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焚尽,烟散天听,而炉腹烫暖。
观烟以眼识,寻烟以触感。
烟,是散还是未散?晚照的夕烟散去,月影开始横斜疏疏,浮云宛若女子撩拨筝琴的素手,将月娘遮颜的面纱挑动得起起伏伏,直至那最后的音符破空,一声如裂帛,月上中天,轻纱化作片片簌然坠地,于是,夜空中露出一张圣洁莹润的脸庞。
万籁噤了声,万物垂下头,再不愿目睹天外那张举世无双的脸孔,它美得那样惊心动魄,拥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漠然表情,冷眼俯瞰红尘沧桑,望穿浮世哀伤,仿佛到了宇宙洪荒湮灭之时,亦不会改变。
长风啸啸,秋雨跋涉归来,衣香袅娜,裙摆拖过无意被勾缠,随意一拽,遂成破缕条条。
她捧衣而泣,还未到播撒雨丝的时刻,只是忍不住那疼惜与伤心。
却不料一拽一泣之间,惊醒了萧索萎靡的修篁,漫天的愁絮,拂落一地花黄,瘦。
感觉似经历一场大梦,我从酣眠中走来,蓦然瞥见华美的月光,天幕烟雨,点点朦胧。
冷辉里坐着一个疲惫的身影,儒雅成熟的脸,淡淡的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在我坐起时似是深深吐出一口气。
你做了什么?式微呢?睁开眼的那一刻,我的手下意识地放到了腹前,我感受到那里的虚空与寒冷,我明白有些东西终究还是失去了。
但是空洞与寒意之外,竟奇异地衍生出一种充沛,这样的感觉应该是再普通不过的,然而于我,却久到为之陌生,像一个只在出生时匆忙见过一面的老朋友。
我施力试着握拳,瞬时被五指间充盈的触感惊吓到,这种始终需要靠追忆才能虚幻感受到的东西,让我的心刹那涨潮,恐惧像巨浪一样掀翻。
昨日我还是一抹魂,此刻却成了一个人,其实一直以来,这具美丽的躯体与我这个灵都存在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疏离,我像是一个匪徒,强行寄居驱使左右,而它由于某些无可奈何只得任我指挥调遣,也许我从来都不认为它是我的,更不承认它就是我,所以也没有想过要保护它。
反过来亦是如此,它用它的日渐衰弱与不听使唤来抗衡。
我们之间,像是一场灵与肉无声的对弈争夺,谁也不肯屈服,于是变得越来越生疏冷淡。
这听上去,实在很像一则匪夷所思的笑话,可是真实得教我害怕又难堪。
然而现在,那抗力却突然消失了,在这具身体内我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的魂魄遗留下的影子,我们融合在一起,那么契合,浑然天成。
掌心的充实,甚至会教我以为自己本来就是这躯体的拥有者。
这是一种全新的充实,我仿佛回归于脱胎换骨后轻盈充沛,我是一个人,这般感触,是自戕后的我再也找不回的满足。
来到今生的第一年,我有如惊弓之鸟,被这诡异难解的事实震撼,无法接受这真实得让人尖叫的借尸还魂,我一面拼命地冲撞试图破出这躯体,一面战战兢兢地掩饰这身体的占领者前后的巨大差异,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正大光明的主人,但相较于小小的窃贼,我却更惶惑地以为自己是怪物。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一天不是在木然的表面下胆颤心惊地度过,我无法接受那样带着记忆以陌生的身份活着,不断地横冲直撞,宁愿做一缕飘飘荡荡的鬼魂。
后来,当我绝望地意识到在闯入的同时这具身躯也将我拘禁起来,它的坚固终于使我不再挣扎,可那时流光已辗转淌过足足两年的时间。
麻木无觉地又过一年,我没有寻过短剑,不忍心那对穷困相依的夫妻,惧怕老天仍不肯赐予我转生,再让我借尸还魂一回。
我死心地留下,什么都不敢想依然难过哀痛,可是不知为何却怎么都哭不出来,是以我只能笑,似乎惟有如此,才能感觉到一点活着的样子,尽管那笑空得发虚,大抵是我自己都不再承认自己是个人。
这般心境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从那夫妻辞世我开设画馆直至名声大噪,没有人能体会风光从容下的了无生趣求死不能的心境。
而直到那一个命运的午后,与式微相顾的第一眼,终于在行尸走肉的心田洒下情绪的雨,我再度寻回哭泣流泪的感觉,大约这才是我始终不愿承认而在心底埋藏最深最难以启齿的接近他的理由。
至少,待在他的身边,我会产生情绪波动,因为这,使我感到自己不再只是一具行走的尸体,但我也并不认为那是再世为人。
在那之前,我从不认为做人那么艰难痛苦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失去之后才懂得且深深渴望,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们不能明白鱼的快乐,而我能理解为人的幸福,作为人,磨难与伤心永不止歇,但是希望与笑泪也会紧紧相随。
因此这一刻,我有着再世为人的狂喜,但若是要为之付出另一个为人的代价,那么我的人生必然不会幸福长久,它负荷不起如泰山一般沉重的生命;我已经失去了又一个婴孩,若再失了那个可以靠岸的男子,那么为人对我而言,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更不可能再有幸福。
幸福,是为人最伟大崇高的追求。
他若死去,我的幸福也会随之灭亡,那么是人是鬼对我又有何差异。
易蠡没有作声,我越发惊恐起来,掀被起身,尖声唤着式微。
这健康自如的身躯使我胆战胜于每一个瑟瑟发抖的深夜我蜷缩环抱自己时所感知的疏离。
我像一头受惊的幼兽,发出惶恐的哀鸣,步法散乱地寻求着心中的皈依。
秋雨淅淅沥沥地呜咽着,被我陡然扬起的呼唤压下,我慌张地朝易蠡坐着的方位跑去,却在这时,哐铛——,门被一股巨大的掌力推开,静夜刮起湿冷的穿堂风,摇乱数排篁竹。
披散的青丝被晚风撕扯,无章的飞舞妨碍了我视野的清晰,然而,我忘了去撸发,甚至忘了呼吸,尚有些虚软的脚步一顿,蓦地转身奔向那正因赶得惶急而站在门前微喘的伟岸身影!两扇大门由于他的用力过猛还没有停止反复震颤的拍击,任由寒风呼来唤去,我踉跄地扑进他怀里,双手摸到他的发,将半侧脸颊重重地贴上他的胸膛。
当听清楚那里的心跳跃动得强健有力生机昂然才终于松了口气,他的模样有些狼狈,衣袍发丝皆被沾湿,也是微带倦容但气色如常,微微地喘息着,瞧着反而像是被我的喊声引来,慌忙跑过来确认情况。
我一怔,起先没考虑过多,只是沉浸在见到他平安的欣慰中,迭声连连低语道:太好了,你没事,没事,吓死我了……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情况的不寻常,因为我记起易蠡说过,除了换血已经再没有任何的办法,如今我已安然无事,而式微也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于是我愣愣地望向易蠡,口中忐忑轻问:易蠡,你找到其他法子了?心头如擂战鼓。
月光里,我惶然望见他面无表情地轻轻摇头,神色微微僵硬。
我不自觉地浑身一抖,指尖攥着式微的衣襟,转头瞪大了双眼盯着他与天幕一样漆黑的眸,惊声道:那么我的身体里,此刻正流淌的是别人的血液,就是说有人因为我而失去了性命?是谁,式微,你告诉我是谁?我的身子筛糠似地哆嗦着,手指、声音也同样颤抖得厉害,怕他为救我而滥杀无辜,更怕救我的那个人是出于自愿。
冷寂的眸光纠缠着他稍带血丝的黑瞳,我在等他的答案,可是等了很久,等得身体眼神甚至吐吸都开始凝固,赤裸的手足被掺着雨丝的风吹得僵冷。
末了,他只是抵抗不住我执意不放的目光,难堪地偏过头。
双手颓然滑落,我定在原地脑中白茫茫一片,远处忽而传来易蠡的长叹,也是天意,本以为你明日才能醒过来,竟提前这么多时辰,看来是要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他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进我耳中,然而我依然不明白他在讲什么,指的又是哪个,只是傻傻地伫立在那里,修篁的颤抖声不断搅动着我已乱作一锅粥的思绪。
凌,瞒不过的,终是要知道的。
那人说是要瞒着,但遗憾会更深,不如让他死前见一见素瓷罢。
上官颀脩,东屋最左边的那间厢房。
式微的嗓音沙哑而勉强,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他对于上官的反应这么平静,而且还是从他的口中提及。
然而他平静的语调居然不啻在我空荡荡的脑中炸开一声巨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迅速跟着向上冲涌,然后在脑子里爆裂如烟火,星末猝然四溅,灰烬的灼烧烫痛了每一根神经。
可是除了被血液倒行逆施灌满的脑子,我却感觉不到自己浑身上下是否还剩余半点温度,好冷,为何会这样冷,好似三丈寒冰霍然在足底砸开裂缝,我听见自己喉口像堵了布帛的嗓音,颀脩……朝后退开两步,我失神地与式微子夜般的眸对视一眼,倏然握拳与之擦身奔出门外……式微追了出来,手上拿着鞋,却被易蠡摇头制止。