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垂下双臂,怔怔站在满地花瓣中,笑容仍残存在嘴边,却已是满目萧然。
看着她的裙袂高高扬起,他转过了身。
失望?这一刻,只怕连失望的情绪都已恍惚丢失了。
春秋的深宫,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计策,她从未动心。
她所说的一切,都单单是为了博取信任。
自己早该知道的,不是么?可是爱情,偏偏让人甘愿做一个傻瓜。
这么想着,他苦涩一笑,仰头看天。
如今,红颜去,朱门开,姑苏台上的那些故事,吴苑春秋的那些过往,不必再去怀想。
枕边的人,终不属于自己。
她,在红烛跳跃之际嫁给了他,心,却始终在千里之外。
长舒一口气,他的脸上,只平静的连些许悲伤都找不到,大踏步而去了。
夜晚,施茜推开门,踮脚走进院中。
在古代,一个妇人独自出去一天,深夜才返,还不知道夫君怒成什么样呢。
想想,自己也有些过分了,他费尽心思讨自己欢心,自己却……唉,他一定很恼吧?踏进屋,一眼便觑见夫差背对房门,背影冰冷。
将军……施茜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他偏了偏头,却没有转过身来。
回来了?水波不惊的语气,没有任何情感。
他……是在生气么?她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将军,今天……是我不对。
‘我’?他忽然转头,目光冷冽,你自称‘我’?呃……施茜一怔,她不是一向自称我的么?夫差半蹙眉峰,淡淡道:你应该,自称,‘妾’。
一字一句,毫不含糊。
尤其是最后那个字,生生的加重了力道,从他嘴里赫然吐出。
施茜一震。
他这是……怎么了?气糊涂了?怎么?夫差看着她茫然的面庞,忽而扯出一个莫测的笑容,不愿意么?将军……施茜看着他这样,有一瞬间的无措。
夫差忽地一把将她按到墙边,扼住她的手腕,粗重的气息掠上她颀长的脖颈:我是你夫君,你必须听我的话,我们的地位不是平等的,你只能自称‘妾’,不懂么?眼神放肆而佻达。
你……这个男人,这个曾对自己呵护有加的男人,怎么,忽然之间,就变了一个人?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要看个明白。
不要惊讶,这是你自作自受。
夫差一把松开她,将她扔在床上,今夜你自己睡吧,我去练剑。
夫差!她忽然自背后喊住他,冷然道,你要我嫁给你,我就嫁给了你,你究竟还想要什么?我要你的心!他蓦然转头,紧紧盯着她,鹰目中射出两道光来。
施茜忽然大笑起来,缓缓站起,一步一步走向他:你要我的心?你有没有问过我我还有没有心可以给你?你要我嫁给你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早就是无心之人了?我的心,它不在这,我给不了。
两道浓青高高挑起。
夫差哼道:无心?呵,怎么个无心法?它丢了,早就丢了。
施茜后退一步,泪水悄悄盈于眼眶,只是固执的不肯掉落。
丢了?丢在哪里?一个人那里。
夫差闻言浑身一震,僵直不动,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渗出一道危险的光,鼻息渐重。
半晌,他跨近她一步,点起她的下巴,眸中隐隐有火光跃动:一个人?男人?是。
不慌不忙,不急不缓,只轻轻道出这个字。
你……夫差眉间狠狠一拧,整张脸都因愤怒而变了形,咆哮道,西施,你听清楚,你已经嫁给我了!你是我的人了!我不管你的心曾经丢在了哪里,你都要给我捡回来!捡不回来了。
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好,好。
夫差松开她的下巴,突然笑了起来,牙齿轻颤,骨节突出,很好!这就是我的妻子!呵……是你硬要娶我的。
她别开头,有些不忍去看他那双千疮百孔的眸子。
她知道他对自己的一颗心,也知道他曾默默守护在她左右,如今,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了,他得到了自己的心爱之物,却发现,自己的心爱之物,是个没有灵魂的装饰品,要他怎么不悲伤呢?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出言伤他,只是,自己也是个固执的人,命运这样摆弄自己,自己又何曾好过呢?好!好!他只是不停重复着这个好字,冷笑频频,那你,是不是想要一纸休书?……你会给我么?抬头,对上他的眸子。
明知这句话有多伤人,还是讲了出来。
终于,笑声凝固,笑容僵住,他不再言语了,只定定的看着她,许久,默然转身,大步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她的心,也隐隐疼了起来。
将军……很抱歉,只是那一颗心,真的取不回来。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身旁,果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他昨夜,就在院中呆了一宿么?她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忽然,视线碰上桌上那一碗药,和一纸书信。
书信?莫非……真的,是休书?!她一愣,扑至桌前,双手微微颤抖。
想要拿起,却又害怕。
若是休书,本该高兴,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有莫名的愁绪呢?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他?犹豫半晌,她还是拿过了书信,可,这,竟是药方?!末了,有几行字,龙飞凤舞:心既失,徒留无益。
药方在此,早晚服用,切切。
你自去吧。
他……竟到最后,还为她着想。
没有休书,于她的名节无损,只放任她去天涯海角,唯一的嘱咐,竟是这一纸药方……捧起那兰花瓷碗,看着青棕色的药,她忽然,心底轻颤。
将军……我真的,很抱歉……一饮而下。
放下碗,她暗忖,走么?若走了,这便是最后一次,饮他亲手熬的药了。
俄尔,书信上多了一行娟秀的字体:我走了,你保重。
你放我走,你予我自由,对不起,我接受了,我真的,走了。
悄悄往少伯的门缝里塞了封信,写着,隆中再会。
施茜背起包袱,将药方揣进衣袖,回头,望了一眼这府邸,这曾经被自己称为家的地方,提步,缓缓出门。
对不起,将军,我有太多的放不下,只能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夫差悄悄立在一颗梧桐树下,看着她一步一步远去,心,一阵阵的抽痛。
西施……我让你走,你便真的,走了么……罢,罢。
他轻轻拂袖,转过身,一把抽出佩剑。
在风中狂砍乱舞一气,他终于停了下来,自嘲的笑笑。
舍与不舍又如何呢,栓得住人,却拴不住心。
给她自由,愿她幸福吧。
自己,终究不是那个能给予她一世快乐的人。
可是……她那娇孱的背影,却让他放心不下。
他深叹一口气。
自己,终是拗不过一个情字。
通往隆中的路,寂寥而漫长。
她忽而有些想念那只小老虎,和那个总是一脸自豪的石韬。
一个人跋山涉水,是有些疲惫,可是,冥冥之中,总有什么力量,在牵引着她。
走了许多天,她不禁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烧杀抢掠的事情,在古代应该不少啊,自己这一路走来,还都是些偏僻地方,怎么一直这么安全?虽说这是好事,但貌似也蹊跷了些。
想到这里,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天,她老感觉有人跟着她,然而每次回头,却都是什么也没有。
是自己多心了?她不禁笑笑,继续向前走去。
越来越近了,这条道,是如此的熟悉。
再走下去,便是小桥流水了,然后,便是高冈,然后……便是茅屋了。
石韬,孟建,徐庶,诸葛亮,我回来了,你们,还好么?一步一步轻移向前,就快到了。
桥!流水!施茜看到这景象的时候,喜不自禁,高呼出声。
她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向前跨了一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自己,已非完璧之身,还怎么去见诸葛亮呢?就算是离开了夫差,离开了中护军府,离开了东吴的一切,可是,有些东西,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罢了,不去想了。
她深深呼吸,撩起裙摆,向前跑了去。
那里的竹林,那里的茅屋,那里的瑶琴……等我,我来了。
诸葛亮坐在疏林间,抱膝长啸。
树叶微颤,恐怕,它们早已习惯了他每日的梁父吟了吧。
许久,他睁开眼,眸内凛然之气倾泻一地。
此刻,曹操征乌桓取胜,已坐拥半壁江山。
而自己,还在苦苦等待一个机遇,或是,一个明主。
天下英雄纷纷崛起,谁才是我主?曹操……是一代豪杰,但是却不值得自己为他效力;刘表,虽说他兴办学堂,把荆州七郡弄得笔墨生香,却胸无大志;孙权……有了升堂拜母过的张昭周瑜,恐怕不会重用自己吧,况且江东基业已稳固,并不消自己去打天下。
看来,只有等了。
她……是不会回来了。
自己还是安心的思索天下事吧。
这么想着,他站了起来,转身,欲要回茅屋。
然而,就在转身的下一瞬,他的瞳眸剧烈收缩,身子猛然一僵。
他赫然看到,她,就那么安静的站在自己对面,在阳光下,暖暖的微笑着。
他两道浓眉渐拢,喘息粗重:你……是我,是我。
她缓缓朝他走去,依旧是笑着,我回来了。
他微微一窒,看着眼前的人儿,眸中一片波澜,下一刻,已是举步上前,一把揽她入怀。
这一刻,什么都不去计较,什么都不去想了。
兄弟情谊,天下大事,都已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中。
他只看得到,眼前的她,楚楚的瞳眸,轻启的芳唇。
她回来了,不是在梦中吧?她真的回来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轻扳过她的双肩,问道:你看到广元兄了么?石韬?施茜一愣,没有啊。
这……诸葛亮蹙了蹙眉,他去找你了。
什么?!可是自己明明没有看到他。
似乎一路朝北。
他及时补充了一句。
一路……朝北?施茜暗暗思忖着。
啊……石韬莫非,莫非,是就这么,跑去魏国了?莫非,石韬入魏为官,是,为了找她?她抬头,看着诸葛亮,犹疑道:他……可能去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