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薰期盼已久的清净日子终于来到了,可百无聊赖地过了几十天的米虫生活,却只觉得越来越无聊。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窗外的落叶也一天比一天多。
而北方传来的消息,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敦略可汗亲帅十万精锐骑兵南下驰援,九月初进驻凉川城,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南下突击。
很快就是永巍六年的新年了,这也是突厥大军屯兵北方虎视眈眈,京城民众提心吊胆度过的第三个新年了。
曾经以为不久就能够击退的突厥入侵终于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战,而在今年的冬天,伴着敦略可汗的到来,整个战场的局面更有向突厥一方倾倒的势头。
京城里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有些人私底下谈论起敦略可汗平生纵横草原的武功霸业,只觉得大周北方的防线仿佛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
但也有更多的人认为,北方有沈涯将军驻守,就算敦略可汗亲临,也难以寸进,虽然暂时无法收复失地,守城却是万无一失。
毕竟沈涯在北方关的城墙上已经无数次击溃突厥的来犯了,这些辉煌的战绩被一件件翻检出来,鼓舞着京城百姓的信心。
沈涯暗中亲自领兵北上的消息在朝中几乎无人知晓,甚至连兵部知道的都不多。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依然驻扎在白汶城统筹全局、布阵迎敌呢。
叶薰对沈涯的布局计策也并不明白,但她知道沈涯的北上必然是牵动整个战局变动的关键,不然也不必他这位三军主帅亲自领兵深入敌后了。
秋霜雾浓,风扫落叶,当叶薰窗前那棵树的叶子快要落光地时候。
秋猎终于结束了。
纵然国事艰难,该有的礼节依然不可少。
秋猎的队伍返回京城首先就是入宫献礼,几位皇子领头将打来地猎物纷纷献入御前。
皇帝龙颜大悦。
像是要一扫这些天来积压的不快气氛,下旨在昭阳殿大开盛宴。
遵循旧例召集文武百官及其眷属共享猎物。
说白了就是一顿皇家烧烤,只是以前是在猎场行宫,而今年搬到了皇宫里而已。
叶薰坐着车子又一次走在入宫地路上。
对于踏入这个是非之地她实在兴趣缺缺,不过想到今天晚上就可以见到久别的萧若宸和沈归曦了,她的心情依然开朗雀跃。
天边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
数百盏光彩闪烁的琉璃宫灯就已经竞相辉映,将大红地宫墙映照地一片灿烂。
宫人分列左右,熟练地将入宫的各家眷属引入宫廷。
四面望去,遍地皆是华冠丽服,锦绣无双。
这样灼热浓烈的色彩下,初冬夜晚阴冷的寒意仿佛也消散殆尽了。
只余下这一片笙歌和乐,太平盛世的美景。
昭阳殿分为前后两殿,皆宽广精美,陈设优雅。
两殿之间有人工开挖的河流经过。
上面建着悬空的浮桥。
两侧则有宽广的御花园,风景优美,冬暖夏凉。
皇帝与群臣的宴席在正殿。
而各命妇内眷则是由沈皇后在后殿设宴招待。
宴席开始,精美地糕点食物果酒佳肴流水般端上桌。
正式的宫宴不同于上一次的自在随意。
座位都是固定地。
叶薰的位置正显眼。
她只好正襟危坐在席前,连吃东西都觉得无比辛苦。
酒过三巡。
气氛稍微和缓下来。
叶薰才寻到机会放松下身体。
通过敞开地大门,前殿地歌舞乐声隐约传来,想必那里的酒宴正盛吧。
也不知道小宸在干嘛?而沈归曦呢?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不自在呢。
正开心地想着,叶薰却发现前殿地歌舞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隐约升腾起另一种声音,像是有什么骚动一样。
她的视线投向门外,两殿的***照在中间相隔的悬空走廊上,诸般景致皆恍如白昼。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尽头,是个胡子半白的官员,仿佛是礼部的服饰。
正猫着腰一溜儿小跑,到了殿门处也不知道停步,无头苍蝇般一头就要往殿里闯。
侍立在殿前的内监总管连忙上前拦住。
那官员却一把扯住他,然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相隔的太远,叶薰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但明亮的灯光下,那官员脸上焦急惊恐的表情却纤毫毕现。
叶薰心中禁不住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不等那官员说完,内监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如纸,惊惶颤抖。
他连忙拉着官员,沿着墙边向主座跑去,脚步趔趄虚浮,路上险些绊倒。
这是谁啊?这么失礼。
怎么内监也不拦住,还放他进来了?叶薰听到身边的一个蓝衣女孩轻声问道。
连他你也不知道啊,不就是那个礼部新入的金大人吗?她旁边一个身穿翠色长裙的同伴小声说道,一边用天水碧的长袖沿着樱唇,表情似笑非笑。
哪个金大人?蓝衣女孩疑惑地问道,转而神色一惊,不会就是那个……说着掩住嘴,瞅了走入殿中的官员一眼。
可不是吗,她的同伴一笑,道,如今可是京城人人称羡的人物呢。
什么人人称羡,王妹妹说话好尖酸啊,另一个年龄稍长的女孩笑道,养了那般的女儿我看金韬大人要折寿好几年才对,没看到他刚刚四十几岁就满头白发了吗,只怕也是被那个女儿连累的。
金韬?这个名字入耳便有些熟悉,叶薰略一思量,立刻想到,这不是金菱父亲的名字吗,记得以前听她提起过。
说起来那个金菱也是知书达理的书香门第、显宦士族出身了,竟然会去当……唉,真是满腹诗书白读了,自己的、家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只是……听说她做的诗词曲调如今市井街坊之间最为流传呢。
人人皆说她是天下难得的才女。
这样好的才华……蓝衣女孩略带惋惜的说道。
淫词艳曲而已,不值一提。
她的同伴不屑地撇了撇嘴,才女我看不算什么,妓女才是真的。
叶薰听得一阵火大,金菱是她的朋友,而且她所遭遇的一切并不是她的错,更不是她所能够选择的。
她在逆境之中依然保持傲气,挣扎求存,却被这些大门都没有出过几次的女孩说地这么不堪……叶薰忍无可忍,正要反驳,忽然年龄稍长的女孩掩口道,可不是吗?不仅去当妓女,还跑去突厥当了妃子……呸,真是可耻……听说那个什么敦略可汗对她宠爱的不得了。
哼,这等下贱女子。
这几句话入了耳,叶薰不禁愣住了。
自从凉川一别,她很久没有金菱的消息了,只知道她入突厥王庭献艺去,按照时间也应该已经返回了。
原本以为她已经平安回了凉川,有陆谨在那里,撒兀甘又已经倒台,相信她不会有什么危险才对。
可是现在听来,竟然是留在敦略可汗的身边为妃妾了?这怎么可能,以金菱那种个性,敦略可汗都六十多了吧?叶薰心里一阵发闷,沉甸甸地难受。
说起来前几天不是有人在朝中弹劾金韬他教养不严,有失大体吗?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还能如何?金大人早已经声明与女儿恩断义绝了,又有叶将军大力作保,自然无碍了。
说起来他洗清罪名,重新入朝为官,也是叶将军举荐的呢,真是奇怪,叶将军竟然会为这种人洗清罪名,并且重新推荐为官。
这有什么奇怪的,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家门不幸,也不是金大人的错吧?几个女孩子的议论声不停的传入耳中。
金韬是小宸推荐入朝为官的?对了,萧若宸好像对她提起过,他入朝之后,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暗中为不少当年受牵连的萧家一脉官员洗清罪名,引为助力。
金韬本来就是倾向于萧家的人,小宸保他倒也平常。
只是……叶薰无声地审视着他,他知道自己女儿所受过的苦吗?恩断义绝!而金菱又知道这个消息吗?她会是什么感受?片刻之间的功夫,金韬已经踏上高台,走到沈皇后身边,低声说了什么。
叶薰暂且抛开了心中的纠结,将注意力全部投注到凤座这边。
她与凤座距离不远,全神贯注之下,虽然金韬的声音很小,耳中依然隐约传入:陛下……太医已经……军情密报……微臣不知……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
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五章 宫变(二)叶薰心下一沉,仅仅是几个简单的词语,也让她隐约感觉到是出现大事了。
听完金韬的禀报,沈皇后脸色一变,镶金乌木筷子竟然失手跌落到地上,发出两声脆响。
众人闻声纷纷往凤座上看去。
沈皇后已经忽的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立刻带本宫去看看。
说完连礼仪也不顾上了,匆匆推开坐席,快步下殿。
如果金韬的入殿还没有引起众人注意的话,沈皇后这一连串动作和惊惶的神色却让满殿的诰命贵女都感觉不对劲儿了。
皇后起身,众人不敢继续坐着,纷纷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四周。
沈皇后却也顾不得解释,一阵风似的踏出殿门,向前殿走去,留在后面的内监总管只好对着满屋子大臣女眷连连摆手安慰道:是陛下有事召唤娘娘。
诸位夫人小姐不必惊慌,先自行饮宴即可。
众人虽然惊慌失措,却也无法可想,毕竟身处宫中,不好四处走动探看。
众人慢慢入了座,都已无心于酒宴了,纷纷将视线投向门口,一边小声地议论着。
等候了片刻,众人越发焦虑不安。
这时候叶薰听到不远处席上一位华冠丽服的中年夫人开了口:公公,可知前殿出了什么事?她彬彬有礼地问道,仪容间自有一种高华气度。
这位夫人似乎颇为显贵,被问到的内监犹豫了一下,他心里略一盘算,想到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机密,而且也不可能隐瞒地住。
为此得罪贵人不值得,便含糊说道,是皇上他身体有些不适。
所以召唤娘娘过去服侍。
而详细的情况却怎么也不肯再说了。
真的只是这样?叶薰暗暗疑惑。
看沈皇后那惊慌的表情,恐怕绝对不仅仅是身体有些不适这么简单吧.只是皇上身体怎么会忽然不适呢?虽然这位九五至尊地身体在从北方逃回来之后就每况愈下。
可在酒宴上突然病倒也太巧合了。
密报!这个词语冷不丁映入脑海。
对了,刚才自己听到的谈话里,是有这个词语的。
这么说来,是前线出了什么变故了?!叶薰将视线投向门口,隔着悬空走廊。
正殿那边***依然辉煌,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流光溢彩地喧嚣之上却似乎蒙了一层苍白。
歌舞琴箫也早已经停止,呼啸的风声送来不详地沉寂。
过了一会儿,前殿那边又喧嚣起来,骚动中,隐约听见有人在高喊:不好了,娘娘也晕倒了。
快传太医!惊惶的喊叫声像是在死寂的湖面上投入了一快巨石,地一声。
一圈圈波纹向四面扩散。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少人都听到那句话了,却无一人敢开口。
整个殿里被一种低气压的诡异气氛所笼罩。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
终于一个内监统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同时出现地还有一队维持宫内安全的禁军。
内监进了殿中。
急匆匆开口道:因皇上和娘娘都身体不适。
今日的宴席暂且到此为止。
只是因宫门盘查,先请各位夫人小姐先等候片刻。
若有劳累,可入偏殿自由休息,待安置好各种杂务,便送各位回去。
还请见谅。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跟着他身后的禁军已经纷纷散开,分布到殿外各处,警惕的守卫着四周。
众人在殿中等的腿都僵硬了,见这种情形,显然正殿那边出现变故,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离开了。
闻言纷纷站起身来,随着宫人往偏殿走去。
叶薰也站起身来,出了殿门却放缓了脚步。
皇帝的病情如何对她无关紧要,可她最关心的两个人如今都在大殿里。
让她如何不担心。
经过花园地时候,眼看四周无人注意这边,她索性放慢了脚步,一把扯住了一个小太监轻声问道:前殿那边怎么样了?陛下的病情如何?一边说着,从手上褪下一个金镯子来,塞进他手里。
小太监低头一看,那金镯子打造的极为精巧别致,上面还镶嵌着十几颗流光溢彩地宝石。
拼凑成花瓣的图样,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
他顿时心思大动,看了看左右无人注意,便低声说道:也不瞒小姐,是陛下他晕过去了。
果然……叶薰心下一沉,连忙问道:怎么会突然晕倒地呢?本来还好好地呢,可半途有人送来前线的军情密报。
陛下一看,结果就晕倒了。
那皇后娘娘呢?别提了,娘娘入了正殿本来好好地,可看了那张密报,也脸色一白昏倒了。
小太监双手一摊,无奈地说道。
连沈皇后都……这倒让叶薰吃惊了,那位皇帝陛下已经对突厥人闻风丧胆,眼看军情失利,情急之下晕倒她倒可以理解,但她实在想不透什么样的军情能让沈皇后也这样失态。
知道密报上说的是什么吗?叶薰赶紧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个……小人不在殿里,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殿内服侍的人偶尔说了一两句,好像沈大将军中了埋伏,突厥蛮子要打过来了什么的,至于具体情况小人是不知道的……沈涯中了埋伏?!叶薰脸色一变,他孤军深入敌后,一旦失利岂不是后果难测。
而且沈涯怎么会中了埋伏的?以他的精明敏锐……见了叶薰的脸色,小太监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多言,幸好天色晦暗,四周没人看见。
他赶紧将手镯往怀里一揣,招呼也不打一声,猫着腰溜之大吉了。
黑暗的树丛里只余下叶薰一个人,她拨开树枝,远远望去,前殿的***依然辉煌,无数身影匆匆出入穿梭其间,脚步都格外急促焦躁。
思绪杂乱地缓步在花园里,被刚才的消息所震撼,她暂时不想回到那个压抑沉闷的大殿里去,只希望清冷的空气能够让自己冷静一下。
夜晚的风已经有了冬日的凄冷,夹着刺耳的声音,摧残着树上残留不多的几片树叶。
叶薰绕过一层花树,不自觉已经走入花园深处。
正心神恍惚着,忽然一道劲风扫过耳畔,如利剑擦过,带着森然的寒意。
叶薰吃惊的后退了一步,险些身形不稳跌坐在地上。
树丛深处,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被惊动,猛地转过头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
叶薰定神一看,竟然是沈归曦。
他怎么会在这里?叶薰站稳了身形,上前一步。
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沈归曦身影一错,站在他对面的人也暴露在叶薰面前修长合度的身影无比熟悉,竟然是萧若宸!幸福的假期刚刚结束,马上就要出差了,泪……唯一庆幸的是去济南,离家不是很远。
明天动身,周三周四学习,周五才能回家。
在外地更新不太方便,明天还能更新一章,周三周四的份额会尽量周末补回来。
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六章 宫变(三)叶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
而她的出现显然也出乎萧沈两人的预料之外。
一时间三人互相看着对方,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叶薰首先开了口。
她觉得自己头脑有点儿转不过弯儿来了,前殿形势正紧张,这两人竟然会私下跑到这样偏僻阴暗的角落里。
沈归曦动了动嘴唇,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封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无事。
只是沈二少爷心情不好,所以我出来陪他闲谈解闷而已。
萧若宸扫了沈归曦一眼,满是无所谓地开了口。
你……沈归曦转头瞪着他,脸上的怒意一闪而逝,却也只是质问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乌云散开,月光剔透。
借着明亮的月色叶薰才看清楚,沈归曦的脸色出奇地苍白冷肃。
眉目间犹自带着难以压抑的怒恨之色,放在身侧的双拳更是握地紧紧的。
刚才是他打出了那一掌吧。
叶薰转头看了看被掌风扫过的断裂树枝,暗暗想着。
幸好自己走的慢,不然真要误中流弹了。
而转头再看向萧若宸,他脸颊上似乎有一道红线划过,那是……血痕?!两人刚才在这里动手了叶薰一瞬间紧张起来。
注意到叶薰的眼神,萧若宸脸上浮起一丝不自在,连忙偏了偏头,刻意使伤口避开她的视线,才开口问道:姐。
你怎么来这里了……话还没有说完,身后传来一阵呼唤,统领。
叶统领,在萧若宸神色一紧。
蹙眉看了看沈归曦,视线又落到叶薰身上。
你先去吧。
叶薰说道。
萧若宸是禁军统领,如今应该正是最忙碌的时刻。
萧若宸不放心地又扫了伫立在那里的沈归曦一眼,嘱咐道:姐,你稍等一下。
我马上派人来送你回家。
说完匆忙转身走了。
沈归曦嘴唇动了动,却依然什么也没有说。
联想到刚才小太监地话,既然密报的内容连一个外围服侍的小太监都知道一二了,那么沈归曦肯定也知道了,他是在担心沈涯吗?可是为什么会找上萧若宸?看沈归曦地脸色,就知道他现在的心情肯定不好。
叶薰略一犹豫还是小声问道,为什么会忽然动起手来?不会两人把当年沈家地没有开展的那场决战专门挪到宫里来进行了吧。
但也不至于偏偏挑这个多事之秋啊。
沉默了片刻,沈归曦终于开了口:我怎么能不找这里?难道要我在大殿里直接问出来?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嘲讽的笑意,语调更冷地如同夜晚的寒风。
问出来?问什么?叶薰一愣。
心头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当然是问他……沈归曦竭力压抑住自己地声音,可是语气还是不自觉地颤抖激动起来,……问他是不是。
是不是他设计的父亲,害得他战死沙场;是不是他暗中勾结突厥。
里应外合。
是不是他害死……他说什么?!叶薰头脑嗡的一声,恍如一个惊雷劈在耳边。
她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
沈涯死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死了?!胸口像是压住了什么,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沈涯会死,纵然知道北方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危险,沈涯这样亲自带兵深入敌后的行动无异于孤注一掷。
但她实在想不到他会这么轻易地送命。
对沈涯,她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这种自信,也许只是源于他所带给他们兄妹二人的强大威胁感。
沈涯就像是一座难以攀越的大山,挡在两人的面前,至少是现在地他们所无法撼动的。
叶薰实在无法想像这座大山会有忽然凭空消失的一天。
沈将军怎么可能会……她难以置信地说道。
怎么不会?!密报上已经说地一清二楚了。
血战两日,力竭身死……沈归曦的语气充满了压抑地愤怒,就算他是绝世名将,在那样危险地形势下,如果背后还有人出卖,他怎么可能不败?怎么可能不……他又不是神仙,难道能生出翅膀来不成?你在胡说?小宸怎么可能这么干!叶薰脱口而出否定道。
沈归曦的控诉直指萧若宸,这是她绝对无法忍受地。
可是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的内心深处却隐约浮现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
她不敢看沈归曦满是愤怒和质问的眼神,沈归曦却不容许她逃避。
他一把握住叶薰的手,怎么不可能?你告诉我,就算是满朝文武,有几个知道父亲他暗中亲自领兵北上的机密?除了皇上皇后,除了沈家嫡系,还有除了你我……又有谁会泄露秘密?我再问你,如果没有和突厥人暗通曲款,他怎么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立下救驾的大功,如果……像是要让叶薰同样感受这种紧迫的压力,沈归曦一声连一声地质问着。
他的手腕越来越用力,眼神里却满是挣扎苦涩。
不要说了,叶薰脱口而出地喝止道,声音意外的尖锐刺耳。
沈归曦的话语不停地敲打着她的心脏,单纯听着都是一种酷刑。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这样不顾大局……叶薰想要开口否定,可那两滴寒光闪烁的银耳坠却倏地钻进脑海,仿佛两滴冰冷的雨水,带着丝丝入骨的寒意,让她头脑更加混乱不堪。
最终她只能无力地辩解道,难道他不是大周守土保国的将领吗?他凭什么要这么干?就凭……就凭他萧家后人的身份,说出这句话,沈归曦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瞬间钳制在叶薰手腕上的双手也失神地松懈了下来。
萧家后人这个词语撞击在耳膜上的那一刻,叶薰受惊一般猛地抬头看向沈归曦,神情里满是被揭穿的惊慌。
她想像过沈归曦会知道,可她没有料到,他竟然知道的这么快,这么清楚,让一直逃避现实的她措手不及。
你……她颤抖着问道,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分辨。
沈归曦看着她的表情,苦笑起来,他轻声道:如果说以前还有一丝怀疑,还有一线希望,如今却全部被你亲手打破了。
他的声音苦涩沙哑,神色间满是难以承受的伤痛。
你够狠,萧若宸也够狠。
他直视叶薰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欺骗我,欺骗所有人很有意思吗?我……不是的,不是这样,我没有想要隐瞒你……叶薰挣扎着开口说道,可这些分辨的话语在如狂风暴雨般的控诉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而沈归曦也根本没有给她分辨的机会,他继续质问着:你和我一起逃亡,一起南下,一起住在凉川城的那些日子里,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瓜,什么都……这连续不断的声音让她无法忍受,把她逼得近乎疯狂。
忍无可忍之下,叶薰猛地抱住他,狠狠吻上他的唇。
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那些伤害着她,也伤害着他自己的话语统统封住。
气氛瞬间静止,沈归曦愣住了,随即感觉一种温热的液体滴落到自己脸颊上,沿着静谧的弧线滑落了下去……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七章 宫变(四)沈归曦身体一僵,像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
眼泪流淌过的地方变得火热,仿佛是滚烫的油浇过,带着撕裂的疼痛传递入心底。
等待了不知道多少时候,叶薰感觉身体一紧,是沈归曦反手抱住了她,同时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沉滞的声音让叶薰的心脏一阵抽紧,却也让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她抬头平静地问道:如果我说我不是萧若岚,你相信吗?沈归曦身体一颤,显然这句话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叶薰稍微推开他,两人距离远了一些,然后她直视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道:如果我说我不是萧若岚,你肯相信我吗?她脸上的那滴泪痕还没有干透,晶亮的弧度沿着脸颊划过,表情却已经是格外的郑重和严肃。
沈归曦一时间竟然不敢直视,我……像是察觉了他的犹豫,没等他说完,叶薰已经继续说道,我知道你难以置信,可是我并没有骗你……她的语气坚定自然,显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并且下了什么决心。
其实我……叶薰刚刚开了个头,却听到身后一阵声响,有人接近。
她只好停下来,转头看去。
是一个禁军打扮的年轻将领走向这边。
面容有些熟悉,记得在城门处见过一面,好像是小宸的手下。
看清楚叶薰,又看到她身后的沈归曦,来人眼中掠过一丝异色。
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是上前拱了拱手:叶小姐,叶将军命我前来送小姐回府。
外面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小姐可还有什么吩咐?叶薰这才发觉。
就在她和沈归曦说话的时间,外面的骚动似乎更大了。
幸好这里还算偏僻,才一直无人走过。
她禁不住一阵后怕,刚才两人一时失控,谈论机密地时候也完全没有注意控制声音。
千万不要被哪个路过的听到才好。
看到叶薰向远处张望,那将领解释道:是内务府的人正奉命安排各家夫人小姐离开,同时排查内宫。
叶薰收回视线。
看样子宫里是不能久留,自己想同沈归曦说明地事情太过于惊世骇俗,这样人多眼杂的时候也无法解释。
她咬了咬下唇,终于无奈地回头,缓声道:这里也不方便说明,我必须先回去了……也好。
沈归曦长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也已经恢复平静。
不等叶薰有所动作,他已经向着花园外面走去。
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我相信你……叶薰听到沈归曦在她耳边缓缓说道。
声音低沉却坚定。
叶薰脚步微顿,却谁也没有停下。
继续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听着宫门开启关闭所发出的沉闷声响。
叶薰感觉自己的心脏依然不受控制地狂跳不已,刚才发生地一切都太过于震撼。
让她至今都难以想象。
接下来怎么办?沈涯死了?!敦略可汗所率可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一旦兵临城下……叶薰心里一沉,沈涯死的太不是时候了。
如今的他正是大周中流砥柱,这种时候死去简直就是……即将迎来决战的大周军队如此意外的失去了主帅,对于军心和民心是何其重大的打击……可是……沈涯真的死了吗?细细品味着这个消息,叶薰总觉得有一种不真实感,她实在难以相信那个男人会这么轻易地就死掉。
虽然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他也不是不死之身……其实如果他真地死了,对自己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一直埋在心里的那颗定时炸弹可以……叶薰摇了摇头,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眼下要头疼的事情太多了,还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
她伸手掀开车帘一角,宽阔地宫门前广场上满是来往匆匆的马车软轿,很多是各家夫人小姐返回府邸地身影,还有更多被急召入宫地相关人员。
时间已经很晚了,放眼望去,整个京城已经在夜幕的笼罩下陷入沉睡,遥远地天幕下只是一片宁静。
可是随着这些来往穿梭的身影,这个消息应该会很快传遍京城吧?明天晚上的京城还会如今夜一般祥和平安吗?小姐脸色不好,是宫里发生什么了吗?湘绣看了叶薰好一会儿,试探着问道。
虽然知道宫中有宴会,但眼前这些车来人往行色匆匆的场面,她也隐约嗅出几分山雨欲来的气味。
叶薰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宫中传来密报,沈将军在前线中了敌人埋伏……只怕身亡了。
湘绣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怎么可能……可是……后面的话语滞住了,只剩下神色间满满的惊慌,半天过后才不知所措地问道:这下子怎么办啊?还能怎么办?看朝廷如何应对了。
叶薰无力地倒在车上,用手蒙住眼睛,遮住让她疲倦不堪的灯光。
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她忽然想到:如果大周真的亡了国……那他们怎么办?无论是萧若宸还是沈归曦,都是将门子弟,都是绝对不可能坐视大周亡国,独自逃亡的吧。
还有自己,以陆谨那家伙小气又记仇的个性,自己的下场恐怕也堪忧啊。
越想这个假设越惊悚,叶薰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难得的温暖和煦。
今日的普光寺香火依然鼎盛,甚至远比以往更加鼎盛,只是比较起平日求签解卦的吵杂纷扰,此时的香客更多的是跪在佛前虔诚地祈祷,连声音也比以往低微了不少。
就在宫宴的第二天,兵部传回了准确的前线消息,据逃回来的士兵说,沈涯确实在天渺山一带中了突厥的埋伏,那一战几乎全军覆没,仅有他们几个士兵逃出来,带回了战败的消息。
虽然他们几个都没有亲眼见到沈涯的尸首,但是依照突厥兵马围困的精密和之后突厥的反应,战死几乎是确信无误了。
那一战之后,蓄势待发的突厥立即挥兵南下,敦略可汗亲自坐镇,并且将沈涯的首级高悬示众。
不过数日功夫就攻陷了军心动摇的白汶城,城内无数轴重粮草都落入了突厥人的手里。
虽然朝廷已经颁下诏令安定民心,而驻扎在白汶城的兵马也已经大半平安撤退回了后方的赤峰城。
但这一切依然带给京城百姓极大的惶恐,因为赤峰之后的路途几乎一马平川,很快就是京城了。
也难怪眼前拜佛的人会越来越多了,叶薰站在大殿角落,看着殿中默默祈福的人们,心情越发沉重。
香烟的气味缭绕在鼻端,叶薰长吸了一口气。
并未转头看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身影,却平静的开口问道:你说,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呢?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八章 往事书(一)沈归曦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据说,京城外面的一些富户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有些搬进了城内,有些却迟迟未动。
叶薰默然,虽然京城门禁依然开发,他们可以搬入京城,但更多的还是观望状态吧。
毕竟一旦突厥士兵打过来围了城,困守京城的日子可不好过。
奇 -書∧ 網百年前战乱时候,被围困的城市甚至有的因为粮草耗尽而发生人吃人的惨剧。
叶薰看了看殿内沉闷的人群,终于转身向外走去。
沈归曦紧随她身后走了出来。
沿着长长的回廊,两人并肩漫步。
初起的晨光将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拖曳地极长,交织成光影变幻的底幕,空气里浮动着冬日特有的寒意,阳光却带着格外的明艳。
你说你相信我……沉默了片刻,叶薰首先开了口。
我自然相信。
沈归曦低声重复道,语气却意料之外的坚定。
你相信什么?相信我不是萧若岚?叶薰寸步不让地转头直视着他问道,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吗?难道你不怀疑我编造谎话来欺骗你?你不会骗我的。
沈归曦沉声道,隔着虚幻的光影,视线意外的清澈。
看了叶薰一眼,随即他又犹豫着说道,而且,我也知道一些……你……知道什么?叶薰挑了挑眉。
沈归曦上前两步,在一株梅树前停了下来,距离梅花盛开的日子还很遥远,枝丫却已经繁茂勃发,肆意探入廊下。
他沉默了片刻。
才背对着叶薰缓声说道:据说,萧家的四小姐萧若岚贤惠温和,雅擅女红。
尤其绣工精湛传神,连身边的丫环也多得她教诲。
…手艺不俗。
虽然侯门贵女的绣品不可能随便外传,但以前与她相识地小姐夫人皆是这般说法。
他没有转头看叶薰,只低声说道,你却连缝个衣服都要找人代劳……呃……叶薰哑然了。
另外萧若岚双手能够同时手书卫夫人簪花小楷,流畅连绵。
娟秀工整……说到这里,沈归曦沉滞的表情也略带了一丝笑意。
叶薰立刻想到,以前在芳月阁的日子,她替金菱撰写词曲,那一手螃蟹字迹多次被他嘲笑。
还有……不用再说了。
叶薰开口打断道,她感觉自己额头上已经挂上了几道黑线,直接说结论吧?你是……以前在萧家服侍过地人……或者只是路上收留了他的……沈归曦试探着问道。
叶薰明白那个他指地是萧若宸。
以沈归曦的想象力,也只能够想到这些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我确实不是萧若岚……说出了这句话。
一切都变得顺其自然了,之后的事实如流水般畅然地从口中娓娓道出。
直到话音落地,叶薰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终于把想说的一切统统说了出来,长久背负地包袱松懈下来。
只是……看着面前沉默惊异的沈归曦。
她却又随即提心吊胆起来。
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在这个时代的是怎么看待穿越。
说的直白一点,这就是鬼怪附身吧?自己虽然不是怪物,但……怎么想也不是什么好事。
沈归曦显然也是被这个真相震撼住了。
过了片刻他才喃喃地说道,难怪你……喃喃了几句转而却又有些顿悟,有些释然:原来如此……记得你以前曾经讲起过一些故事历史,每次追问你这些典故的出处,你都言辞含糊,我也算看书不少了,但是这些故事却完全闻所未闻,以前只以为你和那只书呆子待久了,翻阅典籍所以见识过人,原来是因为这样。
越说下去,他的语气逐渐由惊异变为轻松,最后反复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仿佛对这个真相的惊喜远大于惊异。
听到沈归曦恍然大悟般的低语,叶薰心里一跳。
沈归曦难道就这样轻易地全盘接受现实了,实在是大出她预料之外。
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很诡异,很……那个不合情理吗?她试探着问道,而且,难道你不害怕,说不定我是什么鬼怪恶灵……是很意外不错,沈归曦爽快地承认道,说完低头看着叶薰,平静坦诚地说道,只是如论如何,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你,那个我熟悉,我知道,我所爱地人,而不是别人。
而且……一边说着,他伸手将挡在叶薰额前的几缕碎发掠开,直视她清亮的双眸,神色愈加坦然温和,就算你真是一只山野精怪,爱都爱了,我也只好认了。
看到沈归曦深邃地眼眸中映出自己清晰的倒影,看着他释然而又认真地表情,叶薰心脏一角终于轻松下来,却又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低下头。
无论前路有多么坎坷难寻,有了这一句承诺,一切都已经足够了。
长久地相伴,早已经让这份感情沉淀为心间的一泓清泉,此刻地坦白,更让彼此明白那份缱绻相依心意的重要与坚定。
只是关于过往的一切这不过是个开端,接下来两人将要面对的还有更多。
沈归曦随即又问道,那么你和萧若宸为什么会……叶薰暗叹一声,她刚才只是说明了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变成萧若岚的经过,接下来她将要讲述的事实可能会对沈归曦产生前所未有的冲击。
也许相比起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实,这个真相将会是对他更残酷,更加难以接受的打击吧。
叶薰竭力以最平淡的口吻,继续讲述起之后的遭遇。
从参加那场改变了所有一切的秋猎开始,讲到自己阴差阳错的意外出逃,讲到那场天崩地裂的天谴……抬头看了看沈归曦紧张关切的神情,带着一份决然,叶薰终于讲到了姐弟两人隐藏在树林里面时候,无意间听到的话语。
咔嚓一声细微的响动,是沈归曦无意间把手里攀着的梅树枝子折断了,他却恍然未觉,手臂僵硬地持续维持着举高的姿势。
看到他挣扎的苍白脸色,叶薰就明白这对他是何等的冲击。
以前和沈归曦相处的时候,偶尔也会听他提起自己的父亲,那些崇敬的语气和眼神,让叶薰早已经明白沈涯在他的心里不仅仅是一个父亲,更加是他人生奋斗的偶像目标。
记得他曾经说过,要像沈涯一样,成为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军,驱除突厥,护我河山。
其实他真正了解沈涯吗?了解自己的父亲吗?他只看到他单纯的武将功勋,却没有注意到他同时也是复杂政局上的一份兵权,一种势力,而且他又是能力与野心并重的人。
那种危险的野心,不仅会吞噬他的敌人,同样也吞噬他身边的亲人……过了半响,茫然失措的沈归曦才回过神来,注意到叶薰的声音已经不知在什么什么时候停止了。
抬头看着她清冷中微带怜意的目光,沈归曦避开她的眼神,嘴唇动了动,终于说道:你……继续说吧……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九章 往事书(二)叶薰继续讲述,包括两人逃亡到山下,银两耗尽,跑去妓院卖身骗钱的事情。
终于说到两人身陷牢狱的时候,叶薰话语一顿,虽然已经是久远之前的经历了,但是猛地回忆起那种惶恐无助的感觉,依然让她一阵难受。
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讲完那一路曲折离奇的经历,叶薰最终沉声说道。
沈归曦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脸色苍白而惨淡,叶薰的一番讲述虽然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或激动,但仅仅是平淡讲述中透漏出来的凉意却依然如这冬日的丝丝寒风,沁透的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一时间时间仿佛静止了,只余下北风呜咽的声音。
院子中半枯的树木上几片落叶打着转儿从树梢上飘落,随着风力飘摇不定,落向走廊。
叶薰随手捡起落在横栏上的一片,枯黄的色泽和蜷曲的形状都清晰地昭示着生命力的无情流逝,冬天真的来了。
她揉捏着树叶,静心地等待沈归曦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她了解他的性情,知道无论多么痛苦的现实,他都从来不会选择逃避,也绝不会曲意开脱。
不像是她自己,叶薰有些自嘲地笑了,总是要等到一切都无路可退的时候才能够痛下决心去面对一切。
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你恨他吗?沉默良久之后,沈归曦终于挣扎着问出了这句话。
要说不恨他就太虚假了。
叶薰手指一弹,将落叶弹出回廊,视线追随着飘飞的弧线,语气却并无多少沉滞。
就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针对萧若岚,可我却是真正的受害者,自然不可能高兴。
只是没有必要生活在过去的仇恨当中。
叶薰转而坦然地说道,如果他……如果这段过去真地已经彻底过去的话。
其实她想说的是如果沈涯真地已经死了的话。
死者为大。
这句被重复了千万遍地老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就算那些记忆深刻的恐惧和恨意依然难以淡忘。
但是当对方已经彻底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时候,继续纠结下去只是折磨自己而已。
只是不再纠结的前提却是他真地已经死了。
叶薰在心里默念着,沈涯的死亡她始终难以坦率直接地相信,她有时也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沈涯过于高估。
过于警惕了。
坐在回去的车上,叶薰心情一半开朗,一半沉滞。
与沈归曦之间的这次坦诚,意料之外的平静顺利,也许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挣扎与蜕变,两人早已经能够用最冷静,最理智的态度来面对彼此的未来和心情了。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去面对这一切,那么就不应该退缩了。
另一个她长久以来一直逃避的问题也应该摆上台面了。
她回想起和沈归曦之后的对话。
那么萧若宸他一直……包括在沈家地时候……沈归曦抿着下唇,终于说到这个问题。
所以这一次他才会趁机……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干的,叶薰打断了他的话,摇头否定他心中地怀疑。
虽然我知道他心心念念是想着报仇,他也有这个报仇的权利。
但是如果他真地要用这种手段去暗算报仇地话。
早在当初沈将军领兵护驾的时候就有机会了。
何必选择在这个时机呢?当年萧若宸救驾成功,之后有一段时间一直护卫在皇帝身边。
皇帝九死一生才从突厥人手里逃出来。
沈涯自然是要去觐见告罪自己保护不周。
如果萧若宸有心,那时候确实有击杀他地机会。
沈归曦沉默不语。
我知道这仅仅凭着我的感觉,你难以接受,叶薰认真郑重地说道,但你仅凭着过往的仇恨就一口咬定是小宸出卖了沈涯,不也太过于武断了吗?纵然萧若宸有足够的理由报仇,但是不属于他的罪名也没有必要去承担。
沈归曦动了动嘴唇,他想告诉她是萧若宸亲口告诉他的,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回想起那天他的口气和态度,沈归曦心中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感觉。
逐渐平静下来,他不想在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么他与突厥人之间呢?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行兵布局总有情非得已的时候。
叶薰眼帘低垂,语调却依旧坦然道,我会亲自问他的,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欺骗我的。
那么如果你发现他已经欺骗你了呢?沈归曦默默看着沉静自如的叶薰,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没有把这句疑问说出来。
叶薰坐在回去的车上,手指无意识地缠扭着车窗挂帘垂下的长流苏,正想的入神,旁边传来湘绣的探问,小姐心情不好吗?可是刚才在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什么?叶薰将流苏甩到一边,随口问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因为小姐这些天看起来就闷闷不乐的,比起以前连饭都吃的少了,奴婢担心而已。
湘绣说道。
比起以前……以前如何?叶薰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沈归曦刚才说起过,萧若岚雅擅女红,书法不俗,更有种种自己绝对模范不来的特长,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湘绣不可能不知道吧?虽然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写过字,绣过花。
但既然连沈归曦都能够察觉不对了,而与自己最亲密的湘绣难道没有发觉?想到这里,她疑惑的看了湘绣一眼。
却冷不丁发现湘绣正在偷偷打量自己。
被叶薰扫了一眼,她吓了一跳,心虚地躲开眼神,小姐……怎么了?……没事。
叶薰想了想,还是打消了主动询问的念头。
也不知是不是被连续的坏消息刺激到了,这个丫头最近兢兢诧诧,动不动就一惊一诧的,自己还是别刺激她了。
书房里,萧若宸正背对着书案参详一张地图,眉宇间阴霾难解,他身后林林总总还站了五六个人,多半都是武将打扮的年轻将领,有的愁眉紧锁,有的义愤填膺。
迁都避祸,哼,真亏得那些祸国殃民的腐儒想得出来。
一旦迁都南下,这半壁江山注定是要沦落突厥手中了。
不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另一个将领随声附和道,敌军尚未打到京城,朝中竟然就有了迁都的朝议。
听到众人议论纷纷,萧若宸皱了皱眉头,此事也只是有朝中几位大人提起而已,圣上英明,此等动摇国本的大事自然不会草率决定,我等也不必妄自揣摩圣意。
一番话安抚下众人的情绪,萧若宸又交待了几项军务,一天的忙碌才总算告一段落,众人纷纷散去。
萧若宸轻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的忙碌下来,以他的精力也感觉疲惫不堪。
沈涯的死讯给大周整个朝廷带来前所未有的危机和压力,兵部更是首当其冲。
而比起兵部的其他官员,他还有更加头疼的事情呢。
对着地图参详良久,萧若宸忽然出声问道,这件事情你怎么看?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十章 往事书(三)静候在旁边一直未曾出声的贺骏万向地图看了一眼。
他很明白自家主君所询问的并不是所谓的迁都朝议。
这个问题他也已经思量过无数次了,却始终难以有肯定的答案,只好说道:若按照兵家常理,天渺山峡谷一带地形险峻,绝无生机。
而且我们的探子也已经传回消息,敦略可汗开战便以兵马锁住关口,万无一失。
除了留守在外围的那队探马之外,根本无人有幸突围逃出。
结论,以属下之见,沈涯的死,只怕有九成是真的了。
萧若宸目光紧盯着地图上那片深红色的标记,仅仅是一片微小的区域,此时看起来却格外刺眼。
沉默了半响,萧若宸忽然轻声说了一句,陆谨那只狐狸……语气中隐有寒意。
贺骏万闻言一愣,立刻想到,如果沈涯的死亡是真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陆谨下手所为了。
他们一直暗中派人注意沈涯的动向,而他们和陆谨之间也一直保持着联系,甚至早有等北方局势有所转机,就借助陆谨之手,伺机除掉沈涯的打算。
但此时的局势却不是动手的好时机,沈涯的动向他们也一直对陆谨保密。
但是陆谨经营凉川日久,在北方的势力已经越来深入,与他们接触时候发现端倪,顺藤摸瓜从而发现沈涯的踪迹极有可能。
只是沈涯用兵大胆而又不乏谨慎,从来谋定而后动,此番深入敌后,不可能不做防备。
略一思索。
贺骏万又提醒道。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像沈涯这种敌人,也要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我知道。
萧若宸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仿佛对这个提醒并不放在心上。
挥退了贺骏万,萧若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眼前地地图沉默不语。
如果他真的死了……想到这个可能,萧若宸忽然感觉一阵萧索。
是因为对这场死亡的过分猜忌冲淡了自己地欢乐吗?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竟然并没有预期中的惊喜?还是因为这份仇恨沉淀地太久,太久了……他原本以为,仇恨这种东西,就像是久酿的醇酒,越是存放地长久,开封那一刻。
酣畅淋漓、甘甜诱人的滋味就会越入骨。
可是真的面临这一刻,却发现原来它更像是是一杯苦涩的茶,存放地越久远,酸涩的滋味只会越重越浓,浓重到不堪品味……或者是因为这份仇恨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杂质。
已经让他分辨不清其中的酸甜滋味,就被随之而来地权势纷扰搅乱了心情。
抬头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地图,延绵起伏的壮丽山河在这张平板简陋的图像上凝聚为虚化的文字符号。
他伸出手。
指端与粗糙地羊皮画布接触的瞬间,有一种颤栗的感觉传入心底,像是透过这张虚幻地画像,触摸到了更深远,更真切的存在……陆谨,还有沈涯,究竟是谁?他喃喃说着,片刻之后凝聚在眉头的愁绪却逐渐融化,嘴角扬起一声轻笑,无论是谁。
你们可不要让我太失望了啊。
轻飘飘的浅淡笑意浮动在那张风景秀丽的脸上,随着沉落的最后一偻光线湮没在虚空里。
夕阳终于收起随后一抹艳光,黯淡的暮色笼罩住整个屋子。
萧若宸的书房时常商议军情要务。
所以家中下人无召唤的一概不许靠近。
此时黯淡的书房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呼啸。
一阵疲惫地懒意涌上来,萧若宸也懒得唤人来点灯,就这么静坐在屋里看着地图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声通禀,主上……是小姐回来了。
萧若宸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般恢复精神,转头问道:回来了?普光寺那边怎么样了?一切都好,随从顿了顿,继续说只是小姐这次不是去见寂灭师傅,而是同以前一样…哗啦……一声脆响从屋里传来,门外回禀的随从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她又是去见了那家伙……萧若宸冰冷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压抑着沸腾地寒意。
随从心里一紧,却不敢不回答,只好低声应道:小姐确实是去见了沈归曦。
又是这个名字……长久压抑的怒意无法遏制地涌上心头,萧若宸竭力压抑,可越来越烦躁地感觉却让他无所适从。
心烦意乱之下他终于狠狠地一挥手,桌上的物件被大力扫过,纷纷摔落到地上,叮当数声连续不绝,短暂的爆发之后他立刻冷静下来。
如果按照常理,她不可能继续去见他才对,难道说在宫里的那一夜两人并没有翻脸?这怎么可能?长吸了舒口气,他转而问道,湘绣呢?也跟着回来了,只是据属下所见,她并没有跟入,应该也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门外的属下小心翼翼地回禀道,话语虽然闪烁,意思却昭示地很明白,主上您询问湘绣也是没用。
一群没用的东西……萧若宸紧咬着下唇,烦躁地说道。
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一个滚圆的物件正挡在他的脚边,被他随脚踢开,呯地一声撞到墙角,碎裂开来。
是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只碧玉笔筒。
因为撞击的力道,杯壁上一块整齐的四方玉掉了下来。
萧若宸的目光在笔筒上一转,禁不住愣了。
他连忙快步上前,捡起笔筒,翻开其中的小暗格抖了抖,里面空无一物。
他转头向地面望去。
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没有预期中的那一点银光。
可是自己明明记得是放在这里面了啊?除非是……想到了那个可能,他禁不住脸色一白。
****************************************叶薰回了房间,略一梳洗,晚饭时间已经到了。
正要准备传唤,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谁?叶薰抬头问道。
姐,是我。
听见是萧若宸的声音,叶薰吃了一惊。
这些天他因为前线的变故,在兵部几乎忙的脚不着地,即便是在家中商议军务,也总是很快匆匆出门去。
想不到今天竟然在家?叶薰连忙上前开了门,果然是萧若宸站在门口,手里还捧着食盒。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叶薰接过食盒问道。
萧若宸踏进门,笑道:难得今天事情不多,好久没有和姐你一起吃饭了,正好可以一起吃。
叶薰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只是几样简单的菜色,却都是自己日常喜欢吃的。
光洁整齐的雨过天晴瓷盘盛着,色泽精巧,香气诱人,让人一眼看上去就食指大动。
她立刻明白,抬头问道:是你亲手做的?萧若宸点了点头:好久没有亲自动手了,不知道手艺是不是下降了。
叶薰心下一暖,她迅速摆好杯盘。
萧若宸则取出筷子,递给她一双,然后自己拿起另一双。
夹了一筷子青菜入口。
依然是滑嫩鲜美的口感,叶薰一边吃着,忍不住赞道:小宸的手艺比以前更好了啊。
以前学厨艺的时候就希望以后能够天天给你做菜吃,可惜在沈家的时候太短就分别了,如今回了京城,想不到时间还是不够。
萧若宸微有惆怅地说道,转而展颜道:不过也不久了,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就有空了。
到时候我陪姐姐去普光寺祭奠柳姨好不好?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十一章 往事书(四)好啊。
叶点点头,心中却有些奇怪,这还是萧若宸第一次在她面前坦然自若地提起沈家呢。
她并未多想,一边吃着,提起当下最关注的问题:如今战局对我们不利吧?我听说朝中连迁都的议论都有了。
迁都的事情不可行,等明日早朝我会据理力驳的。
萧若宸平静地说道,有把握吗?叶薰问道,她对政局军事都没有多少擅长,却也知道,在历史上迁都南下躲避入侵的朝代没有一个能够打回来的,多半都是很快灭亡了,最好的情形也不过是困守江南一隅,挣扎个百十年。
萧若宸点点头,突厥如今看起来声势浩大,但想要一鼓作气攻陷我们大周却是绝对不可能,朝中那帮文臣只看到突厥来势汹汹,却忽略了他们背后潜藏的危机,什么危机?叶薰来了兴趣,放下碗问道。
萧若宸笑了笑,夹起一片蜜饯火腿放进叶薰碗里,姐,再不快点吃,饭要凉了。
待叶薰听话地端起碗,他才继续说道:此次突厥倾举国兵力南下中原,国内精兵良将尽出,留守的兵力虽然不少,但多为老弱病残,一旦出现大变故,恐怕难以应对。
再者,突厥敦略可汗和四皇子陆谨如今都在我中原地界,留守国内的几位皇子均资质平平,难以支撑大局,一旦这两人在中原出了事,只怕突厥国内的政事立刻就要崩溃了。
再说,突厥统一才不过十年。
很多被灭的部族对敦略可汗以及突厥皇庭的仇恨都挂怀在心,例如弩扬族,前些年元气大伤,但这些年来已经有了恢复,对突厥更是一个潜在地威胁。
这些威胁。
如果突厥一帆风顺,自然不会有人注意。
但是一旦突厥失利……萧若宸顿了顿,笑道,说不定他们父子都难逃兵败身亡、客死异乡的下场。
而且,还有一点……说道最后,萧若宸声音放轻,陆谨和他的父皇之间。
只怕也不是那么亲密互信……看着眼前侃侃而谈,从容分析的少年。
叶薰有些失神。
眼前的萧若宸,真地不是那个曾经和她一路历尽波折的乖巧男孩了。
她从来没有像眼前这一刻,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长大,这种长大所指地不是身体上的成长,而是更加不可忽视的心灵上、意志上的成长与改变。
眼前的少年已经是一只雄鹰。
他长远的目光越过了这个荼繁华地京城和混乱不堪的局势,看地比别人更高更远……对了,那些部族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信吗?回过神来。
叶不放心地问道。
一部分是早先留在那里的线人得来的情报,还有一部分……萧若宸略一犹豫,坦白道:是从陆谨那边得来的。
陆谨那边?!这句话实在太出乎她预料之外,叶薰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其实有些事情,我一直瞒着你……对上叶薰惊异的眼神,萧若宸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视线,神情有些黯淡,其实我和陆谨之间一直有联系。
你……叶薰愕然了,她惊异地不是萧若宸和陆谨有联系的事实。
实际上,从那些蛛丝马迹,她已经能够推测出这一点了。
她吃惊的是她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开口询问,萧若宸竟然先坦白说出来了。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突厥南下不久就开始了。
萧若宸坦白说道,其实早在我入军中之后,行动就一直受到柳拂虹的钳制,我知道她有阴谋要对付沈涯,也乐于旁观,只是想不到她竟然还会有另一个合作者。
说道这里,萧若宸不自觉地蹙起眉头,那种被别人利用摆布的感觉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她暗中和陆谨合作定下突厥南下的大计,等我知道柳拂虹身后竟然还有突厥势力的时候,已经无法扭转了。
叶薰心下暗叹,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柳拂虹设计之长远,谋略之精妙。
她除了自己之外根本无任何势力可凭借,却能够以一己之力,调动运用各方势力。
无论萧若宸还是陆谨,都变成了她棋盘上的棋子。
只是,在利用别人的时候,她有没有想到过自己也会是别人的猎物呢?就算她不是机缘巧合死在那一夜,萧若宸暗中所下的毒药再过不久也足够要她的性命了吧。
……后来凉川城破,我率领着雁门关残部退守西部的平鄂城,这点力量不可能对陆谨造成威胁。
而他也要忙于对付北上的沈涯,无暇顾及西部。
彼此有所顾忌的同时又偏偏利益与共,如此我便顺水推舟与他合作共谋大计了。
其中的曲折变故实在太多,萧若宸也不想说的太明白,只是一言带过,大略说起了过程。
之后呢?叶薰禁不住问道,她觉得思绪有些混乱,事情虽然在她的预料之中,却没有想到这么复杂。
之后自然是我趁机救驾成功,凭借着这个功劳青云直上;他则趁机扳倒了那个愚鲁的撒兀甘,牢牢把持住凉川,两人各取所需。
萧若宸略带自嘲地说道,再之后,局势变动难测,彼此顾忌更甚,想要合作可不同于以前了,不过私底下一直有所联系。
那么这次……叶薰脱口而出,说了一半却又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述姐,你不会怀疑沈涯这次出事是我暗中设计吧。
萧若宸立刻明白了她的疑惑,眨了眨眼睛,看着她问道。
叶薰摇摇头,她并不认为是萧若宸暗中下手,但是有一件事实却让她无法释怀,她单刀直入地说道:沈涯这次死的太突然,太蹊跷,如果没有人暗中透漏他的行踪。
不可能被敦略可汗这么准确埋伏截击的。
确实如此。
萧若宸点了点头,睫毛轻颤,低声道:虽说不是我出卖他,但也与我脱不出关系,极有可能是陆谨从我们地联络中摸到了我建立在北方的线人组织。
才借此发现了沈涯的行踪……他将这个推测缓缓说出来。
以陆谨的精明果决、行事缜密,这确实很有可能。
叶薰暗暗想着,只是沈涯会这么倒霉吗?姐,你不怪我吗?萧若宸忽然抬头问道。
在叶薰抬头注视他的瞬间,他不自然地低下头,眼神中浮动着隐约地躲避。
怪你?为什么要怪你?叶薰奇怪地问道,她又不是那些教条主义的道德伪君子。
因为他与敌人合作取利就要高举忠贞气节地大义旗帜痛加批判。
实际上,混乱的战局里面。
能够最大限度的保存己方实力,同时又能够牟取最大利益,单纯从战略上来讲,萧若宸的这一手玩地极为漂亮。
我是说……萧若宸声音渐沉,仿佛正在竭力控制着自己语调的平稳。
你不怪我……没有救你吗?我明明可以……你又不知道我的行踪,怎么去救我?叶薰哑然失笑,打断他地话道。
我知道。
萧若宸忽然开口。
然后就沉默不语了。
叶薰微一发愣,她正要说话,萧若宸却已经开了口。
他沉默了片刻,艰难地缓缓开口道:那一天我去见陆谨,其实有听到姐姐你的声音。
说出这句话地瞬间,他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眼神虚弱地避开叶薰的凝视,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他低下头,长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就在那一天入城的时候,在那道城门不远地巷子边上……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姐姐只怕已经记不清了,可是我却永远也忘不了……他的讲述有些混乱,像是彻底沉浸在过去地回忆中了,叶薰却听得很清楚。
……然后我看到了姐姐的耳坠落在地上。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可是却不敢出声,更不敢搜寻。
萧若宸的声音蕴含着一种苦涩,轻颤的长睫毛掩去了满目的伤痛,语调依然无法抑制地颤抖。
你……叶薰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我以前一直没有说出来,只是我害怕,怕你会怪我不救你,怪我把你留在那种危险的地方。
可是今天,我见到了那件东西掉下来……我知道……萧若宸语调混乱地说道,几乎把促使他面对一切的那只耳坠的存在也说出来。
这样的萧若宸让叶薰心里发痛,这样的萧若宸,她怎么舍得怪他、怨他,又怎么忍心责他、问他,他是一只小刺猬,所有的锐利的坚硬都是对着别人,在她的面前,他永远只会露出自己白白的、软软的小肚皮。
她温声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错,小宸。
当时你也根本无法救我?当时他身边都是突厥士兵,还都是一群士兵中的精锐高手,若他真是与自己相认,那才是害了两人呢。
可是我心里很难受。
萧若宸抿着嘴唇,轻声道:无论怎么样,我总是丢下了你一个,而现在,我觉得更加难受了。
我曾经说一定要好好保护你,可是最终,我却只能袖手旁观。
我恨我自己我没有能力去救你。
无法带你走。
他的神情平淡清冷,讲述的语调更带着轻飘飘的虚幻感,可眼神中却透着一阵茫然无措,一瞬间叶薰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又看到了仓皇逃亡的夜晚里,那个忽然面对家破人亡变得一无所有的男孩。
我……一时间,叶薰竟觉得自己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那种笼罩在他身上的无助感甚至比这个初冬的寒意更冷更沉,让她所有开解安慰的话语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面对这样的萧若宸,叶薰只觉得心里一阵抽痛。
那一天,她的身边至少还有人支撑,还有一份值得她信赖依靠的温暖。
而他的身边,却只余下冰冷的雪花……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走完那孤独的一路?她忽然发现,她竟然一直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
他纵然聪慧过人,纵然天资无双,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在那个生机尽断的寒冷冬天挣扎求存,在那个四面受敌的困境里翻身求胜,这么艰辛的一路,他可是会感觉寒冷,可是会感觉无助?眼眶里有一种温热的湿度涌上来,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细腻的肌肤上传来冰冷的触感。
萧若宸手指动了动,像是忽然被温热的触感包围的小动物本能地要挣扎。
叶反而握地更紧了。
片刻的僵持,他终于松懈下来,任由她紧紧握住,让温热的感觉透过肌肤静静传递。
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十二章 册封(一)因为早朝时候萧若宸为首的诸多武将据理力争,迁都的事情终于没有成真。
没有被自己的朝廷和皇帝抛弃,这让京城百姓被连接而来的坏消息不断打击的信心多少恢复了一些。
只是皇帝陛下在经受了连番打击之后更加不愿处理朝政了,诸多军政要务尽皆交付群臣处理,每日里最多的时间就是锁在自己的炼丹房里,大有想要抢在突厥破城之前飞升成仙的架势。
只有炼丹的间隙,才会询问身边的侍从前方的战事如何了。
可每一次的消息,几乎都日益加深了陛下飞升成仙,不理俗世的决心。
无论多么恐惧和难以接受,该来的终究会到来。
敦略可汗亲自率领的大军已经进驻白汶城,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出击。
危急时刻,在去年一度遭到贬斥的王将军又一次被复起,统领此次抗敌。
沈归曦也跟随在队伍中,以副将的身份随军出城,北上抗敌了。
军议之中,禁军统领萧若宸又提议,京城不能坐视被围城,建议抽调部分精锐兵马,出城以相对的鞍城为据点,屯兵立营,建立新营地,与京城遥相呼应,以抗衡突厥兵马。
这一招确实能够有效地防止京城陷入包围,建议很快被采纳。
然而不等有所行动,前方的战事就已经起了变化。
匆忙聚集起来的兵马,依然无法阻挡突厥大军锋锐的南下势头,就在援军到达之前,赤峰低矮的城墙就抵不住突厥大军的铁骑锐枪而破城了。
北上地援军只来得及接应从赤峰城撤出的兵马,阻截了突厥的追击。
却来不及夺回失地了。
大军不得不向后退走,一路退回到京畿外围才站稳了脚跟。
这一年的冬天,注定是无比的寒冷,昔日繁华地京城显出一种萧索的味道,街道上行人店铺都少了很多。
连日来阴沉沉地天气一直持续。
却迟迟不见雪花落下,只有枯燥的寒风呼啸而过。
带着干冷阴沉的气息。
连宫中的新年夜宴也格外萧瑟冷寂,沈皇后自从得知前线的噩耗之后病了很久,直到不久之前才刚刚康复。
康复之后,也许是久病之后的结果,对什么事情都不太热心了,连后宫内政也尽皆推诿给几位高品级地妃嫔。
今日主持年宴。
还是她第一次公开亮相。
叶薰依循旧例坐在宫中的宴席上。
如今沈归曦身在前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而萧若宸统领禁军,总领京城防务,更是忙地不可开交,连睡觉都睡在衙门里了。
独自居住在府邸里的日子让叶薰忐忑难安,时刻牵挂着前线的变故。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百合香气。
厚重的帷幕阻挡了凛冽地寒风,十余座半人高的黄铜火炉将整个大殿温暖地恍如春日,美酒佳肴流水般端上来。
依然是繁华奢靡的宴席。
可在战争阴云地无形压迫下,气氛却格外沉寂,节日的喜庆所剩无几。
叶薰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着眼前的果品菜肴,食之无味。
遥望着坐在高台上的帝后二人,只让人感觉世事无常。
沈皇后大病了那一场,容颜清减憔悴了不少,神情也带着厌倦疲惫,仿佛对一切都不再挂心。
倒是她身边的雁秋时不时替她夹菜倒酒,一边温声劝慰着。
据说在沈皇后病中的时候,一直是雁秋在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
如今更加得她的信赖宠爱了,几乎日日伴在身边伺候,连正式的宫宴也未曾远离。
而坐上另一位,叶薰的视线转到一边,她几乎要认不出这位下了。
如果不是那刺眼的金线龙袍明确的提醒着她份,叶薰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皇帝已经不是那个水桶腰的臃肿身材了,他的身形瘦了很多,只是普通的程度,容颜更有一种憔悴,也许是修道求仙的日子过的太久了,脸上真有些恍惚如仙人的飘渺神色。
遥想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对大周最尊贵的夫妇的情形,就是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大殿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是那个她,帝后也依然是那对帝后,甚至连满殿的脂粉流香,锦绣浓彩也是一如既往,可见面的心情却有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坐在殿上的皇帝喝了几杯酒,不久便神色怏怏,起身准备要退席了。
旁边的侍从赶紧搀扶着他起身,可刚步下高台,殿前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有什么人接近。
众人的眼神纷纷向殿门口望去,皇帝也停住了步子,不一会儿,一个内监总管领着将领打扮的人快步进殿。
来人高举双手,呈上一封书信,叶薰隔得不远却也看不清楚内容。
只是听见将领对皇帝低声说道:是敦略可汗的亲笔手书……属下等不敢擅自拆解,立刻送来……听见是敦略可汗的手书。
皇帝神情一震,连忙接了过来打开。
匆匆看完,这次皇帝陛下倒是没有直接晕倒,只是手哆嗦了几下,脸上现出一种愤怒的神情。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他嘴唇颤抖着骂道。
陛下,怎么了?知道是突厥来的信笺,沈皇后也打起了精神问道。
哼,一个烟花女子,竟然要朕亲自将其册封为公主,皇帝气得手直打哆嗦,一边语无伦次地骂道,堂堂大周的国体,祖宗的基业荣光,朕岂会,岂会……烟花女子?册封公主?听到这几个词语入耳,叶薰略一思索便惊异起来,这说的……难道是……沈皇后从皇帝手里接过信笺,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不置可否地说道:这成何体统?就算那个叫金菱的侧妃极得蛮人皇帝的宠爱……真的是金菱!叶薰禁不住坐直了身形,听刚才皇帝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是敦略可汗竟然在这个时候替她索要封号。
还要求册封公主……看着台上气急败坏的皇帝,叶薰忍不住有些哭笑不得了,这种行为无疑是在皇帝陛下的脸上重重地抽了一巴掌。
只不过金菱不是这种看重虚名的人才对,为什么要挑选这种时候所要一个毫无用处的封号呢?只是敦略可汗个人突发奇想吗?叶薰有些奇怪地想着。
无论如何,这件看似与战争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一举打破了因为战争而死气沉沉的朝野气氛,一时间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议论纷纷。
大多数人,尤其是主导整个大周舆论走向的文人墨客们,对金菱的行为几乎是深恶痛绝,很多讽刺挖苦的诗词都写了出来,流传在街头巷尾。
甚至连早已经声明断绝父女关系的金韬大人都受了影响,只好暂时告病在家,闭门谢客。
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十三章 册封(二)给一个妓女大周最尊贵的公主封号,在皇族和贵族眼中,这简直是对大周高贵血脉不可原谅的亵渎,是突厥那些不识礼教的蛮人赤裸裸的挑衅。
但无论他们觉得多么屈辱,最终这个封号还是给了,而且给的很隆重,很正式。
任何人都明白,所谓封号不过是个虚名,在这种形势之下,为了一个虚名去惹怒敦略可汗实在不明智。
而且敦略可汗的来书也说的很明白,很客气。
若陛下不愿意,也可选择合适的公主与其共结秦晋之好。
毕竟比起献上女儿,一个封号就显得无所谓了。
册封公主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其中那套繁琐复杂的礼仪肯定是不可缺少的。
先是礼部查阅典籍,在无数繁复的辞藻间引经据典来确定封号,然后朝服宫装首饰冠冕样样都不能缺,还要交待内务府打造印玺金册,最后才是祭天告礼,宗谱记名等。
而在一些官员的刻意坚持下,全套礼节没有任何疏漏。
一番隆重的仪式下来,总要一两个月过去。
新受封的这位公主因为特殊的身份,自然不可能亲自前来领封,只是大典之后命人将一干金册等物件送入赤峰城突厥大营而已。
这个册封,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强势的侵略者偶尔兴起,提前索要了一份战利品。
但却给原本一触即发的战事带来了一个无法避免的影响:前线的军事不引人注目地缓慢下来。
敦略可汗总不能在自己爱妃册封典礼期间煞风景地攻打京城吧。
于是就在朝野上下地视线全部为这一个虚华的封号忙所吸引的时候,大量的军略物资不动声色地运向城外,鞍城的城墙也在迅速加固着。
等新公主地金册御宝送至突厥大营,敦略可汗也自觉休养完毕。
准备一鼓作气拿下京城时候,却忽然发现,原本只是一座寻常小城的鞍城如今已经重兵屯驻,粮草充沛了。
此时贸然出兵围城,无疑会被两边地驻军左右夹击。
若要兵分两路各个击破,他手中的兵力却有所不足。
敦略可汗顿时迟疑了。
思索之下,还是差人飞速返回凉川,再调大军再攻城。
于是战事暂时缓和下来,京城的局面陷入僵持。
**************************************************************一轮弦月挂在天边,疏朗的几颗星子点缀着漆黑的天幕,早春的夜晚依然弥漫着深深地寒气。
仿佛要将冬日的威势延续到底。
门外虽然寒气凛冽,屋里却依然温暖和煦。
萧若宸正静坐在房中对着一卷公文出神。
这时门上传来数声极富规律地轻微敲击。
进来吧。
萧若宸抬头低声道,放下手中的卷册。
门吱呀一声轻响,两人推门而入。
当先那人正是文士装束的贺骏万,而他引领的身后那人却一身黑衣,身形矫健。
进门见了萧若宸立即单膝跪倒,恭敬行礼道:少主。
萧若宸连忙起身上前,一手扶起他来。
温声笑道:吴纹,快起来吧。
这一趟你辛苦了,就不必讲究这些俗礼了。
来人依言起身,昏暗的烛光照在他平凡却熟悉地容颜上,正是芳月阁里一直跟随服侍金菱的小厮吴纹。
经过突厥大营一路辛苦了,没有被人发觉吧。
萧若宸问道。
属下很是小心,并未有人察觉。
吴纹回禀道。
那就好。
萧若宸放下心来,连忙问道:意冒险前来,可是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正是事情有了变故,所以金菱小姐才命属下前来,吴纹镇静地说出此次前来的目地:日前突厥大营收到凉川的来书,弩扬族已经有所行动了。
萧若宸闻言眉头一扬,神色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连忙问道:情况怎样?兵力如何?什么时候开始的?一连串问题问下来,吴纹却面露难色:这个……敦略可汗收到消息之后异常震怒,小姐也不敢打扰,只是趁着服侍在侧的时候,匆匆看了信笺一眼,并不分明。
只是事关重大,所以命属下立即前来了。
详细的情报还需日后再细探。
萧若宸闻言神色一紧,沉声道:我知道了,这次辛苦她了。
略一停顿,又交待道,情报的事情也不必着急探听,以安全为重,万勿引起怀疑。
多谢少主挂怀。
吴纹躬身行礼道。
萧若宸神色叵测地看了他一眼,思索着问道:这次她索要封号的事情,有没有引起敦略可汗的怀疑?没有,吴纹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些沉重,只是……自从发现错失了攻城的良机,敦略可汗的脾气变得暴躁了不少,这些日子很多近身服侍的随从都无缘无故遭了毒打,所以小姐如今也不敢擅自探听消息了。
只能虚与委蛇,暂时以温言细语开解。
嗯,你让她一切小心,情报的事情不妨暂缓。
萧若宸顿了顿,又神色郑重地说道,另外此番多亏她助我拖住突厥兵马,这份功劳我绝不会视而不见。
你告诉她金韬大人那里不必担心,我自会保他平安。
属下替小姐谢过大人了。
吴纹连忙行礼道。
萧若宸又询问了一些突厥大营的日常事务,眼看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天色也已经不早,当即安排吴纹离开营地,趁夜潜回了。
吴纹离开后,萧若宸安静的站在桌旁,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
弩扬族既然已经有了动作,一旦腹背受敌,敦略可汗势必要回转,他们只要能够支撑住这段时间……这些日子以来头一次感受到轻松的曙光,萧若宸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长久的压力舒缓下来。
可随着身体的放松,长久被压抑的疲惫也一起涌了上来,他按住额头。
头一次统筹大局,指挥全军,身为一个统帅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单纯的成就感和权利感,首当其冲的是铺天盖地的责任重担与压力。
通观全局的战略与单纯阴谋取利的战术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
这段时间下来,萧若宸真的有几分佩服沈涯了。
只是事情真的会那么顺利吗?而且弩扬族这次行动如此恰到好处,要说背后没有人在暗中支持……前线的搜索还是没有消息吗?萧若宸没有抬头,依然闭着眼睛,缓声问道。
贺骏万自然知道他所询问的是谁,苦笑着回答:没有。
萧若宸继续闭目沉思,就在贺骏万以为自己年轻的主君已经因为连日的疲倦而沉睡了的时候,萧若宸忽然动了。
他放下手臂,坐直了身体,然后抬头咐道:交待管家准备马车,我要入宫面圣。
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十四章 穷寇(一)春回大地,随着气温逐渐回暖,战事也在沉寂中开始起了变化。
僵持了数个月之后,凉川的援兵迟迟未至,反而收到了后方内乱的消息,明眼人都能够看出,继续这样僵持下去,突厥人只会坐以待毙。
据说陆谨已经从凉川抽调兵马返回国内平乱了,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南下增援,而从凉川到赤峰的粮草补给也不像以前那么顺畅充足了。
这些消息相继传来,大周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纷纷欣喜真是天佑大周,仿佛突厥退走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了。
甚至连萧若宸也认为,如果敦略可汗够聪明的话,必定会趁机与大周和谈,索取一定的金银财物来换取退兵,然后趁机带着财物和未曾折损的兵马返回国内,收拾内乱。
凉川以及白汶城,突厥人都未必肯吐出来,但至少京城的危机暂时可以解除了。
大周的官员绝大多数也是这么期盼的。
可惜他们却忽略了一个长年事事顺心又身居高位的王者好大喜功的心态。
身经百战,纵横天下的昔日枭雄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无功而返的现实。
统一突厥身居皇位的这十多年来,敦略可汗的脾气日渐暴躁,越来越无法容忍别人的质疑和失败,又想到弩扬族等国内的小部族不过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疥疮小藓,不足为惧。
再加上南下中原以来突厥几乎战无不胜的功绩,这一切都让敦略可汗选择了另一条铤而走险的道路。
四月末,突厥使者果然入京城朝见。
舌灿莲花地讲起两国相交的历史,并且如众人所预料地开出条件以犒军的名义索要金珠财帛。
朝中官员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了。
长久绷紧的将领士兵们也松懈下来,甚至连久居深宫地皇帝陛下也离开了封闭的丹房。
亲自询问和谈地细节。
正在以礼部为首的大周官员们准备就和谈的详细条件与突厥逐条进行磋商的时候,意料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五月中,在赤峰城驻扎半年之久地突厥大军终于动了,却不是向后撤走,而是快马轻骑。
如出匣的猛虎般直接攻向鞍城。
在所有人以为将要见到阳光的时候,一直笼罩在头顶上的战争阴云却没有如预料中的散开,而是终于化为倾盆大雨倾泻而下,浇地所有人措手不及。
鞍城本有王将军亲自率领六万大军坐镇,粮草充沛,器械精良。
奈何突厥人来的太快,太意外。
锐不可当的威势之下,整个城防立时风雨飘摇。
全城奋力抵抗,又占据地利优势。
才总算没有被突厥人的闪电突袭立刻破城,但也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好在统领京城防务地萧若宸一直没有放松警惕,京城西虎门一侧驻扎的兵马始终全副武装。
随时准备出城支援。
接到鞍城遇袭的讯息之后,他立刻派兵出城夹击突厥。
这一战。
终于让大周京城地百姓彻底认识到他们日常鄙薄的突厥蛮人兵马之精锐。
跟随敦略可汗前来地都是常年跟随他征战沙场地嫡系。
悍勇无双,天下难匹。
纵然援军及时赶至。
竟也险些抵挡不住。
最危急的时候,甚至差点儿被反噬一口地突厥大军打退到京城墙下。
这一场突击一直持续了两天三夜,后续无力的突厥兵马才终于抵受不住源源不断的大周军队,败退后撤回了赤峰城。
这一战使得开战半年多来一直原本完好无损的十万突厥精兵折损超过三分之一。
而大周的损失更是惨重。
不仅士兵物资损伤无数,连坚固的鞍城城墙在突厥攻城器械的反复冲击下也坍塌了数道豁口。
甚至连守城的王将军,也在开战之初就被突厥的流矢射中,躺在病榻上呻吟不止。
未等这一场仗打完,就以身殉国,一命呜呼了。
其后多亏以沈归曦为首的几员副将领兵坚守城池,才一直支撑到最后。
得知了这场剧变,明白突厥所谓的议和不过是掩饰他们行动,降低敌人戒心的幌子,皇帝又惊又怒。
一气之下,将留在京城议和的突厥来使全部斩首示众,这才暂熄怒火,所谓的议和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京城前去驰援的兵力也折损惨重,虽然打赢了这一仗,退回京城的兵马却带给百姓新一轮的恐慌,战争终于彻底爆发了。
似乎要将闭锁在赤峰城里长久压抑的爆发力一次发泄出来一样,几天之后,紧接着第二轮的攻势又开始了。
敦略可汗是疯了?还是他对自己嫡系亲兵的武勋太过于自信呢?竟然选择这种孤注一掷、两败俱伤的方法。
纵然他先打着议和的幌子降低大周的戒心,但突厥兵马后援乏力,时间一长,援军未至,败的肯定是他们。
这种赌徒一样的心态萧若宸简直无法理解。
但眼下的局势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去思考,去理解了。
只能紧急调派禁军,出城迎敌。
几番交战下来,突厥铁骑的精悍威猛越来越成为大周士兵的噩梦。
京城守军和禁军装备精良,养尊处优,却已经近百年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却真实的领教了铁与血锻造出来的强悍实力。
萧若宸也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敦略可汗胆敢行险一搏了,纵然京城的守军数倍与突厥兵马,又占据地理优势,前后夹击,但每一次出战,己方的损失似乎都要比敌人更大。
苦苦支撑了一个月,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
就在时候,后方又传来讯息,一条对大周来说无比欣慰的消息。
弩扬族竟然暗中派出一支伏兵,翻山越岭,直达凉川城下了。
如今凉川被围困,连突厥南下输送粮草的通道也截断了。
得知粮草被截断的消息,胆大如敦略可汗也明白不能久留了,更何况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征战,虽然鞍城已经摇摇欲坠,京城派出的援军也一次比一次晚,抵抗一次比一次弱,但己方的攻击力却折损地更快,更大。
他手下的十万精兵已经折损过半。
想要一鼓作气攻陷京城是不可能了,这一战,终究还是自己输了。
无论心里有多么不甘,草原的霸主也只能趁着实力尚在的时候选择安全退走了。
初夏的太阳带着灼热的温度,原本平整肥沃的麦田此时满地狼藉,阳光映照着地面残破的盔甲兵器,征战之后的痕迹使得原本富饶美丽的京畿近郊更像是一卷残破的画轴。
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只余下不到四万人的突厥兵马离开了占据大半年的赤峰城,向北后撤了。
敦略可汗的原意是入白汶城与当地驻军汇合,再好好教训弩扬族等叛乱的部族。
反正占据了凉川白汶等数座大城,大周北方的江山就已经被他们占据了一半。
而且没有了雁门关的阻挡,养精蓄锐的他们随时可以再一次南下征伐。
面对突厥的后撤,萧若宸有心布兵追击,却被皇帝下旨意拦截住了。
万一突厥只是刻意伪装败退,设下埋伏,我军岂不危险?京城如今所余兵力已经不多,小心为上。
慎重派的官员纷纷进谏道。
已经受够了兵燹折磨的他们简直恨不得突厥兵马走的越快越好,哪里还有胆量去追击。
皇帝点了点头,爱卿等言之有理。
可是……萧若宸眉头一皱,想要反对,皇帝却淡漠地转头道:爱卿破敌心切,朕也知道,只是兵法有云穷寇莫追,贸然行动并非良将所为,京城如今所余兵力不多,万一中了敌人埋伏,如何挽回?久已不理政事的皇帝此时依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爱卿当知道自己的本分。
朕既然选择相信爱卿,也希望卿不要负朕所望。
萧若宸心里一震,脸上却依然一片恭顺,低头称是。
无论如何,京城的危机暂时是解除了。
朝议结束,离开了正殿,从前来报信的士兵口中得知沈归曦已经从鞍城率军追击了,萧若宸静默了片刻,也只能长叹一声。
究竟是在叹息自己距离朝政太近,所受到的束缚呢,还是在叹息别的什么,只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了。
抬头看向清澈明朗的天空,他只是轻声道:要变天了啊……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十五章 穷寇(二)退走的突厥兵马沿着大道北上,如一条蜿蜒的巨龙,两侧都是空旷的原野,断后的精兵警惕精悍,偷袭是不可能了。
沈归曦骑在马上,他正立于一座丘陵高崖上,俯身遥看着远处后撤的突厥军队。
在他身后是从鞍城带出追击突厥败军的兵马。
太阳正当空,投下清晰的光影轮回。
经过这半年多的军旅生涯,他俊朗深刻的容颜依旧,只是皮肤晒黑了不少,相比起往昔过分俊美的相貌,此时更多了一种刚硬的味道,衬着锐利十足的明眸,整个人像是一柄出鞘利剑,带着晴空般耀眼而又内敛的光华。
将军,是不是应该下去追击了?等候了片刻,旁边心急的将领问道。
沈归曦摇了摇头,不行,突厥的阵势毫无破绽,此时贸然追击上去,不仅没有多少效果,反而会被他们反咬一口。
可是……再不追击前面就是笍水河了。
一旦突厥人过了河,再要追击只怕就难了。
沈归曦看着下方蜿蜒前行的突厥兵马,无计可施长叹一声,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总不能为了武勋,拿己方士兵的性命去冒险吧。
已经有同样从鞍城追击出来的同僚,前几天按耐不住,冒险突袭。
结果吃了大亏,败退回城了。
敦略可汗不愧是曾经纵横天下的枭雄,纵然在战与和的选择上他好高远,昏聩冲动,可在军略布局上却一直无丝毫疏漏。
这一路后撤。
突厥兵马防备缜密,有条不紊。
再加上附近的地理环境,他们这一队跟随了一路,竟然始终没有寻到一个合适地袭击机会。
眼看突厥兵马已经行至笍水河畔了,宽阔的河面上一排排乌黑的木船浮动连成一片。
这些船只都是突厥南下时候就征召准备好守候在这里的。
虽然心下失望,沈归曦也不是好大喜功之辈。
眼见突厥的前锋部队已经开始登船过河了,后方兵马依然严阵以待,无丝毫大意地痕迹,他便知道自己这一趟只能无功而返了。
长叹了一口气,沈归曦意兴阑珊地挥手道:算了,传令全军。
准备返回京城吧……众人听令失望地爬上马,沈归曦也调转马头。
正要离开。
忽然身后的一个将领惊呼一声,咦,这是怎么了?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却发现突厥过河地队伍似乎起了一阵骚乱。
突厥兵马渡河的过程正进行到一半,先头的数千人已经抵达了河对岸。
这一边还留着数千的断后人员,除去这些,其余的兵马都乘船行在河面上。
骚乱的正是他们。
这是……有眼神好地士兵已经开始喊起来:将军。
是船,是他们的船好像沉了!沈归曦没有回答,以他地眼力早已经清晰地看到,突厥人的船确实在下沉,而且下沉的不是一艘两艘,而是千百艘……从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望去,无数艘木船下沉所带起的水流在河面上转成一重重地漩涡,湍急的水流向外扩散,很快将原本安全的船只也卷入其中,骚动地范围越来越大。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夏日的河流并不急险,也并不寒冷,可那急促翻滚的水流却是比任何刀剑枪戟更加可怕的杀人利器。
纵然突厥士兵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但草原上长大的男儿真的没有几个会游泳的,满身的武艺和力气放到水里根本毫无用处。
挣扎在河里的士兵和战马哀鸣嘶叫声连相隔遥远的山崖上也能够听见。
河面上逐渐翻滚起异样的色彩,是红色,而且越来越红。
是水底下有伏兵!沈归曦立刻醒悟过来,当即毫不犹豫地高声喝道:全军突击!无论在这里埋伏突厥人的是哪方势力?这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也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再迟钝的士兵都明白这一点。
随着一声令下,奔腾的快马卷起重重烟尘,翻滚着向依然残留在河边的断后兵马冲去。
……笍水河边的这一战,天下震惊。
让天下人震惊的不仅仅是敦略可汗的战死,四万突厥精锐的全军覆没,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完成这一功绩的人,竟然是在早先的战报中早已战死的大将军沈涯!据说沈将军当初孤军深入敌后的时候,为了慎重起见,特意暗中兵分两路,分头进行。
却不料计划尚未展开,其中的一路兵马便中了突厥埋伏。
全军覆灭的消息传来,沈将军便知道情势危急,立刻当机立断,率领另一支兵马沿着水路退回山野,隐匿形迹。
听说了敦略可汗南下的消息之后,为大事计,沈将军更是孤身北上,与各个部族接触,说服各族兵马趁机起兵反抗突厥。
终于苍天不负苦心人,说动了各族援兵,使得突厥后方陷入内乱,才缓解了京城之围。
本想趁着敦略可汗率领突厥大军返回的时候埋伏袭击,却没有料到他竟然铤而走险,仅凭着手中的有限兵力就胆敢强攻京城。
眼看救援已经不及了,沈涯索性干脆派兵围困凉川,围魏救赵,终于使得敦略可汗彻底对援军死心,强攻持续了没多久就不得不败退了回来。
之后又汇集己方兵马,在笍水河边设下埋伏,等待着突厥渡河,终于如计划中所料将其一网打尽。
而且就在突厥大军与京城兵马殊死拼杀的时候,沈涯也已经一鼓作气收复了白汶城。
笍亡的路上受了重伤,不等返回凉川,就在路上一命呜呼了。
……这一连串璀璨的战绩接踵而来,耀地人眼花缭乱。
刚刚从战乱中喘一口气的京城百姓得知了敦略可汗死亡的消息,几乎欣喜若狂。
平安地脱离了破城的危险,长久威胁他们的蛮人皇帝已经死了,而他们期待的英雄却平安无事,更带回了希望和胜利……对于饱受战火惊吓的大周百姓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了。
持续四年之久的突厥入侵终于迎来了转机,战争结束的曙光就在前方了。
沈大将军的威望更是一时无双。
一时间连京城说书的馆子里都满是沈将军如何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笍水河畔大周士兵如何悍勇无敌,杀的突厥皇帝割须弃袍,四处逃窜,终于命归西天云云的段子。
直把大周兵马说的有如神助,上天庇佑。
可等狂热的欣喜过去,真正冷静的了解战事的人忍不住要问一句了。
沈将军既然未死,为何一直没有将消息及时传回?还有当初深入敌后的那支兵马,为何会行踪暴露,中了突厥的埋伏?也许……这两个问题可以合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