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由这一刻开始。
为爱,它频频回首。
爱情的面貌没有人能看得通透,那张脸孔千变万化教人应接不暇,人们常常在欣赏赞叹她的美丽精彩时蓦然惊醒。
若那张脸孔的背后所承载的只是无心,或是违心,将彼此拽入悬崖的粉骨碎身便是了结。
惟有诚心,是我们坠落崖底前远远抛来的绳,系住三千红尘,挽救了生。
你的爱情不会完美,别人的,亦如是。
所以,在爱里最忌讳的,便是用自己的遗憾追求幻想奢望将之神化,人生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谎言,爱情也不例外。
当见到爱在眼前毁灭,我们霍然转身,我们黯然彷徨,可我们还凝望着彼此,我们的手还紧紧地牵在一起,我们还要相伴走过漫长的风雨人生。
十指紧扣的掌心很暖温热了彼此,我们不想让手心里的幸福逃走,所以严丝合缝地牵着,哪怕掌心间那枚尖尖的刺戳痛了彼此,因为牵手走过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宫灯明丽,微微摇曳在风中,屋檐廊檐上鳞次栉比,放眼望去似比天幕璀璨的繁星更亮丽夺目,如乱花迷眼。
只是如果风的舞蹈再激烈一些,旋转的裙摆将这些花灯甩落地上,那火光熄灭后谁还会晓得她们辉煌的过往,曾经绽放过的美丽。
走的时候,她穿着一身赤红如火的纱衣,我记得当年她被送入宫时,身上穿的是一件茜色的裙纱,她说这辈子她都不能有一件寻常女子的霞帔,因为她的良人不是她一个人的,她不是发妻,亦不是正主,为了爱,她甘愿终身囚禁于这座海一样寂寞的深宫。
当时我听了,花了许多心思,命人裁制了一件华丽的嫁纱赠她,她捧在手里,只是发怔地盯视许久,最后不发一语地小心收藏。
我以为是她不喜欢,没想到她会在离世的那一刻披着它远去,也好,她终于求仁得仁,或许在阴间真正嫁了先帝一回。
我以为最爱先帝的人会是谨妃,我以为在这人间最尊贵的地方,即使闭塞无情,腥风血雨,还有一段令我祝福的深情。
曾以切身之痛感受谨妃丧子的锥心噬骨,并觉得她的痛当比我更是深重百倍,因为她失去的是至爱的骨肉,没料到摇身一变,她竟变作新皇的宠妃。
或许她的爱,并没有我想得那样深刻,我无法指责她向生命俯首而放弃爱情,可我真的很失望。
没想到最后,最爱先帝的人竟是丽妃,死亡不是个好主意,但我佩服她,只可惜先帝对她不再有情。
月华铺洒在脚面,像一锭锭碎银,冰凉的,没有温度。
缓缓地述说着,我吸了吸鼻子,仰头望向对面始终静默地盘坐在假山石上的颀脩。
他告诉我,皇帝落葬的那一日半夜,丽妃亲手将自己悬挂在冷宫的红梁之上,等到人发现断气的她将尸体解下的刹那,那根仍缚着白绫的结实牢固得足以将一个人挂起整宿的红梁,应声而断。
没有人的爱是完整的,人心也是最难预料的。
先皇的心里不见得完全没有丽妃,谨妃活下来不表示她不爱先皇,也不是只有生死相随才能够诠释爱情。
我们看不见他人的心,也看不清他人的爱,生存与爱恋并不矛盾,就像守护与放弃。
颀脩的声线被压得很低,在这座四处飘荡着丝竹钟鼓之乐的皇宫,仿佛宝刹中隐隐传来的梵音,飘渺却无法忽视,给一个人幸福,能够正面付出关怀长久地守护在她身旁自然很好,若不然,放弃也是最好的选择。
爱一个人,就能为她放弃一切,包括她。
不敢看他落在皎洁的月光里苍白得愈显酸楚的脸,我咬着唇提不起半缕靠近的勇气,害怕接触到他眼角经过掩饰残留的泪痕,那熟悉的凄惶将我包围,挪不开半步,进退两难。
独自在心里懊恼为何特意绕到僻静之处躲开紫銮殿里布满虚假的欢声笑语,却在这里与真实的愧疚心伤不期而遇。
为式微的安全,我嘱咐陌儿搪塞所有的人,自然也将颀脩算在内,想必在他心中受伤的地方又撕开一道口。
哑口无言地低着头,我默默立在原处,周遭的空气好似也凝固起来。
我们该走了。
乍一闻头顶上方赫然冒出的声音,我昂起脖子,却看见式微定定地站在自己跟前,站了颇久的模样。
我不禁伸头去探看那假山石上的人,居然连影子都找不见,宛如方才的一幕只是我酣眠时的南柯一梦,颀脩,是何时离去的?走罢。
式微淡淡的语声再度响起,所有的忧愁自我的面颊隐去,眼眸继而覆上一抹清浅的微笑,好。
他温暖而有力的手掌拉过我的握住,让我有些失神地跟在身旁慢慢走过皇宫幽静的花园。
眼光在我们相交的手掌打转,我随着他徐徐前行,忘了方向……即使宫灯闪耀通明,也没有察觉式微瞳眸中瞬息划过的蓝芒……高高的假山后头,一声微弱悠长的叹息,在晚风中消散片片……瓷儿,你要幸福,我把我的都给你。
……在想什么?微讶地朝他睥去,虽仍是毫无起伏的音调,但他会询问我在琢磨什么却着实是破天荒头一回。
发愣地轻摇脑袋,我道: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只是在想谨妃和丽妃。
谨妃?丽妃?先皇驾崩后,我进冷宫去过,丽妃跟我说‘世人常常被表象蒙蔽,凭感觉去断定真伪善恶,所以才有所谓的臆断。
’所以我在想她是否暗指谨妃,因为我没有想到被深爱的女人会成为新帝的皇贵妃,而贬入冷宫的那个却悬梁殉情。
式微,为什么这尘世会布满谎言,我感到迷惘,不晓得究竟该怎样去相信。
每个人,每件事,好像每次我以为是一种模样,然而回过头却发现另一张脸。
想要清楚地凝视他子夜般双眸,可眼神像是寻不到落点纷纷向外散逸,放得很空,很空,谨妃是如此,丽妃是如此,小竹也是如此,就连青航,不应该说是游痕……你……他走过来,捧住我冰凉的脸庞,锐目捕获了我虚空的眸光。
右眼角尾部的弧度缓缓上扬,非是笑意,而是颦眉,早晨你的部下在外室汇报消息时,我已经醒了。
你这样了解我,应该晓得我对陌生人的气息很是敏感,让那人在外间报告,你是故意的,对么?他注视着我的脸,应该是在观察我的心绪变化。
我却一点一点抓住他温暖的手掌,紧紧地,贴上自己的右颊,从始至终都只是认真地看着他乌亮如黑曜石的眼。
末了,他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颗沁凉的泪,顺着他的无名指缓缓流下……他真的死了么?你知不知道,游痕是何时开始扮作青航故意接近我的?第二回颔首,他稳定低沉的声线依旧没有波澜,死了,死在匿门的人手里。
确切的日子不得查证,应该在雍璟王将他从私牢放出之后。
你所说的那个人,他是如今司掌‘殇’坛的坛主,越雾。
因为,他的易容技艺与他的暗杀术同样出神入化,据传其千变万化超的程度越飘忽的迷雾。
竟然这样早? 竟然是这样早呵……原来这匿门早就散开了一张千丝万缕的网,而我,正是这网中央徒劳挣扎的猎物。
我终于明白曾经感觉他对小竹初遇时的羞涩爱慕为何变了味道,要他提亲时的那对雀跃的眸子只是装出来的欢喜,而且,谈及小竹他面上的向往,所以总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萧南殇、赛雪、欺霜,还有越雾!这些人之于我,真是好荒诞又复杂的关系!前两个暂且不提,欺霜的盟约,顶着一张虚假的面孔流露出关切神色的游痕,究竟还值不值得我信任?世界太复杂,我却是痴儿,连真实与虚伪也无法分辨的痴儿。
我从来都不晓得,人心隔肚皮竟然是这样来诠释的。
式微,我从来都没有如现在这样厌恶自己的眼睛,它们也许只是这张精致的面皮里的一对无用的摆设。
连我自己,都开始不再相信它们,相信自己。
痴痴地笑声跟着溢出唇齿,那难听的笑震荡胸腔带动脸部的轻颤,毫无道理地,我拉着他的手掌不肯离开自己的脸,眼前已是大片的模糊,透明圆润的泪珠接二连三地滚落,沿着他的指,游走过他的腕,于是那些泪珠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生命的韵律开始同节奏地脉动。
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这双眼的错,人心太变化多端,没有谁能看得穿。
你应当相信自己,让自己是清醒的,冷静的,那么便会将事情看得简单透彻,若是人心,十之有九难以摸清底细,偶尔遇上一颗真的,极其可贵。
清醒?冷静?怔怔地听着他的言语,我不由苦笑,前生我若有十,魂魄离体时便已只余七分,而这辈子,一直都认为自己有的,此刻细细思量,原来早在和你初遇的刹那,已然灰飞烟灭。
我们的相遇,使我的人生再一次失去控制,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带着我奔向你,奔向这风雨飘摇的命运。
我在注定与未知的泥沼中间徘徊,执意将彼此的命运拉进未知,却发现每每奋力地抗争都会将自己不堪的人生更深地推往注定的方向。
所以现在,我已经放弃,如果我还拥有清醒和冷静,此刻你面前的便不会是这个将脸映入你眼底的我。
空握着扶手的五指轻轻地触到他的眉,那对深沉的眼占据了我所有的视野,我失去正确判断的能力,无法再信任自己,然而奇怪的是,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我,越来越深刻地相信着你。
我不信自己,可我信你。
素瓷……生寒的指尖被他反握,模糊的泪眼中,我看到他慢慢地张开五指,由拇指开始贴上我的,然后是食指、中指、无名指……指腹与指腹完美地接触,紧密无隙地贴合,仿佛两人的指生来便是这般镶嵌在一起。
当我们的掌心带着各自的温度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牢牢相抵,偏差的体温很快相融,变作了同一。
十指渐渐交错,交插在指缝,我们的指腹贴着对方的手背,掌心依旧对着掌心,牢不可破,密不可分……这是第一次,他主动牵我的手。
我挤去眼眶里的泪,专注在他微微动容的眼,人生的路是靠自己走的,素瓷,依赖会让你更加迷失,而且,你真的能做到完全地信赖我么?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我不能想像。
式微,在天遥的时候,我曾听过一句话,就算是live,中间也藏了一个li。
看,全然信赖一个人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我从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做到。
然而现在,相信你仿佛是理所当然一般,像饮茶看书那样简单而不可或缺。
不要说依赖你我会迷失,我只知道不信你教我更加迷茫与痛苦,与其这样,不如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你,相信你就是相信我自己。
素瓷,这世上,没有躲得过的风雨,也没有不必走的坎坷,我虽能替你遮挡一些,消除一些,却无法让你全然不被风吹,不受雨淋,不教沿路的荆棘所伤,我不能每回都背着你,人生的路还是要自己走,你明白么?你就是这样,连说句好听的话都不肯。
厉害得教我想要依赖,却不让我因为依赖你而忘记自己会走路的事情。
或许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说虚无的诺言,才让我更安心你所答应的事都会兑现。
我想我的样子会有些滑稽,红红的眼眶,遍布的泪痕,赤忱的微笑,我不需要你背着我走,只要你一直都如现在这样牵着我的手,我们可以相伴着走到尽头。
前生的路太不好走,往后,要站在我的身旁,牵着我的手走,教我看清这个纷乱的世界,你能答应我么?因为誓言不敢听,因为承诺不敢信。
所以更放心着你的沉默,去说服明天的命运。
我路过你的路,也苦过你的苦。
好,我答应你,今后我们风雨同舟,甘苦共享!好,同快乐,同悲伤,也要同幸福!虽然手指被捏得过紧感到些微地酸痛,但不管它们泛白还是发红,我在激动之下,还是又紧了一分。
我看着他脸上千年不化的寒冰缓缓消融,那些温柔和暖意如一潭充满生机的春水,然而黑眸中慢慢露出鲜有的不确定,素瓷,你真的能肯定自己对我的感情么?你那日说的,可是真心?我那天的话必然伤你,你不会是骗我的罢?式微,你在害怕么?诧异地望着他脸上这惶惑的表情,莫非,这便是他脆弱的模样,你不相信我的话?不是。
他微窘地回避我热烈的眼神,低迷的嗓音忽远忽近,你真的不会后悔?你确定你不是因为寂寞,才……于是,我笑了。
微微摇着他的手掌一起晃动,你瞧,我们相握的手掌,这来自于你手心的温度,便是我爱你最好的证明,我的心被你强行的介入然后霸道地捂热。
从此,我们同呼吸,同命运,牵手的人生,没有岁月可以回头,我也决不会后悔。
我也曾以为爱是因为寂寞,可是寂寞的时候不是谁的陪伴都能够排解。
式微啊,爱情,不是寂寞撒的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