了回来。
端王妃瞧着不解,王爷这是犯什么愁啊?难道这画还是不能收的?唉!她送来这画,不外是想请我出力!只是眼下这局,连大哥都谨慎着谋算,我若此时插手,那多年经营着的只好书画不涉政务的名声岂不毁于一旦?他叹了口气,现在还不到时候啊!大哥为人细谨,要是让他瞧出我有什么心思,只怕……端王妃是当年中书令姚程之女姚纹,如今娘家没落了,兄弟子侄随着姚程的过逝也都冷冷清清地落到了外省,几个监察使,几个知州,偏偏远远的,都没个说话处。
嫁了端王十年,过的日子也是这般,处处警省,虽不至夹着尾巴做人,但也实在不敢稍事张扬。
如今,谦和的名头是传出去了,但这人实在是做得不痛快!她瞧着端王把手搁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心中暗下一个决定,便一手抄过匣子。
王爷!不是臣妾崇权,但王爷隐忍了十多年了,这一回正是皇上用人之际,能冒出来的都冒出来了。
王爷难道不想试试?她瞧过端王皱眉不说话的样子,并不恼她,情知有几分说动,您瞧那翊靖公主,虽是您的姐姐,可她在皇上登上皇位之后可一直憋着,这会儿连她都出来了,王爷还犹豫着?她作势叹了口气,王爷,不是我说,依着您这位姐姐的能耐,只要她忠心,皇上可定会重用她,到时王爷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呢?现在连孙家都上门来请助了,有了孙家的势,王爷还怕不能出头?一番话说得端王心中蠢蠢欲动,但一时又不敢妄下决断,只在那里锁着眉想。
端王妃由着他考虑些时候,便自顾自将画抽出,假装欣赏起来。
蓦地,她眼前一亮,唇角隐过一抹笑,便吟了出来:皎皎明蟾,琢彼玉墀。
天女素锦,缀以琼枝。
香挑风梭,粉妆娇室。
露点明眸,皴染墨湿。
清辉无眠,欲窥仙芝。
隔愁一笑,严妆泪拭。
莫兮离兮,惆怅斯事。
仰首取酌,花共月时……咦?王爷,您瞧这几句诗是哪个意思啊?什么琢彼玉墀啊,什么欲窥仙芝啊,还有这个花共月时,我怎么瞧着不太懂这意思呢!那不过一句感时的小诗罢了,有什么好……端王说着猛地住了嘴,一把拿来握在手细看。
琢彼玉墀……欲窥仙芝……花共月时?开出道来通天路,合并手脑得两利?这个骆垂绮莫不是想着与他合手,一并除去文斓吧?她,是这个意思?端王妃笑笑,王爷聪慧天成,哪能猜不透?唔……端王点着头,只是心头仍有犹豫,不过,眼下孙家可是四面撒网,在大哥那处也讨好着,把翊靖也哄得软软的,现在又做足了我这儿的,到时我这三家都只为他们孙家卖命,有什么讨好的?王爷,这可就是后话了!此番如若治垮了文斓,孙家固然是得了头功,可这是皇上派给他孙楔那只老狐狸的!办不成,自然孙家顶大缸;办成了,自然也是他家得利。
实话说,他孙家并不借着咱们什么力,但如若咱们出了力,哪怕只说一两句,好歹也是出了,这往后的路子便广了。
难道那翊靖打的不是这主意?嗯。
你说得有理!有理!端王展眉笑着,拉过了妻子的手,让她一并坐在身侧,看来是真得动动了!可不是?端王妃巧笑着靠在端王肩头,王爷可悠着点,别把大伙都吓一跳!呵呵!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