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深秋,气候不甚爽朗,习习撩动的风里总是伴随着沉闷的的湿意,站在这样的风中并不怎么冷,然而待得久了,往往会陡然感觉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要憋在胸肺间,必须张大嘴狠狠地吸入,才能摄取足够的空气。
我轻轻捂着胸口,望着天边漂泊的云团一点一点晕开墨色,低低地往下压,大抵就快要下雨。
把头枕在手背,而双手都搁在廊边的围栏上头,原来每日这时候我也是坐在这边看看天空,想想心事,或是闭着眼休憩片刻,因此立在一旁的守卫亦只是笔直地站着,眼光警惕肃杀地不时环顾四周,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异状。
脑袋有些昏沉沉,没有跟任何人吐露的意愿,这样做只会招来颀脩的数落与禁止我再动一针一线的结果。
想必还是我对于那些小衣小件的针黹太全神贯注,耗费了过多的心思与力气,然而若我连这个都不能再做,又怎么去打发日日比数载都漫长的时光。
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一味地躺在床上,睁着双眼让所有的回忆与思念充塞在脑海里,我,会比现在更显得羸弱颓废,形容枯槁。
人生还没有走到尽头,我不愿再浪费任何点滴于自怨自艾的忧郁里,烟火人间里的生命短暂亦如烟火,我只想在这些倒数的时间里,做该做的、放手去爱,等到启程的时候,能够没有遗憾地上路。
而那些里里外外,大小厚薄不一的四季衣,是我此刻仅存的寄托。
或许不能亲眼见证宝贝的成长,虽然他的父亲会爱护他,但没有人比我更明了,即便是再浓的父爱都不会完全替代一个母亲的给予。
而这些精心绣制的衣物,微薄的,平凡的,却也是我在告诉他,他的母亲爱他,若非因为现实的无奈,她是多么渴望一步一脚印地陪着他愉快茁壮地成长,也许是一个翩翩的少年,或是一位婷婷的少女。
脑中不自觉地描绘起宝贝长大的模样,雪白的脸上悄然有一朵如莲的笑缓缓荡开,久久都不肯凋谢……正自浮想联翩之际,远处忽闻一阵不小的骚动,我慢慢抬起稍许清明的脑袋,不想被眼前赫然冒出的不速之客骇了好大一跳!你,天哪,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瞪视着面前那勉强支撑着廊柱,犹似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的身躯,那口中不断溢出如水流的鲜血正顺着唇角下巴的轮廓纷涌坠落到衣襟地面,仿佛誓要倾泻尽这生命的长河。
他还没能回答我的问题,双目陡然一翻,那身子便猛地倒下,直直撞向坚硬的石板地面。
而我原来由于气恼、嫌隙与尴尬种种情绪因素半途缩回的手,等不及考虑,已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作出了反应,甚至没有迟疑地连整个人都扑去奋力挽救他磕往地面的趋势。
那两名守卫早已冲上来,摆开剑拔弩张的架势,却因习惯了我软绵绵的态度,突然被我心焦时冷戾十足的锐目一扫,霎时忘记了进攻或阻拦。
你们都眼瞎了么?!自个儿门里鼎鼎有名的‘殇’坛坛主都认不出来?当我真这么喜欢托着他呢,重都重死了,不过你们再不过来他可是真要死了。
挑眉冷冷地扫视着那两人,我注意到远处已涌来大批的匿门门徒,倏地眉心一拧,还不过来接着,我可是扛不住了,那就让他死罢。
说完,快速地把人轻推向他们,自己则朝旁边闪开。
起初听了我的话依旧疑神疑鬼的人,终于上来接了,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要知道认识千张脸殇坛主越雾的人当世少之又少,见过的怕是早去阎王府报到了,活着的自也不会透露他的真面目。
我只是恰恰瞧过游痕的脸,并且只觉那是他真实的相貌。
转几下因用力过猛而蹩住的手腕,又瞥了眼那张无半点人色的脸孔,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情况极为不妙。
内伤,经脉俱断。
那些赶来的门徒中走出几个,不知做了什么检验,伸手在人身上试探地摸了几下便不约而同地说道,连摇头的动作都是出奇地一致。
虽晓得不合常理,但我的心还是免不了咯噔一下,沉了。
是不是不能随便移动他?不如把他先安置到我的房里,你们快派人去请大夫,顺便禀报你们门主。
强作镇静地提议,我举手往不过一步之遥的房门指去,微颤的指泄漏了内心的复杂情绪,看着他奄奄一息大限降临的模样,竟觉得悲伤心痛。
幸好,这时所有匿门的人全都沉浸在匿门第一杀手被重伤濒死的震撼里,并没有功夫来关心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
他们还是听从了我善意的安排,将人抬进了房中,担心床太小,便让他躺在了柔软的织毯上。
最先进来的是颀脩,短短一眼看过,也不作声只悄悄叹息一声,继而转过头问:通知门主了么?那门徒偷偷瞄我一记,颔首道:已经派人通知了。
果然,半刻功夫后,萧南殇闻讯火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像一股狂风似的骤然刮进来,气旋大得将所有人都震退好几步,而我这样没半点武功底子的反而末知末觉地仍旧立在原处,乱得像锅粥的心外却是一张涂了糨糊的脸。
他蹲下身靠近那呼吸都会溢出血液的人,低声询问,而声音居然淡去了素来的阴冷,游痕,怎么回事?游痕有负门主所托,没有找到易蠡他们,属下该死。
那人都成这付鬼样子了,竟还惦记着什么任务,我一时瞠目结舌,朝周遭打量了一圈,那些门徒个个莫不是理所应当的表情,甚至眼里大有没完成任务还敢回来的意思。
你的命都是我的,我没让你死,你就不准死。
这话虽刻薄,但显然反常地像是在唤起游痕的求生意识。
我木木地望着略显急躁的萧南殇,心内暗忖,原来这疯子还是有人味儿的,大概是我头一回听他讲了句人话。
同时,在听闻连他也找不到易蠡之时,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出诊的名医诊脉后,仍然大摇其首地表示无力回天,不料萧南殇气得差点当场发疯欲扭断人家的脖子,幸而是颀脩将老大夫救下,才躲过了一截血光之灾。
快去给我把‘乱’坛主找来!似是想起什么,萧南殇的眼底升起一缕曙光,连忙大声地吼道,神情满是懊恼自己的慌张将医治的时间拖得久了,为何不再早些想起来。
有几名属下立刻领命飞奔离去,我只是望着虚软躺在地上的人,边咳边断断续续地说着,期间的鲜血汩汩地冒出,打湿了整条厚厚的织毯,依然不懈地淌过他身下的地板,形成一汪逐渐扩大而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泊,像是流也流不尽,门主,没用的,太迟了。
臻露的毒术厉害,可我并不是中毒,至于医术她还没练到家,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了。
我的奇经八脉都被震碎,注定要死的。
听着他的话,萧南殇的脸马上变得非常惨淡,不忍,不甘,但这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至少在场的人都缺乏救他的能耐,所以今日,必然是游痕的归期。
门主,能不能答应属下一个要求?恐怕是血液流失到了一定程度,他忽然全身抽搐了一下,连眼睛都睁不太开了。
这一记激烈的颤抖,使得本身便处于僵直状态的萧南殇更是呼吸一滞,末了,硬舌头地挤出两个字,你说。
我想要单独,同她说几句话。
能够清楚地看到,他微微张开眼帘将眸光聚焦在我脸上这般的动作,对于此刻的他是极其费劲的一件事。
惊愕滑过眼角,萧南殇分明未料到游痕最后的要求会是这个,沉默须臾,他终是垂着阴郁的眼皮,挥手将除我之外的匿门人包括他自己一块弄出去,而经过颀脩身边时,颀脩也只是再望了我一眼,自觉地尾随走了,顺带关上了门。
我该叫你什么,越雾、青航,还是游痕?你的名字可真多呢。
我轻轻地走过去,傍着他坐下,叹息地,逼出一丝微笑,只是如刚喝了补药,满嘴苦涩。
其实这么多年,听你喊青航早已习惯,现在就快死了,还是希望你叫我游痕的。
那是我的最初的名字,不代表身份,不代替别人,只是我自己。
他的脸很白,比我的手更白,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有气无力地说话,注定也是最后一次。
把我留下,你想跟说什么呢?再回忆一遍,忽然觉得人生走到这一步,是青航还是游痕又有什么关系,从一开始,我所信任的那个人便是他,起初认为是牢狱之灾迅速改变了一个人的性情,成熟得那般迅速,却原来已换了一个灵魂。
人潮里,不经意地回眸,倏然产生某种熟悉的感觉,又怎知那人早就在你身边很久很久,只是你对待生活太过粗心,别人的,自己的。
既然不是青航,我也不称你小姐。
素瓷,不要恨门主,他毕竟是你的生父。
默默无言地凝视着他微开的眼睑下散乱的瞳孔,无声的寂静里,他在试图寻找我的脸,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咳嗽不停,呛出血不断,他的话也没有结束,他不知你是他的骨肉,又或者说是不愿面对,他这辈子都只爱你娘,但也是太爱了,才无法接受她的不爱,而在被背叛后变得这样疯狂。
爱不得,宁可毁灭,对么?空气里的凝重加深了我胸口闷堵的感觉。
应该是罢。
他唇边牵起的一丝笑弧度几乎难辨,瞧不出任何的高兴之意,但或许你不会信,我很羡慕他,不用掩饰自己的爱,绝望,但是纯粹。
他对我,与其说是主子,更像一个父亲,虽然是位严格得吓人的父亲。
我一怔,淡道:虽然已经没什么人性,可看得出他待你确实不同,他很少这样紧张罢?是啊,我们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当然不乏残酷的训练和炼狱般的恶斗杀戮,但是没有他,我们也许会是街边最落魄而人人欺辱的乞丐,抑或早就死在某个寒冬的深夜,因为饥饿或者寒冷。
我和欺霜是最先入门的,我比她早一些,那时三岁而她两岁,所以门主待我们两个总是更亲近偏爱一点。
后来是臻露和趋雷兄妹,臻露的性子柔,大家都照顾她。
赛雪是最晚的一个,长得标致心气又高,总爱和欺霜斗嘴,欺霜向来任她抢自己的东西也不与她吵,看上去冷冷又好欺,其实我晓得是懒惰和不在乎。
若真遇到欺霜在意的,赛雪是抢不过她的,那丫头鬼得很。
他慢吞吞地讲着那些过往,讲着他们几个曾经历的最安静快乐的时光,非常、非常地怀念,奈何再漫长的过去总是有说完的时候,更何况只是短短的不杀人不沾血萧南殇教授各自本领的三年。
是不是人之将死,就变得比较唠叨?他自嘲着,继而又咳出数朵猩红的血花,你可是觉得烦了?下意识地摇头,蓦然想起他已看不清,才干涩地道:不会。
开始,我只是好奇,那男人为何这样爱你,于是混到了你身边。
后来不小心被门主发现,就让我一直继续下去。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出色的男人都疯了一样地爱着你,那程度几乎同门主不相伯仲,所以我感到疑惑。
于是我花很长的时间在更近的距离观察你,可是过的愈久,才惊觉连自己都陷进去了。
你知道,是为什么?他淡淡地笑了,很自然的笑容,即使很艰难,放在我这一侧的手微微举高,我无语,忧郁了一瞬,便心领神会地双手握了上去,并感觉那手温已与我一般凉。
你是那样地倔犟逞能,以为能够处理所有的事情,拒绝帮助,拒绝关心,像一只孤独的梅花小鹿,却总是不经意地将脆弱摆在我们眼前。
你知道么?每个男子都有着劣根性般的保护欲,越是有能力、心高气傲的人那种冲动便越强烈。
而你,不但柔弱,更加神秘。
空懵的眼神无时不透露着心底旷世的忧伤,哪怕在最安详愉悦的时刻,那忧伤也从不消弭。
像一座陡峭绝壁的悬崖,从崖顶俯瞰云烟缭绕如梦似幻,眼力好一些的,能够望穿崖底静谧优美的碧水湖泊,教人更欲罢不能地想要探索那最深沉的湖底会是怎样一番仙境美景,于是一个个都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这一跃才明白是个永不上岸的深渊。
你……双掌覆在他的手背手心上,这些话无疑使我震撼,我这别扭的性情总是惹来纷乱,伤人伤己,没料到在他们眼中竟有另一副面貌,有些荒唐却又无法反驳,那是你们将我想得太好,怎么没想到湖底也许只是一片残垣断瓦的废墟……迟了,开弓已无回头路。
跳下来的那刻,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迟了,我记不清有多少人对自己说过同样的字眼。
迟了,这是尘世间多么教人悲哀的词汇。
迟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初……人生,没有早知如此。
最教人不忍的是,没有人不渴望得到关爱。
你虽然一再冷漠将爱拒之心门外,可是从肢体,到眼神,无一不是在对同样寂寞孤独的灵魂散播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我们这样的人,甚至总是能听到你魂魄低吟的咒语,‘爱我罢,请你爱我,我是这样孤寂,我已等待百年。
’那声音从耳朵钻到心里,再也挥之不散。
似乎感觉被我握着的手松了松,他顿了顿,却并未停止,声音渐渐微弱,是不是很荒谬?但我清楚,每个爱上你的人都会有相同的感受。
你累么?还是歇歇再说罢?忽然不忍再听这临终的遗言,我轻叹着说道。
不多了,快说完了。
他的唇被殷红的血洗练,有些刺目,而没有沾到血的地方又是惨白如纸,那缓缓翕阖的斑驳双唇颤抖着,最后一件事了,讲了才不会留下遗憾。
你猜,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思考良久,我轻道:是在颀脩的牢里?还是骗我入暗巷的那会儿?骗你的那个是他本人,那时还活着,只可惜是个不中用的赌鬼,把你给他的银两全输光了呢。
不是我骗的你,绑你的那个却是我。
难道你是?!我一惊,又立刻镇静下来,被绑两次,原来回回皆是他啊。
对,门主要抓你,那两兄弟又正寻思着报复你,我便趁机杀了那哥哥,扮作他想将你带回匿门。
却没想到,那人会来救你,还弄得受了重伤。
我回来对欺霜提起那人,不巧倒让她上了心,后来违背门主下的格杀令,动起私念,她跟你的交易却是等你把令牌给我的时候才知晓的。
他说的那人竟是汎粼,我还道是式微……也是因果循环罢,你爱的两个我都伤过,一个无心,一个有意。
这一地血泊还了那人,我这条命了结在另一个手里,算是对得起你。
上回那颗抑毒丹是我偷的,我会求门主给你解药,所以不欠了,不欠了。
我猜得不错,果真是式微将他伤成这样,为了杜笙,但又有何意义,游痕做的也不过是萧南殇的命令。
这般两两相逼,只是将痛苦加倍。
门主不是他的对手,到了那时,请你让他留条生路罢。
好了,你替我请门主进来罢。
我听到他的气喘得越来越急,晓得只在一刻半刻的功夫了,抬脚向门口走去。
不要恨他,他毕竟是你生父。
脚步一滞,我淡道:我不恨他。
因为我们并没有什么干系,我无意于将那种情绪放在他身上,而且,恨是很累的,我不想。
……萧南殇匆匆地进去,过了很久才出来。
而当游痕被带出的时候,他已经平静地睡在棺木中,不打算起床了。
世界自此,再叫不醒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