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殇近来的造势很大,众星捧月一般被各国联盟推往高位,即便易蠡找寻不到黑匣无法开启,但这样强有力的支持仿佛较那内容是何物也不清楚的瞎子有用多了。
因此,他很得意,眼里闪现着夙愿即将实现的光芒。
我不明白为何他会突然变得这样愚蠢,匿门的门主,应当狡诈冷酷且智慧过人,而我却感到他的心思难以捉摸头脑却越来越不灵光了。
俗话说:枪打出头鸟。
连三岁小儿都懂得的俗理,他竟会以为那些邻国国主是真要助他登位?纵使仍有防备,我也知道,他是必然要败的。
不只是游痕弥留之际所指的式微,就算是如今与之协作的颀脩,也不会善罢甘休。
我日日听着颀脩讲述他的计划与进展,便更确定了萧南殇的失败。
是以当他真正着手开始逼宫之时,我便晓得他的末日,近了。
秋压更长,姮娥瘦如束。
心景凭谁语,商弦重、袖寒转轴。
陌生的院落,陌生的屋子,但是我很清楚,此时自己脚下所踏的这方土地是隶属国都的范围。
几日来连番的颠簸,使我本来就羸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尽管颀脩这一路对我的照顾称得上是无微不至,可是依然不能控制无可避免的妊娠反应与逐步加深的不安带来的身体负荷。
我们的行程与萧南殇分成两路,都是秘密遣回国都,只是颀脩告诉我,式微他们也带了大批人马尾随匿门那队后头,步步紧逼,而跟踪我们的人显然少了许多。
但颀脩他们为躲避麻烦,加之赶回晟康的迫切心情,这些天也是偶有停歇走得很急。
他将我从马车中扶出时,我仍未从方才那激烈的晃动中回过神来,踩着平坦的青石板路,还觉得摇荡得厉害,足下一软,便晕了过去。
中间昏昏噩噩了数日,总有人将我弄的半醒,然后趁机喂些粥食汤药,不过都是进两勺吐一勺的,孕吐的频率是不减反增。
记得那一日算是十分完全地苏醒过来,我张开眼睛的时候忽然有些不习惯,眼皮睡得微肿,抬起凉凉的手以食指腹探了下,果然,眼角那块揿下去颇久都没有反弹回来。
于是我莞尔笑起,之后又感到自己过度的孩子起,哑然地暗自吐了吐舌头。
这一切都没有教人发觉,不是因为我掩饰得好,正确说来,其实我脖子上这颗越来越迷糊的脑袋压根就忘了要掩饰什么,只是这房里唯一的一个人,他睡着了。
轻悄悄地撑起半身,我坐靠在墙壁,朦胧的视野中才现出这个沉沉入梦的身影。
他坐在一张小圆凳上而脑袋趴在我床头那处,只不过手臂并未枕在脸颊和床单之间,看起来是不小心睡过去的样子。
我静默地倚坐在里头,凝视良久,阵阵的酸涩不住地开始从心田泛滥至眼眶鼻尖。
他身上穿的衣服有点皱,不似平素那般顺滑,四处褶痕。
露在上方的半边脸已消瘦了一圈,能窥见其连日来疲惫忧虑的程度,睡得真沉,然而与酣眠不同,就连寐时,他纤细却不带女气的眉仍旧深深地锁着。
坐了很久很久,也看了很久很久,我把呼吸都放得很低,不愿将他吵醒,或许只有如此,才会让我们遗忘这所有的恩怨纠纷,我才能哄骗自己,颀脩与我还能一如当初。
在他面前,我从不收藏起那些尖锐顽固的真性,那些恣意张扬的面貌;我们争辩、我们调侃、我们随意、我们无忌;同他相处的时刻,我很轻松,从不感到压抑。
我是多想要他这样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
只是,他向我索取的,却是我今生无法给予。
所以我们之间的情,已到了穷途末路。
每多望一眼,我的情绪便低落一分,就这么一点点坠入谷底,当我没有再看的勇气,就悄悄撇过头阖上了酸痛的眼眸。
我感觉有什么从自己变得拥挤的眼缝中冲了出去,但我无意睁眼,直到一枚温暖的手指抚上我的眼角,掌心贴着我的面颊缓缓摩挲。
我知道那是颀脩的右手,柔如雏雀的右手。
这世上我所认识的人里,只有他的左手肌肤才会光滑得仿若吹弹可破。
式微的双手都会使剑,甚至可以说他的左手剑更胜一筹,只是这一点鲜为人知。
汎粼爱侍弄花草,经常被花刺草根划伤,因而纵然他半点不懂武艺,双手却并不柔软。
只有颀脩,不仅练的是左手剑,就连写字作画都与我们不同,用的也都是左手,何况他那不羁的性子,写文画画全凭高兴,练得极少很是疏懒。
刻意往里缩去,我试图回避他流连的手,失败之余,迫不得已地张开眼与之尴尬对视。
而窘迫的人只有我,他只是怔忪了半刻,慢悠悠地收回手离开,又飞快地木着脸回来,手中捏着一方干的丝帕,轻柔地按在我面上,拭去泪痕。
我去让人将煨着的饭菜和药端来。
你,究竟打算将我留到几时?我盯着他转过去的背影,落寂不已,心头隐有积分焦燥。
然而他修长的身形一僵,随后翩然回眸朝我淡淡一笑,竟回答了我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放心,萧南殇和匿门很快就要倒了。
我的心,蓦地一凛。
他的笑柔和而迷离,却古怪诡狤,仿佛想到什么且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一般,让闻者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意骤然自足底迅速升起。
……很快果然很快,而且不是一般的快,快到只是换了一轮红日。
人生果真惹人唏嘘,前一刻仍沉溺于即将得到全世界的无限喜悦而意气风发,下一秒便堕入因与美梦失之交臂而万劫不复的境地。
甫一醒来,我便由屋外守卫的急剧增多,与他们时不时的巡视窥探出气氛的不寻常,似有一股暗流涌动。
颀脩走进来后,我原打算旁敲侧击,但一见他又觉得以彼此间的了解,拐弯抹角反而使他心生郁结,甚至隐怒之下不坦白实情,索性开门见山得好,萧南殇,今日便要举事?他点点头,坐在我斜对面的桌旁悠闲地饮起茶来。
看来他是兵行险招,妄图占得先机。
我也走到桌边,挨着他慢慢坐下,眼光怔怔地盯着窗外,忍不住叹息道。
先机?颀脩抚眉半声嗤笑,翦翦的水眸中却有巨浪翻滚,是瓮中捉鳖,自取灭亡!谁?!出来!一声暴喝猛地自他口中窜出,不由将我惊住,待循着他的锐利目光看去,却是他已如飓风雷电般提气跃出同一方位的那扇画窗,人影忽闪便再不见,那窗在他落地那刻同时闭紧,噼噼啪啪的打斗声紧接着响起,直我离开也没有停。
我以为式微会来接我,然而当房间的大门又一次被开启,这回来的却蓝总管。
微愣之下,方才考虑到此时的式微定是入宫保皇,保住手中这颗难得能尽在掌握的棋子为第一要务,皇帝如今再换个人做,于他反不是件好事。
任谁都会先去清君侧,于是在蓝总管施以眼色是赶紧颔首,快步靠过去准备跟着他离去。
踏出门之前,忽闻他低语一句,夫人,失礼了。
双眼被他用单只手掌牢牢蒙覆着缓缓挪动步子,我只在地上移了数步便感到足下的绣鞋凉凉的,湿濡黏腻的感觉透过袜底钻进脚心,并且越来越不适。
起初我对他不让我目睹的做法不以为然,心道自己难不成还会怕见血?然而当冲入鼻息的腥味渐渐浓郁,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开始使我痛苦不适。
我想象不出走过的该是怎样一片修罗道场,也不能明确其恐怖的程度,可当我再也无法忍耐住胃囊里才灌下的药汁猛烈翻搅所掀起的巨浪,那苦涩的汁液不断冲出口,而蓝总管停下脚步等待了许久捂住我眼睛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过,即使那些秽物不当心沾到他手上时也不曾松懈半分。
柔软清爽的丝绢塞进我手,我迅速将它掩住发颤的唇,感觉胃中的翻江倒海把眼泪也自动逼出来,无奈他的遮蔽天衣无缝,我也只得作罢。
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然手脚发软疲劳不堪,眼前的黑暗持续了这一段颇久的时间让我的脑子也跟着他带着我怪来拐去的步子发晕。
后面的路几乎都是蓝总管半是搀扶连提带扛地才把我弄到一顶舒适的软轿中,稀里糊涂地被抬到他们安排的地点。
夫人,爷交待过让你在这里等他。
恍恍惚惚地歪在一张扶椅里,总算撑到了式微回来。
他已经代表天子肃清一干乱臣贼子,匿门所有的人包括萧南殇现在被他逼入绝境只等投降,只是不甘美梦破灭的萧南殇犹在做着垂死挣扎。
游痕的事可是你下的手?他怎么会没有找到易蠡?听完他叙述得简明扼要的现况,我支起轻飘飘的身子迎上去,不放心地问道,为了证实猜测也是担心如意他们。
他稍稍一顿,便缓缓道:我查到易蠡曾打开过黑匣后就立即派人去找过他,但那个时候他和如意就已经不在岛上了。
至于那边的人探查到的那些,都是我让人泄露出去的。
我本来还忧心你来不及赶回,没想到却是你棋高一着早就守株待兔了,是不是你早就料准了他们的计谋?不,应该说是我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
他沉稳地回答,自然地偏过脸,将目色投往此时进来的手下身上。
萧南殇筹谋了这么多年,真的就这样轻易地败了么?我真不敢相信,只是一步之遥呢……我的喃喃低语也许只是自问,即使不信,这一切也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
素瓷,离梦咫尺的人常常会得意,然而要懂得,得意之人切莫忘形,忘形之下如片叶障目,等同眼盲!常言道:行百里而半九十。
因为这一叶遮蔽的瞬息,恰恰给了噩梦喘息的机会,向你露出世上最绝望狰狞的面孔。
他说得很是平缓淡漠,却字字珠玑。
语毕,又接着对那手下飞快地说着什么,离得偏远,所以我听不太清楚。
我有些疑惑,但没再追问下去,蓦地只觉头顶受压般钝痛,站立的双脚猝然脱力,整个身子无法控制地向地面瘫软倒下。
莫大的疲倦拼命扯动我双眸强撑的幕帘,我晓得沉睡将要把我卷走,可我还记得游痕临终前对我的托付,所以我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喊出一句:式微,能不能放萧南殇一条生路,就算,就算是看在他是我生父的份上。
我原就只打算活捉他。
式微用他那似陈年美酒般低醇的嗓音清淡地回答,然而,当他回身望向我时,却骤然色变,疯了一样地朝我跑过来。
我是跪在凉寒的地板上且软倒在他的臂弯里昏过去的,只是昏睡前他那一脸大惊失色却教我深深迷惑。
因为,我还从未瞧见过他这双深邃的乌眸里流露出这样惶恐悸栗,六神无主的情绪,并且不加掩饰。
很想问他,式微你为何这样害怕,可我试着翻动双唇,只是轻微抖动了几下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艰难地又试了试,却发现自己再找不着半丝力气,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