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坐在竹林中,手指紧紧扣在琴弦上,巍然不动。
咚,指尖忽而一挑,沉闷的乐声响起。
眉间,是揪心的一蹙。
曾经,每夜,都有她伴着自己抚曲,而如今,琴筝犹在,佳人何方?这乐声响起,兀地只能挑起心中的伤感与无奈。
他忽然胡乱一拨,噔的一声,最中间的那条琴弦,生生的断了。
断了?他看着琴弦,冷然一笑。
断了,便断了吧,从此,她便不会再弹闺怨,再靠在自己臂膀上,讲述一些遥远的故事了。
还说要听故事,呵,真是命运弄人,为何端的带走了她,为何那日自己不阻止,为什么?!思及此,他猛地将琴筝一推,那梨花木雕刻的琴筝,就在那一刻,轰然倒地。
哗啦。
树叶随之一震,飒飒作响。
他站起身,衣袖被风高高扯起。
追么?朝哪里追呢?那日只看见她朝前而去,可,那么多岔路,又能追到么?等么?她可还会回来?她会留恋在这里的日日夜夜么?嘴角挑出一抹苦笑。
人,都是要等到离去,才懂得珍惜的么?可是,既然广元兄已追她而去,自己又能如何呢?兄弟之间,岂能为女人而伤了和气?罢了,若他追到,自己便离开吧。
离开,可又能去哪里?广元兄若带着她回来,自己,便走吧。
天下之大,总会有容身之处的。
呵,是不是想的太远了?他回望了一眼草芦,那里,曾是他们每日嬉笑打闹的地方,如今,她走了,竟然气氛忽然沉闷了下来。
她,已经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分子,可如今,这个大家庭,生生的被拆散了。
她不知去向,而广元兄,也一去不回。
想起她临走前的两行清泪,他心上一凛。
她的眸内,无奈与不舍,决绝与不甘,如此分明。
她是不愿走的。
那一眼,藏着多少悲凉的心愿,他不知,也无法知晓。
乔姑娘……他轻声谓叹。
一枚树叶,终于撑不起这样凄哀的重量,飘然而落。
施茜坐在床前,轻轻支开窗牖。
窗外一阵馨香,是海棠开了么。
她闭上眼,伏在窗前,嗅着略带幽香的空气。
沉健有力的脚步声忽而响起,一个男人桀骜的气息直扑而来。
施茜一惊,坐起身来,回头。
是他,夫差。
昨儿个拒绝了他,他今日又来求婚么?去,准备些茶水。
眼角带着不容问询的神色,一进来便吩咐道。
呃?施茜有些愣怔,准备茶水?夫差看她坐着不动,略眯起眼,朝她逼近一步:怎么,还不去?施茜轻轻一笑,站起身来:你让我去我便去?下一秒,一双大手已扼住她的纤腕,灼灼的目光直直掠向她的瞳眸。
你就快是我的人了,现在我要你去为客人上茶,有何不可?呵,原来如此,还未成亲便急着炫耀你抢来的娇妻?施茜缓缓抽出手,一双眼眸轻轻一转,淡淡道:谁快是你的人了?哦?他一挑眉,表情玩味,嘴角略微扬起,你说你不是么?不是。
两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呵呵。
他松开她的手,退后一步,拂袖转身,总有一天,你会是的。
现在,你去准备茶水,给客人上茶。
不待她说出不字,他已大步而去。
这个人……施茜轻轻蹙眉,怎么这么霸道。
罢了,上茶便上茶吧,省得不知他回头会不会闹翻了天。
她手托茶壶,款款移步至厅堂,还未笑迎宾客,却在看到宾客模样的那一刹那,表情凝固,呆呆站立不动。
这……坐在宾客位置上的,莫不是,莫不是……乔国老?!父亲……施茜此刻真不知道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看到他,心突地一跳,也不知该不该高兴。
你在这里?乔国老佯装不知,一脸愠怒,离家这么久,怎么跑到人家周将军府上来了,成何体统?我……施茜轻抿嘴唇,不知如何作答。
你还承认我是你父亲?乔国老站了起来。
施茜点了点头。
那好,方才周将军说府上有个钟灵毓秀的女子,原来指的就是你。
好,你从此便侍候周将军吧。
乔国老装作忍痛割爱状,将头偏向一边。
施茜闻言一颤,她知道古代婚嫁都是要听媒妁之言,奉父母之命的,现在父亲竟然会跑来说这么一席话,可叫自己如何拒绝。
她朱唇半启,瞳眸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怎么?乔国老见她不说话,有些急了。
像周将军这样威震四方才貌双全的将军,哪里去找,这小妮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施茜呆愣片刻,勉强一笑:是……先答应着吧,当面顶撞太难看,私下里再想办法回绝。
夫差此刻倒是糊涂了。
他站起神来,看了看乔国老,又看了看施茜,问道:你们……?哦,乔国老赶紧笑着解释,这是我收养的二女儿。
夫差略一皱眉,点了点头。
世界真是小,当年倾国的妃子如今代替小乔成了名震江东的二乔之一,只可惜,自己并不曾见识自己的妻子小乔。
乔国老站在原地,看着夫差的表情,琢磨着事情怕是八九不离十了,于是坐了下来。
这些年,他心中一直憋屈,原本周瑜是自己的小婿,却因为忘记了往事,竟可不行高堂之礼。
而吴主与国太多偏向周瑜,说他如今更是有大将之风了,堪当重用,不宜苛求,前尘可忘,忠心不移,便足够了。
而每每自己对上那一双鹰目,看着他高鬓浓眉下散发出来的慑人的气势,便似矮了三分。
他,摔了这一跤,虽是忘了旧事,却似凭空多得了几分尊贵,能谦和有礼,却也不怒而威,似乎有点……帝王之风?想到这里,他蓦然一惊,赶紧打住,暗骂自己怎么胡乱思索。
不过……他抬眼看了看周瑜,心中暗喜,现在可好了,养女嫁给了他,他无论怎样忘了旧事,也必须承认自己的岳父地位了。
夫差轻扫了施茜一眼,道:还不给父亲大人上茶?施茜心中不悦,却也无可奈何,略一点头,走到乔国老面前,斟上茶,轻道:父亲喝茶。
嗯。
乔国老咂了一口茶,对施茜道,跟我回家,找个日子,把喜事办了吧。
啊……施茜一惊。
怎么?!乔国老两眼一瞪。
是……说出这个字,施茜在心中重叹一声,只觉心上压了千斤重的石子,喘不过气来。
为何,总是有人,眼巴巴的想要摆布自己的命运?难道自己打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扮演这众多的角色么?不……这一次,绝不服从。
这么想着,她一双水眸中泛出光来:一定,要想办法逃跑。
顺从的踏出中护军府的那一刻,她已在暗自思量:如何,才能逃走……大乔轻轻替施茜将发髻高高盘起,在眉心按下一枚黄花。
淡描蛾黛,轻抿红纸,插入珠钗。
凤冠红袍,霞帔彩带,衬着及腰的青丝,尽显妖娆娇媚。
大乔一边看着铜镜中的施茜,一边赞道:真是太美了,茜茜,你高兴么?施茜缓缓点了点头。
没想到,他们父女俩这么着急。
看来,只有逃婚了。
只不曾想,逃婚……这种事情,竟也能被自己碰到。
她在心底对夫差道:将军,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再被命运摆布了。
她悄悄扫了扫周围,暗忖,待会,就找个接口,从后院溜了吧。
大乔替她梳洗完毕,满意的看着她,笑道:妹妹在此稍后,花轿马上就来。
施茜佯装娇羞,点了点头。
嘎吱,门开。
再嘎吱,门掩。
大乔婷婷的身姿已被门板彻底阻隔。
施茜兀自兴奋起来。
她霍地站了起身,朝门外看了一眼。
门外有人……如何是好呢。
她思索片刻,看了看窗口。
窗口……没有人。
家丁恐怕都在等着花轿,打扫门庭呢。
她这么想着,利索的支开了窗牅,提起裙摆,快速跳了出去。
小心翼翼的来到后院,怎知,院门口,竟有人站着!她一惊,赶紧折回墙边,四处看了看。
已没有其他出路了。
她眼中一闪:爬墙吧?提着累赘的裙摆,一点一点的往上爬。
古代的砖墙竟如此粗糙,将她的皓腕磨出丝丝血痕。
正在此时,不知谁高叫一声:有盗贼翻墙啦——这一喊,如煮沸了一锅水,家丁们立刻聒噪起来。
大乔听闻叫喊,迅速赶了过来,发现爬墙的竟是施茜,不禁错愕的瞪大了双眼:茜茜!施茜此刻已到墙顶,再管不了许多,呼地一下,跳下了墙,夺路而逃。
抓住她……大乔惊叫出声。
施茜卯足一口劲拼命往前奔,风声堪堪从身边划过。
然而,一个身影忽然轻巧的稳稳落在了她身前。
只见一健硕的将军低头抱拳道:乔姑娘,末将得罪了。
随后便是抢步上前,飞速点中了她的穴道,此穴道会令姑娘在今日内无法自主活动,无法说话,天亮自会解除。
施茜大骇,瞪着他,想要说话,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心脏狠狠收缩。
她使劲想支配自己的躯体,却只是徒劳。
为什么?!他是谁?!她此刻只想放声大啸,质问九天:我施茜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连挣扎的权力都不给我……请新娘上轿!一声吆喝,打碎了施茜最后的一丝希望。
双手轻垂,裙摆失落在地。
被人牵扶着,一步,一步,回转去。
吴曲喜庆的奏起,施茜被放入轿中,从轩榥中看去,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热闹的表情,吹吹打打,仿佛出嫁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忽而,诸葛亮的面庞出现在她脑海中。
那一席白衫,那一抹浅笑,那一泓瞳眸。
呵,她如今,就连眼泪,都支配不了了。
春秋,自己掬起笑脸裙袂飞扬的嫁给了他,三国,自己按耐住悲戚淡定无言的嫁给了他。
此生,自己注定是他的人么?呵,命运是什么,自己又是什么,百年之后,也只不过是给后人留一段谈资而已。
西施也好,小乔也罢,不过就是嫁予男人的女人,美貌又如何,智慧又如何,最终,还不是无力挣扎,任由摆布。
算了,还抗争什么呢,不如安心顺应命运,做个自己该做的女人。
登堂,盥礼,敬酒,拜堂。
牵着红绳,感觉到那头传来夫差的温度,心上轻轻一颤。
在春秋出嫁,是为了安国大计,此时……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嫁作人妇了。
他……她斜睨了他一眼,他在欢喜么?此刻,两瓣葫芦,以一系红绳之半瓢交杯对饮,这,便是合卺了吧?红绳,贯穿了两瓣葫芦,系紧,悬在最耀眼之处。
施茜不禁轻轻眯眼,阻隔这凛冽的光芒。
自己,竟然,就这样,出嫁了。
丝竹声萦绕不断,红烛滴蜡,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娇艳。
窗外,那柳陌间枝絮纷飞,无视这洞房内,罗帛长裙轻翻乱点,层层剥落。
绡帐内,灼然挑衅的男子气息,已然完全箍紧了怀中人儿。
施茜冰凉的躺在榻上,不挣扎,不叹气,不思索。
今夜,月光,如此凄然。
远方,是否有人,在回应自己无法弹响的闺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