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我们所需的,是面对生命时那一种旷达的态度,因为太难,所以仍需修行。
你随时要认命,因为你是人。
或许人,正是为矛盾设造的一种生灵。
你看那撇与捺,撇是逆向,捺成顺境,肖似双足立于大地,合二为一顶起了天。
我们以血为墨铁画银钩,终了一生,那副长长的画卷上不过依旧是那一个人字。
大多是捺短撇长,偶有少数顺多逆寡,但苦苦追究撇与捺的笔墨浓淡实属无意,真正要记得的是,我们,曾在这天地间做过一回人。
生命降临时,我们每一个人来到尘世,没有人来征求意见便完成了这项伟大的使命;与诞生相同的,是流光过后的逝去,我们会被带走,走得或而恋恋不舍或而义无反顾,然而无论是哪一种姿态,那终将是我们无法拒绝推诿的邀请。
如果,对于一切,都能坦然接受;无论什么,都能淡然放弃。
大抵那是圣人才或神仙能做得到的事情罢!我们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人,没有这般浩瀚的心域,我们是烟火人间蝇营狗苟的食禄者,难及如此化外的心境。
所以我们是人,是凡人,亦是烦人。
所以我们有所坚持,并且烦忧不断。
是以三千红尘世界,有一凡人仰天俯上下求索人生的真谛,众神微微淡笑,要他修习出一颗旷达之心。
于是惑而问:这太难了,与圣神仙佛又有什么不同,我们凡人可做不到。
然而天却淡道:非是达不到,只是修行仍不够,其实人与神本就没有太大的差别,人说自己是神所造,神也可以说它是人之念。
旷达,是坚持修行的结果,那是人心至真的境界,也是成佛得道必经之途。
那路走得艰辛,然而行至半道,凡人却忽而驻足,茫然彷徨。
去而复返,指着天愤愤问道:天,你骗了我!旷达亦是顺应,亦是放弃,那么为何却要坚持修行,而不是淡然放手?因为它原就是生命的态度,人的生命应当有所坚持,但是对待生存,却该随遇而安,却该懂得顺应。
顺应?那不是一种对命运的屈服么?且记住,你是人,随时要认命。
顺应只是认清命运的其中之一,并不存在褒贬。
那么我又不明白了,这生命与生存该怎样区分,究竟什么才该坚持,何时又该要顺应放弃?凡人究竟该怎样去生活?难道连悲惨和厄运都不能反抗,反而要去顺从?当然是这样。
你之所谓反抗不过是执傲地妄图将命运之路反其道而行,你可是已经糊涂?那回头路你既已走过那么多不幸,那终点即是你行路之源头,再度复辙从前的苦难,走到已知的尽头,甘是不甘?倒不如认命顺从,人生总有路能让你走,将沿途新一番苦难看清,新的希望也会随之而来。
然而,顺从的路也是要靠你去走的,躺在原地不是顺从,那是抛弃。
坚持你所坚持,直至真正竭所能尽其力仍无法实现获得,那么,就顺从命运地放手罢,没有遗憾的,因为尽了全力。
越过这界线,就是堕入苦执了。
我懂了,就如同怕死的人再不愿也还是要死的,我不惧怕死亡,但也绝会不去寻死。
生生死死合乎自然,这就是顺从,也是旷达!…… 我做了一个梦,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父亲曾有一枚精致的和田玉坠,那是一只通体莹洁的鹤,仅在翅翼羽端微染苍翠,巧妙的是,那鹤的顶冠却似点了朱砂般抹着胭脂红色。
那玉浑然天成,鹤也雕琢的栩栩如生,父亲得了后颇为偏爱始终配在身上,而我自打头一回见到就看痴了,恨不得摸上一摸。
从小我就不敢争取什么,自然也没胆子向他讨要,只是眼光常常不由自主地被吸过去,时间久了,细心的父亲又怎会没有感觉。
于是有一日,他欣然解下放入我手中,爱怎么看就怎么看,若喜欢给你就是。
我连连摆手,忐忑道:我就想摸摸看是什么感觉,这鹤看上去跟真的一样。
父亲闻言笑道:随你,把玩够了再还来就是。
我欢喜地接过,但是没等归还就已经将它不小心摔碎了。
我很伤心地哭了,将那些碎片一点一点给粘回去,可是没用,鹤的身上劣迹斑斑,再也回复不到先前的美丽。
我去了父亲买来玉鹤的玉器店,买了一件新的,但不可能再有一模一样的了。
我颤颤微微地捧着新的那块和粘起来的旧物走到父亲跟前,泪眼滂沱,其实我还是偏爱原来的那枚,只一眼便对它的精致美丽念念不忘,即使这新的与它很像,却不再是它。
父亲久久地望着我,然后轻轻地叹道:素瓷,你自小执傲,终需明白顺从放手,凡事切莫强求。
语罢,将那旧物收入小箱,把新的系于衣带上。
……顺从放手,切莫强求。
我怔忪地念念道,父亲的话言犹在耳,人世却已两翻。
秋枫渐渐深红,日禺时的日光仿如金色麦芒,撒满大地但不会过烫。
比针还要细密的光点落在秋叶上,枯黄成了缃色,深红变作朱赤,而片片树叶空隙间钻入的光芒将树影印得陆离斑驳。
一群落叶簌簌坠下,我就着手随意接过一叶,焦枯的色泽,失去了生命的光彩,确实到了离枝的时候。
不由得忆起那片被我擅改了归途的红枫,那日我从地上将它拾起始终袖藏,后来被捉入匿门牢笼受刑时蹂躏得支离破碎染尽血污泥垢,最终不知流落何方。
本是怜它质洁不愿受污才出手助它反抗命运,不料反而引来更悲凄的结局。
倚着枫树,我坐在织毯铺就的泥地上,呼吸着隅中暖洋洋的气息。
缓缓阖上酸涩的眸,眼角不知何时微微湿润,我下意识地紧了紧交叉环住腹部的双臂,鼻尖痒痒得发酸。
十几天前的那个夜晚,我喋喋地讲述着此生最大的悔恨,终至哽噎,而那之后,式微也真的不再提起要我舍弃腹中骨肉的事情。
如意听完我的解释亦红了眼圈,默默不语,反倒是易蠡一再坚决表态要我打下孩子。
唇色显示母体情况,而舌苔色显胎儿,正常情形的妊娠,应是唇红舌红,若唇青舌红则母死子活,反之亦反,可你现在是唇舌俱青母子岌岌可危啊!不能再拖了!素瓷你说实话,可有过咳黑血?就是已经胎死腹中,活不成的了。
要是这样还不落胎,拖下去毒胎郁结体内,压迫骨骼经脉,一旦毒素渗透心脉,连我也束手无策,回天无力了!似有响雷在头顶炸开,我顿时目眩耳鸣,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昏昏沉沉之际,隐约听见易蠡同式微激烈的争吵,似乎是易蠡坚持要趁此时取走死胎,却被式微强硬阻拦下来,易蠡气极直骂他愚蠢。
萧南殇的血本该是有些作用的,可问题是,一来她体内胎儿吸尽养分造成母体迅速衰弱,终于因供养不足开始吸收毒素,如今生死都是祸害。
二来你从前在她的药中加入自己的血,的确是缓解了一些毒性,但是很不幸,你血中的某些药性反而和萧南殇的相克,让他最后的药引失了效。
唯今之计,只能冒险试一试我的方法,才有可能保得她性命,如若不然,两个都得死!易蠡,你不明白,拿掉了孩子她也是活不成的,很多事情我都瞒着她,这一次不能再骗她。
我是真的不明白!更不明白我怎么会遇上你们这两个疯子,偏偏还是不能不管的疯子!随你罢随你,我懒得再废话,到时候可别来求我!易蠡气愤得摔门走了,尽管明知道我是有意在骗他们自己不曾咳血,固执地不肯放弃孩子,尽管他口口声声骂我们是疯子,还是整天泡在医典古籍秘方里,冷着脸煎出一碗碗药汁摆到我面前盯着我喝光。
不是不信易蠡的医术诊断,这世上他都救不了的人怕是没有能治的了,至少我所识得知道的,无人能出其右。
如此,我又怎会不信他,相反,正是缘于他判断得精准无比,才更教我深感恐慌,除了腿外侧疼痛剧烈,腿脚常常如针刺或发麻,肌肉开始松软无力,好像长此以往便会逐渐萎缩,然而这些我其实并不很在意,最令我惶恐的,却是怀孕前后腹腔暖暖的感觉仿佛彻底消失,恢复成往日的寒凉。
我执拗地蒙起耳朵束缚视觉,再度以自欺来安慰不肯放手的心,我也晓得这么做无济于事,正如那日后反复出现的梦境。
要认命,顺从罢,可我是真的放不了手啊,要知道有些放弃远比坚持更难,不是懂这般执着非但愚昧还是连累,一意孤行地将自身作为陪葬,更把周围的人统统扯进这无奈的哀恸中跟着沉沦。
轻轻放开掌心的枯叶,我晃晃悠悠地扶着树干撑起身姿,将手背抵在深褐色的粗糙树皮上来回蹭了数下,慢吞吞地走向回东屋的小道,那黯红发黑的血丝便不露痕迹地留在了枫树的外衣上,没有人会知道。
行至屋前近百步之遥,远远眺望,忽然发现一个提早归来的身影,满面焦色像在寻找什么。
我确认了前头那人是式微,一时忘情地想要快步迎上去,哪知竟连连踉跄了好几步,咚地一声闷响扑倒坠地。
易蠡!恍惚听得式微一声魂飞魄散的呼嚎,惊走了屋檐房顶大群的神鸦,他抱起伏趴在青石板上岿然不动的我时手臂都在隐隐打颤,我的泪如链成行扑簌而下,伴着鸦群拍动羽翼的窸窣声响砸向地面。
下身的黏腻感、湿濡感,和空虚感是那么熟悉,熟悉到这一辈子再不愿回忆起,可是它来得那样快,走得那样决绝,教我丝毫没有挣扎的余地。
我努力地想要张开双眸,再看一眼这无缘的婴孩,可是漫天的神鸦一对对玄色的翅翼蔽了日,这三千世界在我双目中化作了真实的红尘,我感觉到式微的慌乱,终于了解,上一次是从耳孔,而这一回是我的眼里流出了暗色的血。
放弃罢,素瓷,我保证让你们再拥有一个孩子,一个比谁都健康的孩子!易蠡扬声的话语像墨汁滴入清水,一点一点化开,然后无影无踪,与这寂静的红尘相融,我的耳边只剩下父亲的一声轻叹……素瓷,你随时要认命,因为你是人,要记住顺从放手,切莫强求。
语出《庄子·达生》作者有话要说:对于信仰,不只是属于宗教,我从不坚定站立在那一派中,因为在我心中,神佛并不真实,但它更像是我们内心的一盏灯,照亮我们的思想与智慧,佛经,圣经,我猜也许同莎士比亚一般,都是普通的人类百姓汇集出的众多瑰宝,同时也是我们博采众长的对象。
耶稣、佛祖和真主,仿佛都是在引导人向善,但是说法各异。
而在诸子百家,我个人是倾向于道法两家的,而对于孔圣人,至多只是一丝敬意。
那么正好这章,我所要表达的比较符合老庄之意和一直以来都强调的禅宗——去执。
于丹大师曾言:儒家教我们承担了重任,而道家让我们举重若轻。
孔子曰:士 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远所以儒家教我们的是承担责任,而庄子不同,他却告诉我们举重若轻的道理。
他的言语总是虚静中挥洒着放诞,达观中又流露出一丁点儿狡黠,他向往自由,热爱自然,追求逍遥游的境界,认为是外力世俗教人忘记本心,因此主张返璞归真。
因为所谓的琢磨熏陶只会让人更加迷失,所以要忘名、忘利,然后忘我,不如顺应时命,是谓无为而治。
当然,在我看来,这般淡泊的境界没有很长的时间,也是悟不通透的,况且到忘我也是不必要的;并且面对社会,道家思想虽有导向功能,但社会规范功能显然不显著。
而我在这一点,仍旧是更赞同法家的观念,以礼缮性,往后我还会罗嗦几句的,这里暂且不提。
而至于执念,那是一种十分可怕的顽固,人有时会过于相信自己,从而便听不见旁人的声音。
而人会自苦,常常也正是缘于对某些不可得的执着。
但是执又分两种,佛家的思想是放弃我执,也放弃法执,但是那更空泛深奥,粗鄙浅薄如我,是无法讲清的。
最浅显地解释,执念最主要的就是我执,而我执,即是心魔,就是过度注重自我,始终贯彻自我思想。
事实上,道家与佛门有许多共通点,其中他们都追求无我,从某种角度看也都是消极厌世,世俗俗世,在他们心里,世界是俗的。
但我们并不是要去成佛,所以也不需要做到无我。
而我想要说的,只是作为人,我们可以少一些执念,如果尽了全力仍不可得,放手也是放过自我。
人应该追求快乐,需要开阔的视野,练就一颗旷达的心。
那么,我们便能够真正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
顺从不等于卑微,就好比饱满的稻穗都是低垂的。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些浅见,大家自然有各自不同,也许更独到深刻的见解。
有意向希望一同探讨。
此外,流产与堕胎最大的不同,便是一则回护不及,一则扼杀,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失婴。
如果说堕胎是罪恶的剧痛,那流产便是绵长的遗憾,对于那些百般呵护连现代医学都无法挽救的失去,我们应当记得,应当缅怀,但是不益沉溺而不得自拔,因为我们还要走下去。
他来过,你曾以母爱收容他,记忆他,思念他,也紧紧拥抱他,即便只是短短的几十日,也是温暖的。
这,才是我说的子丑寅卯,但是我并没有说过要洒狗血,我想也许是有些亲因为存着温柔之念,而误解了罢。
不要太难过,孩子会有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福祸这对挚友从来都说不清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