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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寸灰

2025-03-30 08:34:54

爱情不是神话,而是平实的生活;它不是横征暴敛,而是珍惜与守护;它不是酬神的庙会,应当是月圆月缺永不质疑的信仰。

我晃悠悠地拖着积弱的身躯前行着,却不知就这么两眼一瞭便到尽头的路程竟花了大半个时辰。

只是又暂停了一场绵长的昏睡,张开眼却不见式微的踪影,这几日纵然是皇帝召见求取政策他都一反常态地回绝,偏要我待在他视线所及之处,自己也是寸步不离地围绕在我左右。

匪夷所思之余又很是庆幸,皇上对他倚赖到了丝毫不予责怪的地步。

至于匿门那边,一直在奋力与御林军及式微派出的人马抗衡,只可惜两方的实力从开始便悬殊太大,再怎样负隅顽抗,都渐渐进入最后的死巷了。

苍白泛青的双手抓着那枚硕大的朱漆门栓,良久才被我抽出,我晓得必有人守在屋外,回答我的疑问。

本来式微他们的人就已将匿门众徒团团围困,只待时间慢慢推移,当匿门一干人被消磨了信心与耐心终而清醒过来,自然会弃械投降。

然而萧南殇的意志力顽强得有些惊人,或者说是他疯狂的野心不被容许承认失败,因为他几乎已为之付出一切。

在式微意欲活捉下,而今日,这场反抗的恶斗似要画上最后的句点。

萧南殇的誓死不降无法改变,对峙到此番境地,只得将式微请去定夺,并且同去的还有暂接御林军统率一职的父亲。

我的心突突直跳,伫立门前的侍卫交待了式微的去向,竟将阡儿耍戏法般变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回到床上,喂我喝了药,又替我掖好被角,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圆凳上。

我示意她换张软塌去坐,硬凳坐的久了很不舒服,自己又咂着嘴咽下清口的温水,近日的药似乎是我从前用过的,掺着些微的甜,不苦但颇有成效。

各种杂乱的事情在脑海急速飞驰而过,然而只是打算坐着理清一些思路,不知不觉间居然又睡了过去。

黑压压的雾霭笼罩了万物,浓烟中我看不清身边的一切,我陷入了混沌,在暗夜里迷走。

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不断牵引着我,近了,近了!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教自己追寻得如此渴慕而迫切,可是当那团朦胧的白影似乎触手可及时,竟又猝然消逝,消逝得这样彻底……素瓷,醒醒!无力地启开眼睑,式微的脸印了进来,很焦急的模样,所以我有气无力地问:怎么了?  你走得动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素日沉着的语调突然也变得急躁。

我挣了挣试图起身,却感到自己像一只被抽去了丝的春蚕,动弹不得分毫,满额满身的冷汗洇湿了衣衫。

于是,我苦苦一笑,缓慢道:好像不行。

蓦地,他掀开我身上缠绕的薄被,并迅速解下自己宽大的披风将我牢牢裹在里头,一手钩住我的颈,另一只穿过一双膝弯微一举臂便将整个人打横抱起。

使起轻功三两步已到了院落外头,他搂紧我一同坐进马车,才放下帘子,那驾车的马夫就赶着几匹马不要命似地撒蹄狂奔起来。

若非他将我死死箍在怀中,我丝毫不怀疑会在半道儿上被甩飞出去,当那恐怖的颠簸停下奔驰,我的整张面庞早已惨白如缟素。

怎么带我来这儿?你把萧南殇关起来了?还是捉到了颀脩?为了转移急欲呕吐的注意力,我强打起精神问他。

他失踪了。

式微轻轻回道,下车,仍旧轻巧地抱着我脚步却是不停,急急地往那牢房里赶去。

谁?我一滞,反射地望向他的脸,你说颀脩?式微没顾上看我,只是很快地点了下头。

我的心里却更不安起来,他逃得这样快,躲得这样好,连式微都找不到踪迹必是早就有了万全之策。

我有预感,他势必会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并且带来更滔天的巨浪,想起他十拿九稳的神情和谈到成功时被火燃烧般狂热的眸光,我的心,更沉重。

眨了眨眼,我低声道:那这里的人就是萧南殇了,他被你捉住了?式微略有焦色的墨眸倏然缩起,一抹厉色横过,脸色铁青地狠狠撂出几个字,不,他快死了!什么?!我惊叫起来,震惊地盯着他,是谁?他答应过的事便决不反悔,说好不会要萧南殇的命,所以必是他人所为,但我猜不到会是谁。

上官穆瞻下的令。

父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身子从头皮开始发紧,冻得人瑟瑟发抖。

漆黑不见五指的狭小空间里,只有几只松明火把不时闪烁着光亮,还是那阴冷刺骨的氛围,还是这糜烂发涩的气味,然而再次来到这座颓废而绝望的死牢里,我闻到了很不陌生的血腥气,不仅刺鼻,那浓重发锈的气味散播在空气中催吐得很。

牢门被打开,式微轻柔地将我放在一堆较为干燥的稻草上,转身走了出去,门被锁上前牵挂地瞥了我一眼,又对始终坐在墙边的萧南殇默默颔首,随即大步流星地离去。

我喘息着注视着面色并没有比我好到哪儿去的萧南殇,一枝长箭从背后没入穿透肺叶,尖利冰冷的箭头戳穿胸膛显露在人前,汩汩的殷红从两边不住地流泻。

我晓得式微的话半点都没有夸张,他是真的快要死了,非常快。

小蛾,你终于来了,我真怕我撑不到他将你送来,还好,还好……式微的脚步声消失后,他猛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我靠来。

我惊惶地瞪着他,无奈身子却无法移动,只得警惕地道:你想要做什么?唔……腥甜的液体被强硬灌进喉咙,我无助地挣扎着扭动脖子和脸,想要避开,但除了被呛到,那些腥膻依然全数自他割破的腕子冲入我口中,连吞咽都来不及,更别说讲什么拒绝的话。

照理,他流了这么多血,早该虚脱了。

不知是武功底子好,还是他已到达回光返照的境地,力气倒出奇地大,单手扣住我两侧颧骨下的肌肉迫使我张开嘴,接受他给予的血液。

被呛得咳了好多声,他才放开钳制我的手掌,虚脱地栽倒在冰冷的地面。

我捂着粗喘得起伏巨大的胸口,满腔的血腥味熏得我难受溅泪,急欲作呕,可张开嘴半天,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觉得这味道竟有几分熟悉。

对不起,原来你竟是我的女儿,我这个当爹的,不但知道得比谁都迟,还是亲手毒害你的罪魁祸首。

从前,我一向自负聪明,直到现在,我才清楚自己做了这么多愚蠢的事。

我的悔悟换不回敛梦的命,只怕到了下面也没脸再见她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小蛾,对不起,来不及给你解药了,我那时恨她至极牵连你服下幻灭,其实根本就没打算替你解毒,所以一颗解药都没做。

而且我的血是那解药的药引,需要连续三天加入半碗新鲜的才能炼制出来,我多想将这条命撑过三日来救你,但原谅我实在没有这逆天的本领。

此时此刻,我才懂得从前的自己有多虚妄无知,竟以为能与天斗。

喂你这么多血,我想靠这还能暂时压制你体内复发的毒,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虽然不能弥补我的罪孽,挽回不了一切,但多拖上一天,便是一分希望。

他喃喃的絮语打动了我,那嘶哑的嗓音再也找不回昔日嚣张自恃的口气,我匍匐着移向那个眼神空洞,仿佛瞬间苍老数十年的人,他是我再度来到世上所借用的身体的创造者之一,到了人生最后一刻,我也不想再记恨什么。

你恨我么?我想敛梦她一定也很恨我。

他失神地凝视着我挨近的面容,用一双黯然的瞳贪恋地看着,我知道他是在我这张八九成相似的脸上找寻那个清雅美丽的女子昔时的旧影,那是他痴爱了一生的女子,也是他伤害得最深的人。

不,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她所爱的人都只有你。

我叹息着,轻轻摇了摇头,瞧见他自嘲的苦涩笑意,分明是不相信我的话,于是又道,她确实恨过你,但不是因为你要她死,而是那一次,你将她送上其他男人的床……那是我这辈子除了喂你毒药,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以为她爱我而愿意牺牲一切,我以为只要我不在意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

但是后来才发现,我的以为竟是那么愚蠢,她变了,我也变了。

她爱上了另一个人,而我的爱不再一如当初为她所想。

我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何?我们曾经爱得那么深,我把她看作生命里的唯一,用全心对待以全意呵护,我很害怕有朝一日将要失去她,因为她是那么出色那么动人,只有天下最高贵美好的东西才配得上。

所以我费尽心思去夺得这一切,没想到到头来,反而将她彻底推出了我的生命,隔断了她对我的爱。

我沉默地听着,再次幽幽叹息,真的是想不通,还是不愿意承认?也许最初你做这一切的动机是为她,但是后来的种种却是你心中飞速膨胀的野心的趋势,对么?你是男人,所以不会了解一个女人被所爱送到别的男人身下承欢的痛苦绝望,那滋味,与破国灭族来比亦毫不逊色。

所以女人能为她心爱的人牺牲一切,但其中并没有这一项。

而你们之间缺少的还是信任,或许这就是所有孤寂漂泊之人的通病,她不相信你对她的爱不会比欲望少,而你也不敢相信她对你的爱会始终如一。

我想你说的是对的。

寂静在牢房里逗留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承认,但很快,又有些激动急切,可她曾亲口对我说,她已不再爱我,她爱上了别人。

从我们认识那刻起,我就很了解她是从来都不会说谎的,尤其是对我。

不,你错了。

我淡淡地笑起,半坐着看了他一眼,也许你很了解她,但你并不了解女人,女人,是这世上最最口是心非的生灵。

她们信奉爱情,却往往被爱伤得最重,男子常道女人心海底针,其实只是他们不够细心不肯耐心。

女人反复,是想要见到爱人苦恼憨厚的表情,当一个人会为另一个烦恼,那是因为有爱。

女人总是犹豫,只因她们害怕受伤而安全感不足,那么你便要坚定,用言语用行动抚平她的忐忑,最重要的是必须言行一致。

而一个从不撒谎的女人,她唯一欺骗的对象却永远只有深爱的人,若非真的不再爱你,那便是她已经爱你爱到绝望,再无力量继续。

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深,不能自救。

那或许是她对你发出的最后的求救讯息,那时的她已绝望,期望得到你的救助,可其实你也早就病入膏肓,又怎会警醒,惟有将两人一同拽入毁灭的深渊。

我怔怔地望着昏暗的空间,神色游离,若不是遇见他,我的结局也会与你们相同,区别只在于一则为爱,一则为恨。

不,我的话戛然而止,爱与恨已没有差异,我之所恨谁又能说得清不是为了不能爱、不敢爱?萧南殇的恨,怎么不是因为爱而扭转了方向?人生没有重来,但要是真能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再去争那位子,再把她推到别人那里为你牺牲么?我想我还会想要那位子,不能否定它对我巨大的吸引力和获得它带来的满足感,但是,再不会用那样的手段伤害她。

终于,我沉静地望着他悔恨的眼眸里,生命的迹象越来越暗淡,一只手不自觉地摩挲着那枚缠绕在青丝间的琥珀簪,恬淡的微笑好似正绽放出一朵静美圣洁的雪莲,爱情不是神话,而是平实的生活;它不是横征暴敛,而是珍惜与守护;它不是酬神的庙会,应当是月圆月缺永不质疑的信仰。

南梦,既是你们名字的结合,也因她说你是她的南柯一梦,你可以叫我南儿。

这个,才是她替我取的名儿,你现在总该相信她始终爱你了罢,爹?唤他一声爹,了却一段恩怨,从此不再拖欠。

就如游痕一般,是他还是青航,都不重要了,在我的回忆里,他只是他。

那个夹在匿门与我之间的他,那个默默为我办妥一切的他,我眼中和印象里一直信赖的他。

所以,是素瓷是小蛾,有什么要紧?我依旧是我,父亲的女儿,轩儿的长姐,即便那只有我明白;但我也是式微的妻子,一个未出世婴孩的母亲;同样不能否认的是,我的灵魂融入这具身躯这么多年,她便是我,我即是她。

那么,唤他一声爹,也实属应该。

南梦,南儿,南儿……他抖着苍白的唇,发出微弱的声音,双眼空洞地望着上空,费劲儿地伸手探着,我想他可能是看不见了,领会地握了上去,却听到他低低地念着,原来她还爱我,还以为当年那两句诗她已经忘记。

一眼相随无返顾,万般不悔为情堆。

南柯一梦却成殇,寸寸相思寸寸灰。

甫一听到这熟悉的语句,我便情不自禁地跟着接了上去,那是娘亲与日记放在一起一首诗,我已看过千百遍,然而一遍之后就再难忘记。

泪水漱漱滑出他的眼眶,我感到手腕一疼,原来是他无意中激动地一抓,拧痛了我,她竟已将这首诗填完,原来后两句竟是这样……我不忍地注视着他悲伤的脸,想要出语安慰,却发现自己寻不到任何的言辞才能抚慰这样的哀伤。

你,你,你是不是有身子了?!他遽然急声问我。

是啊。

我被他叫得一愣,随后答道。

糟了!糟了……两声糟了后,他猛地喷出一口血来,那血柱竟直直向数步之远的牢门栅栏射去,大半洒落在那木栏上,昏黑的空间里,正对着微微摇曳的橘色火光的照映下,那大片鲜红被衬托成灼人眼球的赫赤,触目惊心。

被他全身剧烈痉挛抽搐了几下的动作吓到,回过神的我,却发现,他倏然睁大的眼眸再也无力自己阖上。

我只喊了两声,式微就进来飞快打开门,将我抱起,我下意识地环住他的颈子,身体贴向他试图汲取一些迫切渴望的温暖,好好安葬他,好么?我把右脸靠紧他的左脸,在他的耳畔轻柔低诉,感觉到他颔首,遂又安心地把头倚在他的肩窝上。

一眼相随无返顾,万般不悔为情堆。

南柯一梦却成殇,寸寸相思寸寸灰。

这恩怨情仇、是非成败不过云烟如瞬转头空,可是连离世都要带着悔与憾,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可悲,我们一定、一定不会变成这样的,对不对,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