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落英缤纷的时节又将过,阁门前的桃李已是花残粉退的日子了,满树满枝的白梨如绽春雪地放了。
其时,与那日寻得劫狱之人亦不过数日。
花儿的命数可比人短暂太多,只该开的时辰开,该谢的光景谢罢了,安安分分的,哪里似人的一辈子那般多桀坎坷。
教人不得不感慨生命的悲戚呵……时至此际,世人又是多为生活而汲汲营营,普通草民忙着赚得温饱,上位者忙于争权夺利,又有谁会来关注这些年年开放的花草呢?只怕有这份闲心来惆怅生命,感叹草木的人,也只我一个了。
今日晌午,相府中来了一个特别的人——正是那个劫狱之人。
他刚进来时的那会儿功夫,我因猜到了他的身份将他从头到脚来回审视了数遍,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相貌不是一般的怪异,更不是一般的特别!而他特别怪异的地方却正是他的平凡。
是的,平凡。
这个人,平凡得没有一点特色。
身量中等、相貌平平,眼耳口鼻无一特殊之处。
这样的人在街上是随手一撩便是一大把,躲进人堆里要分辨得出却怕是难如登天的。
饶是我这样放肆地盯着他看了那么久些时候,再闭上眼却还是印象模糊,无法形容,描绘不出。
我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涔涔汗湿,这样的人,凌式微你竟也能寻到,真的不是一般的可怕呐!他们进得厅堂,我小步跟上,却不进去,只懒洋洋地立在门口,瞅着他们讲话。
式微只看了我一眼,并未阻止。
凌公子,这次多谢你救了我妹子,我答应你上堂作证。
那人的眼里盈满了感激之色,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你想清楚了么?那不是一般的府衙,是金銮宝殿。
你指证的也不是普通人,是当朝的尚书大人。
你,想仔细了么?我疑狐地蹙眉,这式微做什么,是要打消那人的决心,还是玩那欲擒故纵的把戏?有这个必要么?我想好了。
杜某虽非什么英雄豪杰,但也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小人。
我既然答应了你,必然会遵守诺言。
大丈夫存于世,怎可不讲信义。
你帮了我,我定要还你的恩情的。
说着那人脸上的感谢之意又加深了几分。
好,那过几日就麻烦你跟我去宫里一趟了。
好的。
我一定会去的。
那人便是这样留下了保证,走了。
待那人走远了,我慢腾腾地靠了过去,你,救了他妹妹?他妹妹恰巧中了当初谨妃中过的那种毒,我不过是顺手治好了。
他淡然道。
哦?这么巧?你怎么会知道他妹子中了毒?我眉睫一动,闲闲问道。
他应也听出了我语气里的怀疑与讥讽,瞳仁一缩,在我的面上凝聚了好一阵儿。
当然,我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于他,冷冽地瞪视了回去。
怎么,难不成你觉着这毒是我下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暗含了几许危险。
我嗤笑了一声,凉凉道:难道你不觉得这太巧了么?只是那天去找他时,恰巧了解到的。
对我解释得一脸别扭。
哦。
是这样啊。
我不咸不淡地道,还是没法相信他的话,但信与不信,又有何分别呢?那,蓝大人可以洗刷冤屈,得以昭雪了罢。
嗯。
月华如水笼香砌。
钩垂一面帘。
碧烟青袅袅。
小竹端着洗漱的铜盆进了房来,搁在了我的黄花梨木六足高面盆架上。
这只架子可是我十分中意的,盆架由黄花梨木制成,用三条交叉的两组横怅分别固定六条立柱。
其中两条立柱向上延伸出巾架,可挂衣、巾等,造型巧妙别致。
我近前将丝发仔细地拨到耳后,就着盆里的温水用手撩了撩试了试水温,才轻轻掬起一汪向脸贴去。
清水湿了脸,微斜手掌,碰过脸颊的水便簌簌自指缝之间流泻而出,落回盆中。
如斯反复了数回,又以指腹稍稍揉了揉脸上的几个穴位,才慢悠悠地接过一直立于身畔的小竹递上的素巾,缓缓洇干面上的点点水珠子。
小姐,听说那个劫狱的人答应了上殿作证了。
是不是真的啊?这丫头,怎么跟个老太太似的,什么都得问上一句,这到底是哪儿得来的毛病呀?深深体会过她的缠人功夫的我,只好哭笑不得地无奈颔首,嗯。
是真的。
那就是说可以还蓝大人清白了是么?那真是太好了!那小丫头的高兴劲儿,就好像蓝大人是她亲哥哥似的,这次可又是多亏了式微少爷啊!小姐,小姐,你说,他怎么这么有办法呀,竟然能让那种人答应指证当朝尚书大人。
是啊。
他的确是很本事啊。
我坐在床沿上,拥着一件就寝的嫩黄色罗衣,不禁苦笑道。
他的本事哪里只有这些呀。
能教那个人不顾自个儿的生死,出面作证,恐怕这其中的玄机远非他所讲的这般简单罢!十日之后,丞相自宫里边回来,告诉了我他们带那人进宫面圣的经过。
御书房里做了规矩请了安后,式微便向那人一指,道:启禀皇上,蓝学士一案,那日劫囚之人已找到,今日已然带来。
他已供认是有人指使他犯此罪责的。
哦?皇上的视线随着式微的手指一转,你就是那日劫囚之人?是的。
草民杜笙,正是当日劫狱之人。
那人答。
好,你告诉朕。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那杜笙瞄了式微一眼,式微点点头,示意他大胆地说。
那日前的一天,有一个人不知用什么方法找到了我,给了我一沓银票,还拿了一张画像给我。
说是让我去天牢劫囚救画像上那个人,但是并不是真的要救出他,只要让那个人以为我在帮他要救走他,让那些看守的侍卫看出我要救的是他,再自己逃走,只要不被抓住便算是完成任务了。
一开始,我有些怀疑那个人的身份,那个人还说这是尚书的命令,不得推脱。
那时我正需要银两去给我妹妹治病,所以也顾不了许多就答应了。
杜笙有条不紊地讲明了劫狱一事的始末。
皇上眯起了冷厉的眼睛,似笑非笑,你口中所说的尚书,可是当朝六部尚书,朕的刘卿家?正是此人。
事后,那人又给了草民一笔银两要我带着妹妹躲藏起来,越远越好。
皇帝右手的食、中、无名指反复地间歇地叩击在紫檀木质的御案,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一声,又一声,音量不大,缭绕于御书房中却甚是明晰,教人的心里没来由越来越空。
每敲击一回停顿片刻,眼睛里冷峻便又加深一分。
好。
朕知道了。
次日的早朝可想而知,启曦一代君主嘉和皇帝得遇良机究办佞臣。
雕龙御座上的天子面挟寒色,语带冰温,刘卿家,蓝学士一案现今有眉目了。
不,应说是真相大白了。
有人已经逮捕了当日劫囚之人,此人可是指认了你便是那教唆之人,你作何解释呐?尚书大人慌忙出列,紧捏着象牙笏板的双掌涔涔汗湿,从前的嚣张气焰不再,皇上,微臣冤枉!此事与臣没有半分干系呐!哦,是么?那好,传旨,将人证带上殿来!皇帝抬手一挥,立即有侍立在侧的贴身太监扯着尖细的嗓门高喊:传人证杜笙上殿——不多时,杜笙便被肃立金銮殿外的守门侍卫带了上来。
他一入宝殿,便屈膝下跪,口呼:草民杜笙,参见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平身。
皇帝打量着他,杜笙,上前一步说话。
遵旨。
那杜笙又朝前迈了两步,在尚书身旁立定,以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
你声称这指使你劫狱之人乃当朝六部尚书,就将此事的始末讲给这殿上的所有朝臣一听罢!是。
于是乎,此人又将前日对天子所言重复了一遍。
待叙述完毕,皇帝才将视线转回尚书身上,嘴角噙着一抹透着凉气的笑,道:刘卿家,放火烧内阁、害死梁大人,并嫁祸给蓝学士,你可还有话说?尚书硬是挺直了腰板,启禀皇上,老夫想问一句,这殿上之人可认得微臣?此人的言语疑点甚多,颇有漏洞,既是言明与他接洽的乃是臣的手下之人,可有凭证?定是哪个与臣有过节的有心之士栽赃之举,欲置臣于死地!怎能依此断定是臣所为?这蓝学士是否冤屈尚未能定,臣与之无甚来往,也不可能存了害他之心,更何况当日同是在着殿上,臣也怜惜他是国之栋梁为之求情。
至于梁大人,臣与他同僚多时,一向交好,断没有害他的理由呐!再着,退却一万步来说,若此人真乃微臣唆使,事成之后未免后患,何不将之斩草除根,杀了他岂不是一了百了,干净利落?死人的嘴巴才是最严实的不是?若真是如此,还容得他有今日这种机会,在御殿之上冤枉微臣么?一席话掷出,铿锵有力滔滔不绝,听上去煞是有理。
然,从不发言的上官大将军于此际开口了,不,尚书大人。
你有充分的理由须得这么做。
只见大将军大步跨至尚书旁侧,杜笙后退了几步让出位置,启禀圣上,老臣这里有一本帐册,上面将今科试举中尚书大人收受的贿赂悉数罗列,笔笔是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说着将一直搁在玉笏上账本离身前举。
皇帝瞥了眼那个随侍的太监,呈上来。
把那本册子递交给了那红顶蓝衣的太监,大将军又道:圣上,做出这本账簿的正是被烧死的梁大人,他发现了尚书大人借由科考中饱私囊却不揭发,本欲趁此机会要挟尚书榨取油水,不料反被灭口。
皇帝听着大将军言简意赅的指控,翻阅着那本呈堂的证据,且越翻越疾。
忽然,啪——的一声巨响!那本簿子被陡然猛力地甩了下来,摊开着躺在了脚边的织锦红毯之上。
一阵阴风吹过,沙沙地又被带着翻了几页。
大殿之上是鸦雀无声!半晌,皇帝才阴恻恻地开口,你还有辩驳的话么?刘尚书!皇帝忽然叫起了尚书的官名儿了,那刘尚书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一脸的瞠目结舌,这,这……怎么会,怎么可能?却是半天再叫不出先前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冤枉二字了。
眼见着尚书情势一面倒地跨了台,方才还是力挺他的一派党羽官员立时调转了枪头,络绎不绝地站出来指证他素日的恶行,种种罪状,急于撇清了关系,唯恐受到牵连。
是日,刘姓尚书摘去顶上乌纱,剥去官服,打入死牢,午时处斩!而那个被其唆摆劫牢的杜笙亦押入天牢,另行判决。
然而,有一桩事情却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照说祖父这一个武官,怎么会参与到这件案子里头来的呢?最最关健的是,他上呈的这本至关重要的账簿到底是怎么得到,从何而来的呢?实在是教我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