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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拭泪

2025-03-30 08:34:54

究竟该如何寻找你?滚滚的车轮,沿着你昔日的脚步。

所以亲爱的,如果有一天允许我去向你生活并且行走的地方,请理解,这是我爱你的方式。

你去哪里,我也去。

那是一个日暮黯淡,余光散漫的傍晚,天边的红日已在世间的一头隐去大半个身子,夕阳稀疏的金芒零落地铺在砖石构筑的城头,没有像红幡一样被撕裂的晚霞,只有浅浅的云朵飘荡在空中,渐渐镀上一层浑浊的苍色。

那是被大风刮过扬起的沙,抛向天空搅浑了雪白的云,拂过城头守卫的将士黑黝黝的面孔,云不逃将士们也不躲,任那狂风里的沙将脸上手上粗糙的皮肤,再割出一道道干裂的纹,只有眼眸里的精光无时无刻不盯紧远近的动向。

洌洌风沙中,一架简易的马车从远方疾驰而来,黑色的影子仿佛穿梭落日迫切地奔赴往这座才平静了两天的古城。

终于,那马车在城门稳稳地停下,驾车的是两个男子,一高一矮,一个魁梧一个稍显瘦弱。

早在发现这辆可疑的马车时,所有的守军就开始戒备起来,此时,立在城头的一位将领见那两人一身汉家着装,仍旧皱起浓眉,虎目一瞪喝道:来者何人?!此处重镇战事正猛,不相干人等一概速速离去!我们从国都日夜兼程,有十万火急之事报告,请打开城门!那高个提气运功,沉沉的音色在空旷的平地上洪亮清晰,语气却颇有焦急,忽然出手如电朝上方抛去一面小令,这是信物,烦劳交与大将军一看便知。

见那守城将领接了,刚要松口气,突然那小令在他手中化作了粒粒齑粉,随风消逝。

你!将士锐目一扫,眼底的光射向那挺落的马车,把那马车的帘子掀开!闻言,城门前的两人互望了一眼,犹豫良久,终而是那个瘦小的慢慢拉开了车帘,简陋的马车里,软软倚坐着一个女子,面容平静安详,极是美貌绝伦,然而朱唇边的一线明显擦拭过的干涸血痕,却使那张脸显现出诡异的魅惑。

对于这种诱惑,连日作战的将士们太过熟悉,那是死亡的召唤,或者,是濒临死亡时的一种愉快的引诱。

立时,全城警戒的军士张开了数不清的弓弩,那些尖锐的箭头转瞬间便纷纷集中在城楼下的两人身上,只等着已经抬起手的将领拍下虚空的一掌,万箭穿心的滋味就由不得他们不好好品尝一番!且慢动手!瘦弱少年焦虑的音色融进风里,将箭手们的心也缓了一缓,但见他爬进马车,在纹丝不动的女子身后摸索了一阵,终于跃下马车,只是手中蓦然添了一支纤长晶黄的发簪,交到高个手里。

这一回,那将领不欲再接,出掌便要施力,却被厉声喝止,那是将军夫人的信物,夫人受了伤转而化力捏住那横空掷来的发簪,那簪顶的坠饰发出柔和的淡黄光泽,竟比夕阳更美丽十倍,令人目眩神移。

看出这东西的价值没有?快拿去给你们凌大将军过目,是不是细作他见了便知!但是要快,要赶在大军离开这百嶂城经过讵连山前让我们见到他!高个儿朗声对着城上众人大喊,转眼城头那将领便消失了身影。

舒了口气,显然那凌将军和大军仍在城里,天色已有些昏暗。

等了才半盏茶功夫,微动的沙尘里,远远的高空骤然闪现出一道凛厉的身影,那黛苍的衣袂一甩,人已跳出城头,神速沿着高耸的墙疾走而下,飞檐走壁浑不在意,只是迅捷地赴往久候的马车。

男子的玄眸乍见车里无声无息的女人猛地一震,伸出去抱的手也不易察觉地抖了抖,就在将要摸到那女子一方衣角时,旁边的那位清瘦少年也不知哪里来的大力,冲过来将他狠狠推开,迫得他的脚步微晃,而那少年自个儿倒是趔趄好几步往沙地上摔去。

干涩的沙土呛进喉中惹得咳嗽阵阵,却硬是挤出微末的声音,道:别碰,他身上有毒。

就是这一句几乎隐没在风里的低语,激得玄服男子三两步走近,提手便将那瘦弱的身躯牢进臂间,抬腿轻松一跃,上了城楼。

递了个眼色给身后本欲在那少年跌跤时搀扶最终收了手的高个儿,立刻得到回应,机警地跟随他消失在百嶂城门的另一头。

黄昏后的灯火燃起,只留下空荡荡的平地上孤零零的马车,守城的将士们无不目瞪口呆地凝望着车里的将军夫人绝色沉寂的容颜。

……行馆有人来给你报过信了么?握着琥珀簪的人虽然满面铁青色,看得出强烈的怒意一触即发,还是在听到询问后稍稍点了头,昨日,不过是两个假报军情的奸细,拿来的信物倒是我的令符。

言下之意,简单地替守城将领怒毁小令作了解释。

除了那两个,就没其他人来过?大军何时动身离开。

只有你们了。

明日卯时出发。

定是糟了毒手,幸好我们今天赶到了。

凌将军黑眸忽冷,终是强压了火气依然脸色难看地斥声道:你老实说清楚,怎么会跑来这里,不记得临行前答应过我什么?!站在他面前捂着胸口暗叹幸运的瘦小少年,正是我。

望着他阴云密布的眉眼,我突然感到有些莞尔,于是慢条斯理地揭下那张薄如蝉翼的皮质面具,还原出本来的容貌,数日不见阳光的脸色添上疲惫显得尤为苍白,眼神迎着他的怒火却非常无辜,说话的语调也是理直气壮中掺着刻意的委屈,我又不是自作主张偷跑出来的,是贺总管让他们送我来你这里的,不信,你问他。

纤纤玉指点向躬身而立的高个儿,代号玄七见过主子。

随即那人深深颔首为我的话证明,贺总管先后派出几批黄字部下,走官商或水路报信,但现在看来不是尚未赶到便是被人劫杀了。

总管察觉到国都有异动,恐夫人留在晟康人手不足反而危险,令我等玄部数人秘密护送到您身边,他说自有掩人耳目的办法。

瞧式微紧缩的眉松动开来,坐在椅子里的我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贺管家把陌儿弄成我的模样,骗过所有人呢,连阡儿都是。

静静地等着那高个儿交待所有的始末经过,包括小竹的通风报信,我撑着一支手肘懒懒地窝在椅子中,听着听着只觉得眼皮不住地往下掉,脑袋甩了好多下渐渐无济于事,仍旧越来越模糊困顿,最后眼前一黑,支不住脑袋的手垂落失了平衡,整个人都从椅侧无知觉地倒了下去。

……许久都没有这么舒坦地睡上一觉,连日的奔波与提防将所有的精神都绷得死紧,连休息都不敢睡得太沉,纵使这样当心,屡屡暗算下还是牺牲了很多明里暗里护送的人,包括车上那个与我换装易容的少年,已是多得弄不清楚了。

隅中时分,迷糊地张开惺忪的眼,瞬时在寂静的房间里清醒,这是一个相当陌生的房间,心里惶惶地打开门,竟望见式微从另一头走来,许也是瞧见了我,加快了步子,我也松了口气定定地立在门边。

你醒了,先喝粥再吃药。

乖乖地捧起小碗舀起撒了葱末的鱼粥送进嘴里,味道很鲜美,大概是饿了,吃得飞快,一会儿功夫那碗已见了底。

他端着那药碗吹了吹,满满的苦味钻入鼻间,泛着恶心,想必这药十之八九苦得吓人,虽然接连灌了几个月的药,但易蠡的药却不难喝也没刺鼻的味道,只有淡淡的药香。

此刻颤巍巍地接过那只温热的碗,在那汤水和式微鼓励的脸兜转了无数圈,还是头皮发麻迟迟不愿入口。

这是什么药啊,能不能不喝?面有难色地偷觑了他好多遍,这碗里飘出来的阵阵苦涩直恶心得我快要哭出来,于是试探地哀求道。

补药,现在不用心调养好身子,倒时怎么生出个好孩子来?把碗收过搁在桌上,轻描淡写的口吻,语速比平日加快了几分。

呆愣地瞅着他偏过脸,再平静地语气也遮掩不住他眼底的浓浓笑意,我有些不能确定他的语出惊人,傻傻地问:你是说,我……高兴地舌头都打结,我哆哆嗦嗦地把手掌按在小腹处,肉眼尚瞧不出变化的腹内原来已悄无声息地进驻了一个令人期盼的小生命。

对,大夫说你有喜了。

我不知道这一路跋山涉水,披星戴月只为来见你的心愿,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的。

眼泪滑落,灿烂的笑缓缓绽开,蓦地对上他扬眉的脸,微微羞涩地拭干喜极而泣的泪,端起药碗豪迈地一饮而尽。

现在不觉得苦了?他微带戏谑的面容盯得我窘迫起来,结巴道:不,不苦。

他起身,拿着两只碗欲走,声音有些冷清,你好好休息,现在打仗乱的很,记住别出去,发生什么闪失教人担心。

这孩子,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他回过头,忽见我变得忧郁的愁容,我哽着嗓子,柔声低诉,我会很安静地待着,不给你添麻烦,所以求你,千万不要讨厌他,好么?泪水涟涟里,他快步地飞了回来,张开双臂便将我拥进自己宽阔而温暖的怀中,熟悉的体温隔着衣物传到我的肌肤,用热意驱散走我心底的凄凉。

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聆听安心的旋律,他沉沉的力道极慢地抚摸着我蓬松的乌发,一下,又一下。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是孩子的爹爹,怎么会讨厌它呢?湿冷的泪淌过倾斜的脸,我的指尖揪起他胸前一小撮厚厚的布料,那你要答应我,永远照顾他,疼惜他,不管到何时,都要爱护他。

就算我死了,就算你续弦,也不能让别人欺负他,可以罚他教他,但是不能打他骂他。

你答应我,好不好?温柔的手抚过我轻轻颤抖的背脊,我会爱他,我会疼他,永远。

但我不会续弦,等你去的时候,他也已经长大,也许娶了亲,或者嫁了人,不会需要我的,而要我陪着的那个总是你。

微热的手指抹过我滂沱的泪水,所到之处烧起片片红云。

反正,我当你答应了。

躲过他拭泪的手指,我轻声嘟囔,瞧我,在你面前好像有流不尽的眼泪一样,自从遇见了你,我的泪似乎就没有断过,所有狼狈的样子都进了你的眼底。

他却浅浅而笑,往日深邃沉底的黑瞳此刻清濯如水,仿佛能将眼中人投进心湖潭底,有我在,你就不必强忍,哭的时候我会替你擦去。

素瓷,你只要记得,我在你身边,有泪,就不要往心里淌。

我久久不语,动容地痴看着式微的眼眸,氤氲的视线时清时浊,如梦似幻一般。

最后,倏然面色煞白,将他向外一使劲推离自己,急急去掩颤动的樱唇,哪知仍是挽救不及,胃里一股剧烈的翻搅,辛冲的液体自涌出喉管,哇地将先前的药汤一股脑地呕了出来,堪堪吐在了他的衣上。

虚弱地扯出一缕苦笑,方才就想对你说,其实这药,还是太苦了,喝下去胃里也难受得紧。

你快去把脏衣裳换了罢,穿着该多难受。

只是眯眼看着他颇为狼狈的模样,苦笑不知不觉渐渐转了味儿。

好罢,今日你先歇着,等明天我让那大夫把药方再改改,或者想法子去去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