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惨淡的现实早已判定爱情的命运,还是让爱助我们扭转现实的困境?我祈愿后者。
当初为了不要他的子嗣,我日日服食柿子蒂粉,如今,为了想得到一个我们两人血脉,我却顿顿灌下热毒的汤药。
我与式微之间的这段宿世纠缠,是缘,亦是孽。
只能称是因果循环,当年亲手扼杀了一条血缘,如今,便到了奉还的时候。
自打上回跟他提了这桩事情,我就已然下定决心,即便他不答应,我也先将那暖宫的方子服用起来,再慢慢劝他,时间一久他总会同意的。
式微虽然改变了不少,但我隐约感到他对我也不是全然无情,或许如蓝总管所说,他的心里真的还有我的一点位置。
捧起温热的药碗,手却不争气地微微发颤,大概是这药性霸道的方子服了一段时日,身体对它也产生了记忆,只闻到那股熟悉的苦味,便能似真的一般感觉到那药性在自己寒毒散布的躯体内,烧起一把熊熊的烈火,那热源凝聚在腹中,直痛得人生不如死。
这方子是当时明白要离开小岛,我求了多时,软磨硬泡又缠着如意才跟易先生讨来的,据说颇有成效,只是以毒攻毒的法子未免太过狠辣,他们都极力规劝我慎用。
虽说每日都痛得虚汗淋漓,在床上打滚,然而这段光景下来,我能够明显感觉一向寒凉的腹部总是泛起阵阵暖意,想必是这不传的药方开始渐起神奇的效果。
捏着鼻子,我单手将那药碗凑近唇边,刚要入口,手腕猛然被牢牢握住,来人用足了力道,似要生生将之拧断一般,眼神一滞,我呆呆出语道:式微,你怎么这时候过来?哐铛一声脆响,那药连汤带碗一并随着我被他狠狠朝下一甩的手臂脱落出去,顷刻间磕在地板上,碎成十数瓣,浅褐色的汁液混杂着片片碎瓷在地上肆意流淌,弥漫开满地的药香……我要是不来,怎么知道你在喝这个?!伴随着一道怒吼,他的脸色阴霾更胜平常,显有大发雷霆之势。
我只是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你就不能答应么?半是委屈,我悄悄红了眼眶,螓首嗫嚅道。
我何时说要孩子了?是我想要成么?你定也晓得我只剩三年的命,你就当是成全我成么?也许这孩子会有些病弱,会给你添些麻烦,我也不指望你终身不纳妾不续弦,难不成你只让赛雪生你的孩子?慌神地瞧见他暴怒的模样,情急中我拉起他的衣袖摇晃,恳切的眼渐渐有些湿润,求你,不要剥夺我为人妻为人母的权力。
说什么胡话,你不会有事的,解药我会给你拿来的。
手一僵,他看着我的面色登时又阴沉了几分。
大幅地摇着脑袋,我的心中微痛,声音也不由得凄哀起来,你不用骗我,赛雪都已经背叛你,把那匣子交给萧南殇,你还能拿什么去与他换解药。
再说,我也不要解药,我只要孩子,我们的孩子。
分明是被我说中心事一般,他闪烁着神色,半晌过后,口中竟不可思议地稍有松动,就你这付五劳七伤的身子怎么可能承受那药性的煎熬,后头还有怀孕的辛苦,这个易蠡真是可恶,调配的药方这般凶险,你怎么还敢用?愣神地凝视着他许久,才回味过来他话里暗含的意思,激动之余,身体已不受控制地扑进了他的怀中,我把脸靠在他的胸膛,汲取这熟悉的体温,感觉周围满是他的气息,我不怕,谢谢你,谢谢……颤抖的双唇不断地低喃着,眼眶里的湿润终于缓缓溢出。
我该拿你怎么办……我听到他极其低微的叹息,仿佛昔日那个只对我温柔以待的良人重现眼前,终于按捺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奋力地宣泄着多日来的一切悲伤,纤细的手臂越发紧紧圈住他的腰,感受他的手掌轻柔地安抚着我打颤的背脊,渐渐使我安心。
明天,我们回府罢。
过了很久,我听到他低醇的嗓音,迷惑地昂起脖子去寻他的眸色,仍旧是浮现着淡淡的温情,吸了吸微红的鼻子,应了声:好,反正,你在的地方既是我安生立命之所。
语毕,再次将脸埋陷进他宽阔踏实的胸膛里。
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式微的声音亦有些阻塞,搀合浓郁的伤感。
好,好……燕子斜阳来又去,俯瞰代代江山。
次日,晴方正好的天气。
当我和式微堂而皇之地站在将军府门口的时候,见到我们的一干下人皆是大大一惊后急忙收住逾矩的表情,然而眼角的余光不时地轻瞟向式微冷毅的脸,不过比起别人家的家仆,应是尤为镇定了。
陌儿微讶之后也是一付了然的模样,安静恭顺地立在旁边,总管老贺眯着眼睛微微而笑,脸孔松弛的皮肤被挤出一条条可亲的痕纹,只有阡儿依旧易感,偷偷地低头在角落抹眼泪。
回来的第一桩事情,是去见见丞相,免得他替我们挂心。
我就知道你小子命大,没那么容易去见阎王。
丞相在厅堂坐等我们,甫一瞧我二人进去,欢喜得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兴奋地拍了式微的肩头。
义父,教你担心了。
式微显然亦有些动容,语气真挚。
我担点心算什么。
丞相轻快地说道,转而将祥和的目光递到我这里,只是苦了你媳妇。
眼色溜过式微淡淡的面孔,再回到我身上,前些日子闭门不出,还悬心你犯糊涂莫要做什么傻事,后来从你们一个叫陌儿的丫头那里知道你去寻他,又怕你一个女人家有危险,今日见到你们夫妻都平安无事,老夫也放心了。
当日事出突然,是素瓷考虑欠妥,未及时告之义父,请义父原谅。
我躬着身,略微局促地回道。
一家人哪用这般客套。
既然过来,今儿就陪老夫聊聊。
挪到小书房,丞相同式微摆了局棋,有条不紊地下着,先头我还兴致勃勃地傍着他们观战,时间一久,便有些不支地靠着软塌睡过去。
这觉睡得沉,待我醒时已是酉时过半(约是傍晚时多),式微他们已不见人影。
刚起身活动筋骨,婢女就来请去厅间,称是晚膳已备好。
饭后的话谈中,我渐渐了解到朝廷局势的变化,原来新皇已经登基,乃是先帝的同宗弟弟,早年就安置封地的一位亲王,因先皇未留子嗣国无储君,年岁颇轻溘然长逝,也没来得及留下遗诏。
按祖制在同宗皇族里挑选合适的人选继承皇位,当然这其中,太后也起到不少推波助澜的作用。
只是新皇登基,这皇位坐得尚不够安稳,丞相建议式微早日返朝,相信皇上定会委以重任。
式微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言,到了关键处微微颔首,他这般成竹在胸的样儿,我只扫一眼便知晓其定然早已对这些境况了若指掌,必是已有打算。
辞别丞相的第二日鸡鸣之前,我犹自睡得迷糊,他便已起床准备赶在早朝前入宫面圣。
或许是此际这微妙动荡的局势影响,式微这一回的死而复生倒是极为容易地被众人接受,我不晓得他使的是何理由,总之等到我穿戴齐整,方用过早膳,他就已经回到府里。
盛了一碗清香的翡翠荷叶粥摆到他眼前,我搁上竹箸,托腮恬静地望着他不紧不慢地吃粥和点心,鼻子竟微微泛起酸。
明日宫里设宴,晚上你跟我一道去。
啊,什么?拉回游离的神思,只一脸迷茫地回视他,却怎么也记不起他适才的话,终而不好意思地歉道,我刚刚走神了,你说什么?明晚随我进宫赴宴,你准备一下。
不久以前,先皇的崩逝使这座庄严肃穆的皇城陷入了浓重的悲伤哀婉,然而现在,我莲步轻移地行走在皇宫的廊台间,那昔日连续不断震天的哭声仿佛是一场无痕的梦,这一派张灯结彩的景象,与耳边充斥的钟鼓礼乐,哪里还有半分对前人的悼念。
新人换旧人,总是风光无限,纵为天子,也不外如是。
紫銮殿是皇帝专用来宴客的,新帝是上座还未出,朝臣及家眷先依次入席,我和式微端坐在同一张几案前,正是皇帝左手边第一上位。
收敛所有表情随他缓缓落座的时候,心头却是大骇,这兵权始终捏在式微手上已是蹊跷,想不到短短一日,这皇帝已对他看重至此。
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立刻敏锐地感知数道意味不同的视线交错穿梭而过。
首先有父亲礼貌的寒暄,而他身侧的母亲投来的寒芒不可谓不刺骨,印象中的憎恶似乎越发深刻,自嘲地转过脖子,暗叹自己多余,既知如此何必看她颜色,看了又为何仍旧要难过。
斜对面儿是舒舒关切的目光,会意地向她一笑,不自觉地往颀脩面上移去,见我视线触及,他却黯然地偏首避开,远远地凝望侧脸似是苍白许多。
然而我想他躲的还不只是我的眼光,还有父亲自始至终不拿正眼瞧他的难堪,然而母亲的关系同舒舒倒是不错,是以看颀脩的神色没有多大不善之意。
不经意地一飘,却发现临桌的丞相正和蔼地对我一笑,才惊觉自己的出神失态,抱歉点头后,偷偷拿眼去瞄静坐如山的式微,可他的黑眸此刻正炯炯地盯视一个人,愈显深邃的眼睛透露着危险的光芒,循着那眸光张望,薄施珠粉的额际倏然沁出数滴冷汗,是父亲!脑中一凉,我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弹跳起来,众人未及反应皆是愣怔地朝我这突兀的举动打量过来,心霍霍地跳着正叫苦不迭时,幸而宫人的一声高喊皇上驾到!,于是众人都立刻起立恭候新皇入殿。
想不到这皇帝的到来,恰恰替我解了围,螓首微蹲胸中大大吁出口气来。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跟着一声声的驾到,宫里最尊贵的几位入得殿来,各自在代表身份的席案前坐好,三念万岁之后,听得新皇爽朗的笑声,今夜君臣同乐,毋需拘礼,众位卿家落座罢。
屈腿稳稳地坐好,我才借着式微身形的掩护将那新皇瞧了个仔细,不愧是同父兄弟,长得有七八分相像,只是略少了先皇身上教人难以忽视的气魄,岁数也比先皇小。
太后雍容地坐在挨着皇帝斜后方的尊位,与从前没什么变化。
与皇帝同排的女子一身凤袍华贵彰显,很是大方得体,应该就是皇后了。
而靠着皇帝另一侧,位席只稍稍下移半尺多的那位,当是宫人通报的皇贵妃了,据说皇帝对她偏宠有加,很是怜爱。
丁香色的宫装丽人,耳坠明珰,璎珞妆点发式,正背脸同皇帝说着什么,却能见到皇帝满面春风,与她脑后发髻上所戴蜻蜓头花的两翅一张一翕地颤动,灵动得趣,却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好奇地盯着那女子许久,然而当她回转过柔婉美丽的脸庞正对宫门,我的眼瞳险些脱出眼眶一般地望着她,几要将舌头咬出血来才压抑下反射的尖叫,谨妃!她怎会成了新皇的爱妃,先帝的嫔妃不是都入了冷宫太院,就连灵儿听说都自请入太庙带发修行。
谁会料到,昔时那个与先皇你浓我浓,那个让先皇恨不得掏心挖肺,那个为失去先皇的骨肉哭得肝肠寸断形容枯槁的人,真的是你么?谨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